第八章

背 棄

城北,臨河客棧。

韓斌眼巴巴地看著袁從英一個個地打開桌上的紙包,拚命咽著口水。

冒著熱氣的豆沙餡餅、香味撲鼻的醬牛肉和烤羊肉,直待看到柿子幹和大紅棗時,他決定不再假裝斯文,伸出手去,抓起一塊柿子幹就往嘴裏塞。

店夥在門外招呼道:“客官,您要的碗筷。”

袁從英過去打開房門,店夥托著兩副碗筷走進來,擱在桌上,朝那一桌豐富的食品看了好幾眼,笑道:“客官,這麽吃著太幹,我再給您送點兒熱粥過來吧。”

“多謝。”

韓斌咽下柿子幹,抄起筷子轉戰醬牛肉和烤羊肉,接連吃了好幾口,突然停下來,看著袁從英:“噯,你的藥呢?你沒買藥嗎?”

袁從英道:“你總算想起我來了。”

韓斌的小臉一紅,嘟噥道:“等你到現在,我餓了嘛。”

“知道你餓了,這些夠你吃了嗎?還滿意嗎?”

“還行。你的藥呢?為什麽沒買藥?”韓斌滿嘴豆沙餡餅,仍然堅持地問。

袁從英答道:“我在百草堂碰上了陸嫣然,和她說了半天話,就沒有買藥。”

“嫣然姐姐!我好想她。”

袁從英眉頭一蹙,道:“嫣然姐姐,叫得還真親熱。上次你就說認識她,這回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和她是什麽關係?”

韓斌斜了他一眼,道:“嫣然姐姐是對我和我哥哥最好的人。她是我的好姐姐。”咽下口餡餅後,又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你和嫣然姐姐說話了?那她有沒有告訴你,你像一個人?”

袁從英真有些吃驚了,瞪著韓斌道:“什麽像一個人?你說我像誰?”

韓斌十分得意,回瞪袁從英,等了一會兒,才說:“你現在好凶,凶的時候就不像了。不凶的時候嘛……你其實很像我哥哥的!”

“你哥哥?”袁從英努力回憶山道上那個死者的猙獰麵容,自言自語道,“我見過他的樣子啊,怎麽可能?”

韓斌恨恨地道:“你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快死了!”又低下頭,輕聲道,“他死的時候都大變樣了,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本來我哥哥長得很好看的,嫣然姐姐都這麽說。”

袁從英“哦”了一聲,道:“你和他倒不怎麽像嘛。”

韓斌咧開嘴笑了,說:“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可你和他真的有些像,最像的是眼睛。嫣然姐姐老是說我哥哥,雖然是個啞巴,嘴不會講話,眼睛卻會說話。”

袁從英頗有些尷尬:“你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就好好給我說說你和你哥哥的事情,還有陸嫣然。”

“還有狄三郎!”

“狄三郎?”

“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老在一塊兒,你要我說嫣然姐姐,就不能沒有狄三郎啊。”

袁從英點點頭,道:“很好,這些正是我想聽的。”

正說著,店夥端著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粥進來,擺在桌上。韓斌瞧了瞧,搖頭道:“這個沒味道,我不要吃。”

袁從英道:“你也吃得夠多的了,這些就留給我吧。”

韓斌抹了抹嘴,心滿意足往椅子上一趴:“好吧,那你就問吧。”

袁從英問:“你們是怎麽認識陸嫣然,還有狄景暉的?”

韓斌轉了轉眼珠,道:“這個嘛,其實我也不記得了,那時候我還太小了。都是嫣然姐姐後來告訴我的。她說,那時候我哥哥帶著我到處要飯,冬天來了,我們兩個就快要凍死餓死了,可巧狄三郎碰到了我們,說我們可憐,給我們吃的穿的,還把我們帶到了藍玉觀。”

“藍玉觀!”袁從英大驚,自言自語道,“狄景暉和藍玉觀還有關係?”

“嗯。不過那時候藍玉觀裏隻有一間屋子,就我和哥哥住。”

“但是現在有很多間屋子?”

“是呀,以前沒有的。那些屋子都是後來建的。”

袁從英點點頭:“對,這一點大人和我已經看出來了,藍玉觀中唯有那一間屋子建在多年之前。”

韓斌趴在椅子上,撐起腦袋努力回憶著:“藍玉觀呢,其實就是熱泉瀑布後麵的山洞。山洞裏麵有一個修道的真人,叫藍真人,他經常待在那個洞裏頭修道,他是狄三郎的朋友。嫣然姐姐告訴我,狄三郎把我和哥哥帶去藍玉觀,是因為藍真人要人每天給他送飯,但是他又喜歡清靜,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在那裏。狄三郎看我和哥哥在這裏誰都不認得,哥哥是個啞巴,我又小,所以才把我們兩個找來伺候藍真人。這樣呢,我和哥哥就有地方住了,還有飯吃,不用再挨餓了,嗯,後來我們就在藍玉觀住下來了。”

袁從英沉吟道:“原來是這樣。”

“嗯,就是這樣的。狄三郎把我和哥哥帶去了藍玉觀。我們住的屋子裏有個地道直接通到山洞裏麵,哥哥每天就走地道把飯送給藍真人。後來我們就一直待在那裏,隔一段時間哥哥就去城裏買些東西,錢都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給的。”

韓斌用手指蘸了點水,開始在桌上畫起些不知所雲的圖案,接著道:“因為我哥哥是個啞巴,又不會寫幾個字,狄三郎和嫣然姐姐要跟他說事情特別費勁,後來狄三郎就給了哥哥紙和筆,讓他畫,可沒想到我哥哥畫得特別好,你相信嗎?狄三郎和嫣然姐姐都看呆了!”

