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 人

城北,狄府。

狄府的二堂上,陳鬆濤坐在主客的座位上,悠然自得地品著香茗。沈槐在下手陪著,卻有些坐立不安。

主座上,狄仁傑神態端詳,時不時與陳鬆濤寒暄幾句,但一雙眼睛卻分明透出少有的焦慮和不安。

他們在共同等待著一個人——袁從英。按照約定,半個時辰前,陳鬆濤便帶著沈槐到達了狄府。本應立即出發去勘察藍玉觀現場,可就因為袁從英缺席,才坐在二堂上等著,沒想到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狄忠匆匆忙忙跑進來,稟報道:“老爺,袁將軍的房門緊閉,我在門外喊了好久,也沒人答應。可房門是從內鎖的,袁將軍應該在裏頭。”

狄仁傑自言自語:“這是怎麽回事?從英從來沒有這樣過……”

沈槐顯得愈加不安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陳鬆濤瞥了他一眼,道:“沈將軍,你有話要說嗎?”

沈槐終於下定決心,稟道:“狄大人,陳大人,昨夜袁將軍和末將在九重樓酒肆一起飲酒。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

狄仁傑一驚,忙問:“喝酒?還有誰和你們在一起?喝到幾時才散?”

沈槐道:“是狄三郎設宴請袁將軍,我和吳司馬席間作陪。後來吳司馬醉了,我送他回的家。當時袁將軍和狄三郎還在喝,他們什麽時候散的我不知道。”

狄仁傑的臉色變了。陳鬆濤卻笑道:“嗬嗬,到底是年輕人啊。看來景暉與袁將軍倒很投緣,大約是喝過了。狄大人,您說我們還要不要等啊?萬一袁將軍沉醉不醒,我們今天的正事可就……”

狄仁傑招呼狄忠:“狄忠,你再去袁將軍那裏敲門,如果他不應,你回來告訴我,我親自去叫。”

“是。”狄忠答應著跑了出去,突然又轉了回來,“老爺,袁將軍來了。”

“哦。”狄仁傑站起身快步往堂前走,正攔在匆匆走進來的袁從英麵前。二人四目交錯,狄仁傑覺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揪,他正要開口,右手卻被袁從英一把握住了。

袁從英朝他搖了搖頭,低聲說:“大人,對不起,我來晚了。咱們現在就出發吧。”

狄仁傑長籲口氣,點點頭,轉身對陳鬆濤和沈槐道:“現在可以走了。”

一幹人馬在官道上飛馳了足足一個半時辰,才趕到了藍玉觀外的絕壁前麵。

在正午的陽光照耀下,絕壁看上去還不算太猙獰,反倒顯得十分巍峨。絕壁外守衛的士兵排列整齊,孫副將已經站在夾縫前肅立等候了。因夾縫狹窄,幾個人便在外麵下了馬,沿夾縫魚貫而入。

藍玉觀前的空地已經被打掃幹淨了,血跡都被衝洗掉了,隻有熱泉潭中的泉水依然一片黑紅,散發出陣陣腥氣。在一片死寂的幽穀中,熱泉瀑布的嘩嘩水聲不絕於耳。如果在平時,這聲響應能帶給人靈動的生機之感,而此時此刻,在狄仁傑聽來,卻隻能令他心緒煩亂,無法集中精神。

陳鬆濤似乎心情不錯,東張西望了一番,感歎道:“哎呀,在並州待了大半輩子,卻從來不知道郊外還有這麽一個幽靜的所在,果然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啊。”

袁從英冷冷地開口道:“陳大人,這裏剛剛發生了血案,您倒有心情賞景。”

陳鬆濤被他說得一愣,尷尬地咽了口唾沫,幹笑道:“袁將軍,本官著實佩服您的恪盡職守、心懷仁義啊。”

袁從英朝他跨了一步,狄仁傑馬上向袁從英使了個眼色,極低聲地叫道:“從英。”袁從英掉過頭去,走到一邊。

狄仁傑叫過孫副將來,問:“前天夜裏發現的那些屍體,現在何處?”