“哦?”

韓斌滿臉驕傲地說:“真的!狄三郎一個勁誇我哥哥有本領,還給了哥哥好多紙、筆、顏料什麽的,又帶了好多畫來給哥哥看,這下子哥哥就發瘋了。那年我五歲了,能清楚記得發生的事情。我記得,從那以後,哥哥就開始沒日沒夜地畫畫,別的什麽都不管了,飯也想不起來去送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吃飯睡覺了,成天就是畫啊畫啊。所以嘛,從那時候起,就變成我替他給藍真人送飯了。再後來,就連哥哥自己都得我來管了。本來他隻是不會說話,別的倒還好,可自從開始畫畫,他就隻知道畫畫這一件事了。所以呢,雖然他是我的哥哥,可一直是我在照顧他!”

說到這裏,韓斌的小臉上綻開溫柔快樂的笑容,他輕聲道:“嫣然姐姐說我哥哥是個畫瘋子,我也覺得是。可我好愛他。真的,你不知道他畫的畫有多漂亮。其實,他的那些畫也沒什麽用,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喜歡了就拿去玩,別的畫完就扔了。哥哥也不在乎,他隻要不停地畫,其他什麽都不管。”

袁從英輕輕撫摸了下韓斌的腦袋,問:“那後來呢?”

韓斌道:“後來嘛……有一天嫣然姐姐說恨英山莊來了個夫人,要畫壁畫,就讓我哥哥去幫忙。哥哥去了好久,三個月呢!我都想死他了。等他回來的時候還累得要死,病了很長時間。”

“你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嗎?”

“我知道,因為那個壁畫非常大,畫起來很辛苦。可是馮夫人又特別奇怪,她讓我哥哥畫了兩遍!”

“畫了兩遍?什麽意思?”

韓斌皺著眉頭道:“我也搞不懂,我哥哥又說不明白。好像就是先畫了一遍,然後在那畫的上麵又畫了一遍,把先前畫的都蓋掉了。反正,馮夫人誰都不讓進那屋子,就讓我哥哥成天待在裏頭,連吃飯睡覺也不許出來,隻要醒著就不停地畫。等畫完回來,我哥哥瘦了好多。連嫣然姐姐都說馮夫人太壞,說真不該讓哥哥去幫她。”

說到這裏,韓斌突然看了看袁從英,笑道:“咦,奇怪,你們兩個的毛病都差不多呀。我哥哥那次畫完畫回來,也老哼哼,意思是說他背疼。因為畫壁畫的時候,一會兒要弓著腰,一會兒要仰著脖子,我哥哥累了三個月,回來就腰酸背痛了好久。哎,你為什麽會背疼啊?”

袁從英一愣:“我?也沒什麽,以後再告訴你。”

韓斌點點頭道:“好呀,那你記得以後一定要告訴我。你沒有買到藥,現在背還疼嗎?”

袁從英道:“過會兒再說我的事。你哥哥畫完壁畫以後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韓斌思索著道:“嗯,後來嘛,我哥哥又去過幾次恨英山莊,也是去畫壁畫,但時間都不長,一個月不到就回來了。再後來,他自己又老跑到藍玉觀的山洞裏去,在山洞裏麵畫壁畫,畫的東西也不給我看,不知道在幹什麽。”

“那個藍真人也還一直在修道嗎?”

“大半年不見了。狄三郎說他成仙了。嗯,原本藍真人也不是天天在的,一會兒來一會兒走。狄三郎說他是真人,要出去雲……雲遊,所以隔一段時間就會不見,然後又來了。這幾年來的時間越來越少,就這樣子,一直到半年前……”

袁從英追問:“半年前,藍玉觀裏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

韓斌突然閉了嘴,再不說一句話,也不看袁從英,倔頭倔腦地抿著嘴唇。袁從英剛想逼問,卻看見他的眼睛裏麵淚光閃閃,好像馬上要哭出來了,袁從英的心一軟,歎了口氣,便道:“你不想說就算了,我問完了。”

韓斌鬆了口氣,抬頭看看袁從英,問:“那你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的背還疼嗎?”

袁從英點點頭:“疼,不過不用管它,我都快習慣了。”

“那不行。”韓斌跳下椅子,跑到袁從英身邊,說,“我幫你揉揉背吧,過去我哥哥背痛的時候,我就幫他揉。”

袁從英愣住了,看了韓斌一會兒,才道:“好,那你就試試。”說著,他微微閉起眼睛,任憑韓斌的小手在自己的背上摩挲了好一陣子,方才回頭笑道,“行了,你就別白費力氣了,這麽不痛不癢的,有什麽用處?”

韓斌失望地耷拉下腦袋,低聲道:“怎麽會呢?我哥哥說有用的啊。”

袁從英輕輕地把他攬到臂膀中:“有用的,謝謝你,可我不能讓你太辛苦。”

下起雨來了,雨滴在屋子外麵的河麵上,耳邊全是淅淅瀝瀝的聲響。屋子裏麵越發陰冷,袁從英覺出韓斌凍得有些發抖,便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裏,他自己的背又痛又冰,這時已經完全麻木了,反而不覺得很難受。

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袁從英突然放開韓斌,壓低聲音道:“有人來了!”他跳起來,把櫃子的門打開,朝韓斌使了個眼色,韓斌心領神會,立即蹦了進去。袁從英馬上把櫃門合上,環顧了一下四周,從腰間抽出若耶劍,悄無聲息地快步走到門口,貼在門上聽了聽。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又仔細聽聽,這才長舒了口氣,將劍插回鞘中,打開房門,迎著來人,輕喚了一聲:“大人。”

狄仁傑把滴著水的雨傘靠在門邊,笑著說:“好大的雨啊。這個季節不下雪倒下雨,反而更加陰冷入骨啊。”說著,他邁步進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

袁從英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呆了呆,趕緊繞到狄仁傑的身後去關門,一邊問:“大人,您怎麽來了?您有事讓狄忠來找我過去就好了,這外麵還下著大雨……”

狄仁傑看著他笑,擺手道:“無妨,一下午都待在家裏,也想出來走走。左右有車,狄忠在門口看著呢。隻是,你這家臨河客棧的穿廊好得很啊,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這麽一小會兒,下頭已經積起了寸把高的水,我看幹脆改名叫河上客棧算了。”

袁從英低頭一看,狄仁傑的靴子和褲腿都濕了,忙說:“大人,這可怎麽辦?”

“別急,沒濕到裏頭。”狄仁傑微笑著說,目光卻掃在那一桌的飯食和兩副碗筷上麵,又轉回來看著袁從英,“從英,不請我坐下嗎?”

“大人請坐。”

“好。”狄仁傑坐到桌邊,看袁從英略顯局促地站在自己麵前,笑道,“一向都是你到我屋裏來,今天我到你屋裏來,還真有些不習慣,你也坐啊。”

袁從英沒有坐下,卻從桌上拎起茶壺,倒了些水在碗裏,自己看了看,嘟囔道:“全都涼了。”他抬頭對狄仁傑說,“大人,您要喝熱茶的,我這就到前麵櫃上去取。”

他拔腿就要往外跑,狄仁傑一把拉住他的手,道:“行啦,去了也沒用。我進來的時候都看過了,櫃上一個人都沒有,燈都滅了,旁邊的廚房裏也漆黑一片,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熱水。”

袁從英狠狠地把茶壺往桌上一放:“什麽破地方!大人,您要不急,我自己去燒水給您喝。”

狄仁傑大笑起來:“好了,好了,別發狠了。我不渴,你就別忙活了。”又朝桌子偏了偏頭,“晚飯還挺豐盛?從英,你什麽時候也愛吃豆沙餡餅了?我記得你似乎不喜歡吃這種甜膩的食物。”

袁從英低下頭,輕聲道:“來了個朋友……”

“哦?那朋友現在?”

“已經走了。”

“看來我來得不巧,早到一會兒,你還可以給我介紹介紹。”狄仁傑一邊戲謔著,一邊觀察著袁從英的表情,可看到他滿臉的尷尬,心裏卻又著實不忍起來,輕歎口氣道,“從英,怎麽找了這麽個地方住?太簡陋了。”

袁從英答道:“我沒顧得上那麽多,再說,也沒想到您會來……大人,您找我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就來看看你。”

又是沉默,隻有屋外嘩啦啦的雨聲、雨滴落到河麵上和屋簷下的嘀嗒聲。袁從英走到狄仁傑對麵,在桌邊坐了下來,眼睛望著前麵,似乎拿定了主意不先開口。

狄仁傑從側麵看著他的樣子,知道他心裏有些怨著自己,不由覺得又是辛酸又有點可氣,想要和他開誠布公地談談,心裏卻又沒底,怕萬一談不好再出什麽岔子,真是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樣瞻前顧後難以決斷的時候,思之再三,還是決定先從案子談起,便道:“從英,今天上午探查藍玉觀現場以後,我們還沒有詳細分析過。”

“嗯,大人您請說。”袁從英的神色稍稍鬆弛了一些。

狄仁傑道:“從英,今天上午我們發現藍玉觀中的死者分為兩類。一類是被殺的,這十分明顯,而另一類卻是在死後,再被砍得肢體殘斷的。我回來後仔細想了想,那些死後再被砍殺的屍體,其麵容猙獰神情痛苦的樣子,令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死者。”

袁從英朝櫃子瞥了一眼,低聲道:“韓銳。”

狄仁傑點頭:“非常正確。我也想到了食糕而亡的韓銳。一樣扭曲變形的五官、一樣瘦骨嶙峋的身體,都揭示了韓銳和藍玉觀中的死者,在死前均經曆了非常大的身體上的折磨,很像某種疾病。”

袁從英凝神思索著,自言自語道:“……死的時候大變樣了。”

“嗯?”狄仁傑聽著他的話,應道,“因此,我就想到了那塊蓬燕糕,這種疾病會不會和蓬燕糕有關係?”

“大人,我覺得有關係,但不是和一般的蓬燕糕,而是和藍玉觀廚房裏我們發現的,摻雜了其他東西的蓬燕糕有關係。”

“很對!說得更加準確一些,是和藍玉觀裏麵的蓬燕糕中所摻雜的東西有關係。”

狄仁傑輕撚胡須,又道:“如果某樣東西和一種疾病有關係,那麽這樣東西要麽是引起疾病的,要麽就是治療疾病的,我說得有道理吧?”

“有道理。大人,而且我想,既然韓銳在死前那麽痛苦地拚命想要吃蓬燕糕,會不會是他當時神智昏亂,以為這些普通的蓬燕糕裏麵也摻雜了他所需要的東西,這種東西可以救他,或者減輕他的痛苦?”