“都堆放在兩間正殿和幾間較大的丹房之中。”

“帶我們去看看。”

“是。”

尚未走到老君殿的門口,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孫副將打開大門,隻見老君殿裏橫七豎八地擺放了二十多具屍體,**出來的肢體個個殘缺不全,泛溢出陣陣臭氣。陳鬆濤站在門口喘息起來,狄仁傑看了他一眼,道:“鬆濤,你看不慣這種場麵,就留在外頭吧。”

陳鬆濤道:“多謝狄大人體諒。”趕緊捂著鼻子走了出去。

狄仁傑帶著袁從英和沈槐走進殿內,一具一具屍身慢慢看過去,來回走了兩遍之後,他的心裏有了些底,便示意二人離開老君殿。接著,狄仁傑三人又細細查看了另外幾間放置屍體的房間。最後,狄仁傑蹲在一個齜牙咧嘴的屍體旁邊,問袁從英:“從英,你能看出這具屍身有什麽問題嗎?”

袁從英道:“大人,這個人死的時候十分痛苦。”

“哦,難道一個人死的時候不應該痛苦嗎?”狄仁傑反問。

袁從英避開他的目光,指著近旁的另一具屍身,道:“他的表情就很安詳。”

沈槐在一旁輕呼道:“果然,這兩個人的表情很不一樣啊。”

袁從英對沈槐道:“沈賢弟,你仔細看看,這裏的屍體基本上都是這兩種表情,一種很痛苦,似乎死的時候受到很大的折磨;而另一種則很自然,仿佛是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

沈槐連連點頭:“是的,是的,確實如此。另外那些房間裏麵的屍體也都是這樣。怎麽會有這種區別呢?”

袁從英道:“肯定是他們的死因有差別。”

沈槐疑道:“死因會有什麽差別?他們不都是被殺的嗎?”

袁從英對狄仁傑道:“大人,您看呢?”

狄仁傑注視了他一眼,道:“從英,你說得很對。這裏的道眾雖然看上去都是被砍殺致死,但細察下來,卻有兩種明顯的差別。”他指著那具表情痛苦的屍體,道,“這具屍體,麵容猙獰,口眼歪斜,表示死的時候十分痛苦。其麵目、脖頸、前胸都有多處抓傷,像是掙紮時候產生的傷痕。還有,這具屍體雖然被斬斷了左手和雙腿,但是他衣服上沾的血跡並不多。”

沈槐聽得頻頻點頭。狄仁傑對他道:“沈將軍,你再看看旁邊這具麵容安詳的屍體,能看出什麽不同嗎?”

沈槐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瞧瞧袁從英,再瞧瞧狄仁傑,鼓足勇氣道:“這具屍體脖子上的傷直入咽喉,應該是致命的。此外,他的後腦、前胸和腹部都有砍傷,血流得很多,衣服幾乎全部被染成了鮮紅色。”

狄仁傑讚賞地看著沈槐道:“沈將軍,孺子可教啊,你的觀察很敏銳。那麽你能不能試試看,推測一下這兩種屍體狀況所代表的,不同的死因是什麽嗎?”

沈槐凝神思索了半天,搖了搖頭道:“狄大人,沈槐想不明白。”

狄仁傑看著袁從英道:“從英,你說呢?”

袁從英低聲道:“大人,還是您說吧。”

狄仁傑不由輕歎了口氣,道:“麵容安詳的屍體,顯然是被一擊致命的,而且殺人者為死者所熟悉,死者在毫不防備的情況下被殺,所以表情鬆弛。死後馬上又被連砍數刀,血液尚未凝固,所以鮮血橫流,濺滿全身。至於那些麵容痛苦的屍身,死因則不好說,仿佛是死於某種疾病,或者中毒,總之是在經曆了巨大的肉體折磨後才死去的。不過,這些死者身上的砍傷,卻是在死後一段時間以後才有的,當時死者的血液已經凝結,所以砍殺導致的流血很少。”

沈槐歎道:“狄大人說得太有道理了!想來肯定是這樣的。”

狄仁傑道:“沈將軍,現在就請你帶領屬下,把所有的屍體再清理一遍,按照我們剛才所說的這兩種情況區分一下。如果發現還有另外第三種情況,再留待我查看。我與從英再去看看別的丹房。”