“是啊,如果這麽考慮的話,那麽這種東西就應該是一種藥物。”

袁從英眼睛一亮:“對,一種藥物!摻在那糕裏麵,這最有可能了。”

狄仁傑接著道:“從英,我們上次討論案情時,還分析過韓銳、藍玉觀和恨英山莊之間的聯係。我曾經有過推論,一是韓銳的金鏈證明了他和大食國的關聯;二就是我曾根據韓銳手上的顏色分析出他是個畫師,當然,這兩樣都還不能證明他和恨英山莊有直接的關係。”

“大人!”袁從英叫了一聲,又瞥了櫃子一眼,下決心道,“大人,您分析得非常正確,韓銳的確是個畫師,而且曾為恨英山莊畫過壁畫。”

狄仁傑十分吃驚:“從英,你是怎麽知道的?”

袁從英略一猶豫,答道:“大人,是恨英山莊的陸嫣然小姐告訴我的。我今天在百草堂藥鋪見到她了。”

“陸嫣然小姐?”狄仁傑狐疑地打量著袁從英,“她為什麽會和你交談?你去百草堂幹什麽?”

袁從英避開他的目光,答道:“其實,昨天晚上我在九重樓酒肆喝酒時,她就在那裏。今天我路過百草堂時又見到了她,我們談了很多。”

狄仁傑想了想:“好吧,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她都談了些什麽?”

“大人,我正想告訴您。陸嫣然小姐對我說,韓銳確實是個繪畫的天才,就是她把韓銳介紹到恨英山莊,去幫助馮丹青繪製壁畫的。因此,您的推斷相當正確。”

“哦,她還說了其他什麽嗎?”

袁從英字斟句酌地道:“她還告訴我,她從小就認識狄景暉,就連她的姓名都是狄景暉所起的。她深愛著狄景暉,雖然狄景暉娶了陳大人的女兒,但是陸嫣然和狄景暉始終沒有斷過往來。”

狄仁傑聽得愣住了,半晌才道:“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

“嗯。”袁從英點頭道,“她還說要大人小心馮丹青,說那個女人心懷叵測。”

“景暉倒也是這麽說的。”

袁從英看了狄仁傑一眼,不再說話了。

少頃,狄仁傑回過神來,又問:“陸嫣然還說了別的什麽嗎?”

“有,還有一個重要的情況,就是韓銳、韓斌兄弟兩個都是狄景暉安排到藍玉觀去的。”

狄仁傑震驚了,看著袁從英說不出話來。袁從英也不管其他,就把韓斌剛剛告訴自己的那些情況,假借陸嫣然之口原原本本地說給了狄仁傑聽。

等袁從英全部說完,狄仁傑才長長籲了口氣,歎道:“韓銳兄弟、藍玉觀、恨英山莊,終於全都聯係起來了。而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居然是狄景暉和陸嫣然。”

袁從英沉默著點了點頭。

過了好一會兒,狄仁傑又道:“這些情況非常重要,我要再好好想想。現在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藍玉觀半年前發生的變故,一旦弄清了這個,恐怕我們所麵臨的一係列問題,就都有了最關鍵的線索。當然,對於這個變故,陸嫣然和狄景暉應該都很清楚。”

袁從英道:“可是陸嫣然並沒有告訴我,藍玉觀半年前發生的事情。”

狄仁傑道:“不,從英,其實我們還是有一些線索的。半年前有人在藍玉觀建了一些新的房舍,隨後相繼有無家可歸的人失蹤,這兩天我們又在藍玉觀發現了幾十名死去的道眾,假如把這些事情都聯係在一起,那麽還是可以得出一個推論的。那就是:半年來,有人把一些無家可歸的人召集在一起,弄到了藍玉觀新建的房舍裏麵充當道眾。這些道眾中的一些人得了某種古怪的疾病,其中也包括韓銳。最後,就在前天晚上,他們的屍體全部在藍玉觀中被發現。其中有些人死於疾病,而有些人則是被直接殺死的。”

“大人,您說得非常有道理。”

狄仁傑長歎一聲,道:“從英啊,這番推斷甚至讓我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啊。我感到,藍玉觀裏一定發生過非常恐怖的事變。”

袁從英衝口道:“您去問問狄景暉吧,我想他應該知道些什麽。”

狄仁傑苦笑:“這是自然。這個狄景暉,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備感困擾了,有時候我真的覺得,這個兒子好像是我前生欠下的一筆孽債。”

袁從英低下頭,不再說話。

狄仁傑又思索了一陣子,突然道:“對了,從英,今天上午我在藍玉觀的熱泉潭邊還發現了一樣東西——那種奇異的紅花。”

“紅花?”

“對。從英,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在恨英山莊曾經看到過大片奇異盛開的紅花?”

“記得。大人,您在藍玉觀也看到了這種花?”

“沒錯,這又是一個聯係。也許可以成為一個突破點。景暉曾經對我說過,範其信研究過許多來自異域的特殊藥物,並且在恨英山莊培植這些特殊的藥材,莫非這紅花也是?我要去查查,查查……”

在又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袁從英輕輕地說:“大人,夜深了,您該回去了。”

狄仁傑猛抬起頭直視著他,目光逼迫得袁從英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但嘴裏還是倔強地堅持著:“大人,您該回府休息了。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做的,您說就是了。”

狄仁傑平抑了下情緒,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從英,你打算在這裏住到什麽時候?”

“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要你回去呢?”雖然竭力克製,狄仁傑的聲音仍然透出些許顫抖。

袁從英低著頭,就是不說話。狄仁傑隻恨得咬牙切齒,又拿他無可奈何,氣憤難抑之下,一句話脫口而出:“莫非你是打算從此以後再也不回去了?”