“是!”沈槐答應一聲,連忙招呼了幾個屬下布置起來。

狄仁傑道:“從英,你隨我來。”

兩人依序走入其餘的那些丹房,簡單地看了一下,狄仁傑幾次想開口說話,但又都咽了回去。最後,他們來到最狹小的那間丹房中。狄仁傑道:“從英,你看看榻下的洞口,有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袁從英探頭下去看了看,道:“沒有。這個洞口上的泥蓋板和周邊的泥地十分契合,而且緊貼在牆邊,很難被發現。看來,暫時還沒有人動過這裏。”

“嗯。”狄仁傑點點頭,又環顧了一下四周,道,“從英,你還記不記得沈槐說過,大約半年前,曾經有些工匠被帶到這裏來修建房屋?”

“記得。我剛才查驗屍體的時候也留意了一下,這些房舍建的時間確實都不長。”

“嗯,其實你我二人第一次夜宿此地時,我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但是,從英,你再看看這間丹房,卻十分陳舊,絕不是半年前新建的。”

“對,這間丹房確實和別的都不同,屋舍狹小,建築陳舊,肯定比其他的丹房和觀殿都建得早。”

狄仁傑點頭:“這一點十分重要。”他看看袁從英,突然問,“從英,你還好嗎?”

袁從英掉頭往門外走去,說:“大人,我很好。”

狄仁傑又歎了口氣,跟在他身後也走了出去。一出門,就碰上興衝衝跑過來的沈槐,見到他們就說:“狄大人,從英兄,你們說得太對了。弟兄們已經把所有的屍體都清理過了,確實就隻是這兩種狀況,並沒有第三種。”

狄仁傑滿意地點頭道:“很好。如此,我們今天的勘查就算是卓有成效,可以打道回府。”

陳鬆濤也來到他們麵前,對狄仁傑道:“剛聽沈將軍說了狄大人的發現,真令鬆濤佩服之至啊。”

狄仁傑含笑擺了擺手,忽然眼睛一亮,盯著熱泉瀑布看了一會兒,才歎道:“這裏還真是別有洞天呐,可惜被歹人利用,變成了一個殺戮的現場。”

陳鬆濤附和道:“是啊,是啊。咱們並州附近本就頗多奇觀。狄大人,看見這個熱泉瀑布,倒令鬆濤想起了並州的另一處勝景。”

狄仁傑瞥了他一眼:“鬆濤想說的是恨英山莊吧?”

陳鬆濤道:“是啊,那恨英山莊裏也是熱泉遍布,頗為奇特的一個地方。鬆濤聽說,狄大人前日已經去過了?不知山莊女主人馮丹青是否給狄大人看了範老先生的屍體?”

狄仁傑冷冷地回答:“看是看到了,隻是死因還有諸多疑問,老夫正在躊躇之中。”

袁從英突然插嘴道:“大人前日才第一次去恨英山莊,查案尚需時間,陳大人何必如此催促?”

陳鬆濤道:“袁將軍,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何曾催促了?這案子是我並州都督府委托狄大人幫忙辦理的,我連問都不能問了嗎?”

狄仁傑道:“從英!陳大人,請莫多心。老夫隻是需要多幾天時間而已,但凡有所突破,我一定會及時與並州官府溝通。正好,老夫還想請陳大人幫個忙。”

陳鬆濤拉長著臉,問:“什麽忙?”

“老夫想要沈槐將軍協助辦理恨英山莊的案件,沈將軍是並州官府的人,也可起個代表和監督的作用。”

陳鬆濤道:“這倒沒什麽問題。鬆濤這就將沈槐派給狄大人,請狄大人隨意差遣。”

再次奔馳了一個半時辰,一幹人馬才在晌午過後回到城內。陳鬆濤和沈槐將狄仁傑和袁從英送到狄府門口,便自行離去。

狄仁傑目送他們走遠,才鬆了口氣,正要招呼袁從英進府,袁從英突然一催馬攔到他麵前,輕聲道:“大人,從英就不進去了。”

狄仁傑詫異:“怎麽?你要去哪裏?”