“大人,住在什麽地方並不會影響從英對您履行職責。”

袁從英此話一出,狄仁傑被氣得腦袋裏嗡的一聲,但緊接著反倒平靜了下來,再看看他,臉色很差,麵容十分憔悴,狄仁傑的心中感到揪起來的痛,不由柔聲說道:“從英,是不是因為景暉?我已經說過了,請你不要和他計較。況且你也看得出來,他現在的處境很麻煩,我想他多半是被人利用了。”頓了頓,狄仁傑又強作笑容道,“現在這兩個案子都和狄景暉有關係,其實也就是和我有關係。而我如今赤手空拳的,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袁從英終於抬起頭來,看著狄仁傑,微笑了一下道:“大人,我都明白。您放心,從英自會不遺餘力地幫助您。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私心。任何人都改變不了我的這個心意,狄景暉,根本就算不得什麽。”

狄仁傑聽著他的話,隻覺得心頭越揪越緊,忙道:“既然如此,你現在的這番舉動又是為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我……”袁從英皺起眉頭,似乎是在努力地思考著,神情又好像有點恍惚,“我隻是覺得,這樣一點點地過渡,到最後您可能會比較容易接受。”

狄仁傑厲聲問:“接受?你要我接受什麽!”

“接受我違背您的意願,接受我按自己的心意做出的選擇,接受我讓您失望。”袁從英一口氣說完這句話,臉色煞白。

狄仁傑猛地坐直身子,又頹然靠回到椅背上。他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無助,這樣軟弱過。這些天他經曆得太多,承受得太多,本來還以為有最後一個支持者,永遠可以信賴可以仰仗的這個人。然而今天,這最沉重的打擊竟要從他而來嗎?狄仁傑覺得自己幾乎要倒下了,再也想不起來可以說什麽,隻是沉默著。

袁從英站起來,走到他的跟前,輕聲道:“大人,都是我不好,您別這樣。”

狄仁傑看著他,長歎一聲:“從英啊,你到底是在做什麽?”

袁從英笑了笑:“大人,從英,恐怕不能再履行對您的承諾了。”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大人,您就當是從英懦弱吧。”

“懦弱?”狄仁傑冷笑一聲,逼視著袁從英道,“這世上任何一個人說自己懦弱,我都會相信,唯有你,袁從英,你說這兩個字我偏不能相信。難道你要我相信,一個可以為朋友舍命擋箭的人懦弱?難道你要我相信,一個可以為職責孤身犯險的人懦弱?難道你要我相信,袁從英,一個重義輕生隨時準備赴死的人懦弱?”

“大人!”袁從英目光炯炯,也毫不含糊地逼視著狄仁傑道,“大人對從英的信任,從英感激萬分,無以為報。是的,從英從來不畏懼死亡,從英唯恨隻有區區一條命,不能為情義為國家去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但是,從英對權力的爭奪毫無興趣,從英更不願意為了宗室的鬥爭而死。大人,您對我有知遇之恩,更是我一生的良師益友,您最了解我,也最心疼我,今天我就求您,讓我自己做一次主。從英如果真的不能陪伴在大人身邊,為大人效力,那麽就讓從英去戍邊,去征戰疆場,而不要讓從英留在這廟堂之上。從英已經忍耐了太久,不想再繼續忍耐了!”

狄仁傑不知道還可以再說什麽,他隻感得錐心刺骨的痛,痛徹心扉。良久,他緩緩地說出一句:“從英,我原以為你是一個有信念的人。”

袁從英笑了,眼裏卻似乎有點點淚光在閃動。他輕聲道:“大人,我是一個有信念的人。隻是,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並不完全相同。過去的十年,我將您的信念全部當成了我自己的,我覺得這樣很好,很簡單。這些年來,我一直避免去想一些事情,可是最近,卻似乎怎麽也避不開了。我常常不能睡覺,想得很苦,但是一直不能下定決心……直到昨夜,大人,是您的兒子幫助我做出了這個決定。其實,我從來沒有一刻怨恨過他對我的那些舉動,那些對我根本不值一提,相反我現在很感謝他,因為正是他昨天的那些話,終於讓我看清楚了我自己的心。我不想再猶豫,也決不會再動搖。”

寂靜,可以壓死人的寂靜再次覆蓋在這間簡陋陰冷的客棧房間上。過了很久,狄仁傑做出最後一次努力,他低聲問道:“從英,假如我答應你剛才所說的一切,你仍然急著要在今天就離開我嗎?”

袁從英的淚水慢慢淌了下來,他回答道:“大人,每每想到要和您分離,我甚至會感到恐懼。但在我的心中還有一種更深的恐懼,我怕我總有一天會做錯事情,會傷害到您,所以,您還是讓我離開吧。”

狄仁傑支撐著桌子才能站起身來,袁從英伸出手來想要攙扶他,卻又猶豫著不敢碰到他。狄仁傑不再看他一眼,徑直走到門前,拉開房門就往外走。

雨大得鋪天蓋地,雨水順著破損的廊頂傾瀉而下,整條穿廊都積滿了水,狄仁傑一腳踏進積水之中,大踏步地往前走,袁從英拿起雨傘撐開了追在他的身後,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隨著狄仁傑來到客棧門前。

狄忠從馬車裏麵探出腦袋,看見他們兩人的身影,連忙跳下馬車,也撐起傘來迎,狄仁傑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厲聲叫道:“狄忠,我們走!”

狄忠答應,匆匆瞥了袁從英一眼,也忙著上了馬車。袁從英又往外跑了幾步,看著馬車消失在一片大雨之中,仿佛失去知覺似的站在那裏,任憑瓢潑的雨水衝刷著全身。

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袁從英才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轉身急急忙忙地跑過穿廊,一回到房間裏,就去打開櫃子的門,嘴裏叫著:“斌兒,斌兒。”

韓斌蜷縮成一團靠在櫃子的一角上,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袁從英一把把他抱了出來,才看到他小臉通紅,呼吸也很急促。袁從英趕緊把他放到炕上,摸摸額頭,滾燙滾燙的,袁從英又連著叫了好幾聲,晃晃他的身子,韓斌還是不醒。袁從英急了,往四下看看,冰冷的房間裏除了桌上一支搖搖欲滅的蠟燭,再沒有一絲生氣,連桌上的食物也早就沒有半點熱度。他伸手抓過土炕上的被子,那被子薄得簡直不像話,還有股子陰濕的氣味,袁從英展開被子來把韓斌的小身子緊緊地裹住,扭頭往外跑去。

他衝到櫃旁店夥的房前,一腳就把門蹬開了。睡得稀裏糊塗的店夥轉眼就被他拎出被窩,摔在了地上。袁從英揪著店夥的衣領子,嘶啞著喉嚨嚷:“睡什麽睡!有人生病了,快想想辦法!”

店夥蒙頭蒙腦地醒過來,一眼看見袁從英凶神惡煞般的表情,還以為碰上了閻王索命,又冷又怕地哆嗦成一團,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甩開袁從英的手,一邊穿衣服,一邊抱怨道:“這位客官,您要嚇死小的啊。您別瞎著急,快領我去看看。”

“快走!”袁從英催促著店夥回到房裏。

店夥看了看韓斌道:“這孩子一定是凍病了。暖一暖,發發汗就會好的。要不先把這土炕燒著了,我再去煮碗薑湯,喂他喝下去。”

袁從英道:“你去煮薑湯,給我點兒幹柴,我來燒炕。”

好一陣忙亂後,土炕總算燒著了,屋裏頓時暖和了不少。袁從英接過店夥端來的薑湯,給韓斌一勺勺地喂了下去,看著他的額頭冒出了很多汗珠,呼吸也平順了些,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直到此刻,袁從英才發現自己渾身都還是精濕的,也搞不清楚是汗還是雨,從土炕邊撐起身來,走了兩步就倒在椅子上,眼前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店夥又進屋來,一手拎著個包裹,一手端著又一碗薑湯,把兩樣東西都放到桌上,看了眼袁從英,道:“客官,小的剛在櫃上看到這個包裹,裏麵有幾件衣裳,看著像是給您的,就帶過來了。這碗薑湯您自己喝吧,這孩子已經病了,您可病不得。”

袁從英勉強道了聲謝,待店夥走出去,拿過薑湯一口氣喝完,又坐了好長時間,方才感覺精神稍稍振作了些。他打開包裹,裏麵果然是自己常穿的幾件衣服,知道一定是剛才狄仁傑來的時候,狄忠替自己帶來的。他呆呆地看著這個包裹,又坐了很久,才站起身來,慢慢脫下身上濕透的衣服,換上一件幹淨的素色袍衫,走到土炕邊,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地瞧著熟睡的韓斌。

城北,狄府。

狄仁傑的馬車在傾盆大雨中回到了狄府。家人看到馬車停下,趕緊打開大門,狄忠叫道:“老爺,到了。”卻沒有絲毫動靜,狄忠又等了一會兒,撩開車簾探頭進去看看,狄仁傑仍然顧自發著呆,狄忠提高聲音再喊了一遍,狄仁傑才突然醒過神來。狄忠攙著他正要下馬車,從門內冒著大雨跑過來一個人,邊跑邊大聲喊著:“狄大人,狄大人。”狄仁傑止住身形,展眼一看,是沈槐。

沈槐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馬車前,站在大雨中向狄仁傑抱拳行禮,大聲道:“狄大人,陳長史請您立即過去一趟,有要緊案情。”

“哦?什麽要緊案情?”狄仁傑也大聲問道。

“恨英山莊的陸嫣然小姐今天下午到並州大都督府投案自首,說是自己誤殺了師父範其信。”

狄仁傑驚詫地重複:“投案自首?陸嫣然?”

“是的。但是她堅稱隻能對你供述詳情,因此陳長史便派末將前來,請狄大人過去審問陸嫣然。末將一個多時辰前到您的府上,可闔府上下沒有人知道您去了哪裏,故而一直等到現在。”

狄仁傑略一沉吟,問:“沈將軍,這件事情你有沒有對我府中的其他人提起過?”

沈槐道:“沒有,我知道這件事隻能對您說。剛剛狄公子問我為何而來,我也隻含糊應過。”

狄仁傑點了點頭,厲聲道:“很好,沈將軍,請你立即上馬車,詳細情況我們路上談。我這就去大都督府。”

“是!”沈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登上了狄仁傑的馬車。

狄忠“駕”的一聲,馬車在疾風驟雨中調了個頭,朝並州大都督府衙門飛奔而去。

來到大都督府,狄仁傑率先下了馬車,快步走入正堂,沈槐緊隨其後。陳鬆濤麵色陰沉地迎上前來,正要開口,狄仁傑道:“情況我已經很清楚了。陸嫣然現在哪裏?”

“押在後堂,等待訊問。”

狄仁傑點點頭,對陳鬆濤道:“這件事情確實十分蹊蹺,老夫要連夜提審陸嫣然。”

“當然,本官就等著國老來,即刻開審。”

狄仁傑突然微微一笑,問:“鬆濤啊,你是否信任老夫?”

陳鬆濤被他問得措手不及,忙道:“狄國老這是什麽話,鬆濤對狄國老自然是十分信任。”

“既然如此,老夫今夜要單獨審問陸嫣然,不知鬆濤是否應允?”

“這……”陳鬆濤麵露難色,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道,“也好,狄國老既然要單獨審問,必然有國老的考慮,鬆濤照辦就是。”

“很好。我在後堂審問即可。”

沈槐將狄仁傑領到後堂,自己便關門離開了。陸嫣然的身上綁縛著繩索,隻能側身坐在後堂中間的一把椅子上,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連狄仁傑走到跟前都沒有發現。狄仁傑仔細端詳著麵前這張美麗而憂傷的麵孔,深深地歎了口氣。

狄仁傑在她的麵前坐下,問道:“陸嫣然,你說是你誤殺了你的師父範其信,現在就把整個經過對我說一說吧。”

陸嫣然垂下眼睛,低聲敘述起來:“狄大人,嫣然一直以來深蒙師父的養育之恩,總希望能夠學習到師父的醫藥絕學,以報師恩,並澤眾人。師父也一直不遺餘力地教導著嫣然。然而,自從三年前馮丹青嫁到恨英山莊以後,一切都變了。師父的飲食起居都被她一手掌控,我連見到師父都很困難,更不要說再繼續向他學習醫術藥理了。我曾經多次去和馮丹青理論,也找師父談過幾次,但都沒有任何結果。就在出事的那天中午,我趁馮丹青去取午飯給師父的時候,又來到十不亭上規勸師父,求他不要對馮丹青偏聽偏信,讓她蒙蔽了心智。可是師父他,他根本就對我不加理會。我一氣之下,便拿出師父送給我的短刀,本來隻是想威脅師父,如果他再不傳授絕學給我,我就要去和馮丹青同歸於盡,哪想到師父過來與我爭奪短刀。我、我、我一失手,便、便……”說到這裏,已是淚如雨下。

狄仁傑沉默了許久,才道:“陸姑娘,即使你想替人頂罪,幫人消災,也應該把謊話編得更加圓滿一些。你的這番漏洞百出的供述,不僅幫不了你想幫的人,還會給人以口實,反而害了他啊。”

陸嫣然抬起頭,哀哀地道:“狄大人,嫣然所說句句屬實,您就判嫣然的罪吧。”

狄仁傑道:“那好,陸嫣然,我來問你,你所用的凶器,那把短刀現在在哪裏?”

“已被我扔到了郊外的汾河之中。”

“那把短刀有多長,刀刃是怎麽開的?你當時將短刀插在了範其信的哪個部位?他是當場氣絕還是有所掙紮?”

“我……”陸嫣然茫然地看著狄仁傑,躊躇著,終於咬了咬嘴唇道,“狄大人,您所問的這些問題,嫣然一個也答不出來。但是狄大人,您是唯一驗過我師父屍身的人,這些問題的答案您肯定都知道。所以狄大人,您告訴嫣然怎麽認,嫣然就怎麽認。”

“胡鬧!”狄仁傑站起身來,痛心疾首地望著麵前這個美麗的姑娘,怒吼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什麽時候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麽!一個個還都以為自己很有道理,稱得上有情有義,可你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麽荒謬!”

陸嫣然被狄仁傑這衝天的火氣嚇住了,愣了半晌,方才輕聲道:“狄大人,不論您怎麽想,總之嫣然都是有罪的。嫣然隻想幫助……幫助無罪的人洗清嫌疑。”

狄仁傑長歎一聲,放緩口氣道:“嫣然啊,我知道你想幫助的人是誰。那個人也是我的至親,我也從心底想要幫到他。但你用的方法是不對的,你這樣做隻會讓真正的凶手逍遙法外。而真正的凶手一旦逃脫,就會變本加厲地實施罪行,到那時候,恐怕就再沒有人能夠幫到我們共同的朋友了。”

狄仁傑在堂上慢慢踱了幾步,轉過頭來,對陸嫣然道:“嫣然,我現在有幾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要問你,你務必如實回答。”

陸嫣然點了點頭。

狄仁傑問:“範其信最近幾年是否服用過什麽丹藥?”

“是,師父一直在煉金丹,並常年服用。”

“範其信的飲食是否都隻經過馮丹青之手?”

“是的,全部都由馮丹青侍奉。”

“範其信常年靜修,一定保養得麵白膚細吧?”

陸嫣然聽到這個問題,奇怪地看了狄仁傑一眼,才道:“師父雖然常年靜修,但一直在恨英山莊親手培植各種特殊的藥材,所以時常日曬雨淋,故而麵容倒有些像個老農,並不麵白膚細。”

狄仁傑點點頭,沉思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件,遞到陸嫣然麵前,問:“嫣然,你見過這個物什嗎?”

陸嫣然一看,正是狄仁傑和袁從英從韓銳身上取到的金鏈,疑道:“這是嫣然從未見過的父母留給嫣然的一件信物,但早就送了人。您是從哪裏得來的?”

狄仁傑道:“嫣然小姐是不是送給了一個叫韓銳的人?這個人前日死在老夫的麵前,金鏈就是從他身上取得的。”

陸嫣然驚呼:“韓銳死了?”搖著頭,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喃喃道,“韓銳終究還是死了。我怎麽不知道……他什麽都不告訴我。”

狄仁傑歎道:“是啊,韓銳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淒慘,令人不忍卒睹。嫣然啊,據我所知,韓銳隻是一個可憐的啞巴,與世無爭,與人無害,他實在不該遭受如此悲慘的命運啊。如今他死了,他的小弟弟韓斌不知去向,生死未卜,這真是一幕人間慘劇啊。”

陸嫣然猛烈地搖著頭,突然間聲淚俱下:“狄大人,求您就定了我的罪吧!我有罪,是我害死了韓銳,害苦了韓斌,是我,我該死!”她終於泣不成聲了。

狄仁傑看著她,低聲道:“嫣然,這才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夠告訴我嗎?”

陸嫣然突然恐懼地看著他,連聲道:“不、不,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狄大人,您隻要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就夠了。您就讓我償命吧!”

狄仁傑厲聲嗬斥:“荒唐!你就這麽想死嗎?如果你的死,真的能夠救你想救的人還則罷了,怕隻怕不僅於事無補,還會帶來更多的不幸!”他看著淚流滿麵的陸嫣然,長長地籲了口氣,道,“嫣然,你就留在大都督府裏麵好好地想想吧。我希望你能夠盡快想明白應該怎麽做。明天我還會再來。”

說著,他快步走出後堂,沈槐馬上迎了過來,狄仁傑道:“陸嫣然的供詞尚有諸多疑點,請沈將軍先將她收押,容老夫明日再審。”

沈槐應道:“是,現已過午夜,陳大人已經休息了。請狄大人也快快回府休息吧,末將這就將陸嫣然收監,明日再細審不遲。”

並州大都督府,陳鬆濤密室。

陳鬆濤焦躁不安地在密室裏麵走動著。範泰悄悄閃了進來,抱拳道:“大人,急召屬下來有什麽要事嗎?”

“今天陸嫣然跑來自首,說是她殺了範其信。”

“啊?還有這等事情?”

“是啊,我看這個小女人是想舍身救愛,打算犧牲自己來洗脫狄景暉的嫌疑。”

範泰湊上前道:“大人,那咱們幹脆就來個屈打成招,定她個和狄景暉共犯不就完了。”

陳鬆濤搖頭:“事情沒那麽簡單,她一口咬定隻要狄仁傑審問,當時沈槐等人都在場,所以我隻好去找了狄仁傑來。”

“狄仁傑可曾審出什麽來了?”

陳鬆濤點頭道:“我讓人在後堂偷聽了,雖然不是很真切完整,但有一點可以斷定,狄仁傑這個老狐狸已經基本認定馮丹青的罪了。”

範泰驚道:“啊,他是怎麽知道的?”

陳鬆濤冷笑一聲:“從狄仁傑問陸嫣然的幾句話裏可以看出,馮丹青的那招移花接木,多半已經被狄仁傑識破了。他現在很是胸有成竹,不再擔心他的兒子會牽連在範其信的案子裏麵。”

範泰問:“既然如此,馮丹青那裏我還要幫她隱瞞嗎?”

“不必了,這個女人本來就是個麻煩,這次能夠借狄仁傑的手除掉她,也是我的計策中的一環,現在咱們就靜觀其變,等著狄仁傑去收拾她就好了。”

“是。”範泰答應。

陳鬆濤又在屋中轉了個圈,回過身來,自言自語道:“本來我還想借著陸嫣然投案自首這件事情,再激一激狄景暉,但是現在看來,靠恨英山莊這件案子去陷害狄景暉已經不可能了。就是讓狄景暉知道了陸嫣然投案的事情,他隻要找老狐狸一問,就不會再慌亂。因此,我們必須動用藍玉觀這個方案了。而且,也隻有藍玉觀的事情才可以真正地置狄景暉於死地,絕無半點回旋餘地。”

範泰道:“狄仁傑今天上午不是去探查過藍玉觀了嗎?他會有什麽行動嗎?”

陳鬆濤搖頭道:“不清楚這隻老狐狸在打什麽主意,我的感覺不太好。韓斌一直找不到,狄仁傑又一點點地在破解我們給他設下的種種謎團,我們必須盡快采取主動,不能再被動等待了。”

範泰點點頭,問:“可是,咱們還能怎麽在藍玉觀的事情上加力呢?狄景暉現在按兵不動,陸嫣然又跑到您這裏來了,韓斌找不到,所有的知情人就剩這麽幾個了,他們要是都沒有動作,難道要我們自己去向狄仁傑揭露案情?”

“不,這樣不行,這樣狄仁傑一眼就會識破我們的意圖。”陳鬆濤皺眉沉思起來,突然,猛一抬頭道,“你剛才說陸嫣然跑到我這裏來了,我們現在隻有動她的腦筋了。對啊,狄景暉和陸嫣然情深意篤,隻要陸嫣然出事,他狄景暉就絕不可能再沉得住氣。既然如此,咱們就幹脆在藍玉觀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兩個人一起了結了!到那時候,狄仁傑痛失愛子,恐怕連這條老命也要送掉了吧。”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慢慢止住了。

東方飄出一縷淡淡的微紅,將被雨水洗刷得澄淨一片的天空點綴出些許暖意。就像在人們的心中,縱然有萬千的愁緒和傷痛,也總會因為黎明的到來而重又鼓起勇氣,並獲得全新的力量,去繼續麵對似乎永無盡頭,其實轉瞬即逝的脆弱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