袁從英垂下眼睛,道:“大人,我、我認識了幾個朋友,住在您這裏不方便經常與朋友相聚。因此,從今天起,從英就不到您府上住了。”

狄仁傑大驚,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袁從英看著他的神情,勉強笑了一下,道:“大人,等我找好住的地方,會讓人把地址送給狄忠,您以後有事找我,就讓狄忠送信給我。當然,現在有案子在辦,我還是會天天到您這裏來的。我……走了!”說罷,他衝著狄仁傑一抱拳,也不等狄仁傑回答,就催馬飛快地離開了。

狄仁傑在原地呆了半晌,直到狄忠從府門裏麵跑出來,叫了他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無知無覺地回到書房,狄仁傑頹然坐在案邊,長久地發起呆來。

東市,九重樓酒肆。

狄景暉用緞被蒙住臉麵,在**不停地翻來覆去。陸嫣然端著一碗醒酒湯走進來,斜坐在他的身邊,輕聲道:“景暉,我熬了碗酸棗葛花根的醒酒湯,你喝了吧。喝下去會舒服些。”

狄景暉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就著陸嫣然手裏的碗,一口氣喝幹了醒酒湯,又倒回到**,抱著腦袋不停地呻吟。

陸嫣然深深地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呢。昨晚上拚命地鬧,今天難受成這個樣子。”

狄景暉翻著身,嘴裏嘟囔著:“不用你管,你走開。”

陸嫣然道:“景暉,你不能再躺了。已經過了未時,剛才狄大人就派人送信到酒肆來,要你馬上回去一趟。來人說狄大人正在到處找你,很著急。”

狄景暉坐起身來,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不少,默默地開始穿衣服。

陸嫣然一邊伺候他,一邊說:“景暉,會不會是袁郎把昨晚的事情和狄大人說了?”

狄景暉低聲道:“不會,他一個字都不會說的。而且我敢肯定,袁從英現在已經離開我爹那裏了。”

“為什麽?”

狄景暉沉思著說:“我做了這麽多年生意,也算閱人無數,看人還是有些把握的。我原本以為,袁從英和我父親身邊其他的侍從一個樣,故而一開始就從心底裏看不起他。可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昨晚上才算是真的見識了。坦白說,如果不是現在的局麵,我真的很願意和他交個朋友。”

陸嫣然輕聲道:“昨晚上他走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大意是說,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

狄景暉愣了愣,苦笑了一聲,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事出無奈,也就顧不得那麽許多了。其實,就連我自己也很難原諒自己的行為。”

說著,狄景暉把陸嫣然拉入自己的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秀發,親吻著她的額頭,溫柔地道:“嫣然,我什麽都不在乎,隻在乎你。如今隻有在你這裏,我才能感到真正的快樂。隻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算得罪了全天下,也不會在意。”

陸嫣然把頭深深地埋入他的胸膛,輕輕歎息著道:“我又何嚐不是呢?從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起,就一門心思地愛你。在我的心裏,我生就是你的人,死也一定是你的鬼。今生今世,我就是為你活著,也隨時可以為你去死。隻要你說一句話,景暉,你讓我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

兩人緊緊地擁在一起,竟仿佛是來到世界末日一般,既感到絕望的辛酸,又備嚐傷感的甜蜜。

沉默了一會兒,陸嫣然問:“景暉,你能不能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情?為什麽你要那樣對待袁公子?”

狄景暉的臉色黯淡下來,沉聲道:“嫣然,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你就不要再問了。總之,我要讓袁從英離開我爹,不讓他再協助我爹做事。我與他個人,並沒有什麽恩怨。”

陸嫣然問:“可我不明白,這樣做對你到底有什麽好處呢?”

狄景暉突然煩躁起來,一把將她推開,道:“這些你不懂。好了,我要走了。”

陸嫣然跳起來,拉住他的手,道:“景暉,你告訴我,是不是藍玉觀出什麽變故了?是不是?”

狄景暉臉色大變,嘶啞著喉嚨道:“嫣然,你不要胡思亂想了。藍玉觀沒有任何問題,都在我的掌控中。你要相信我!”

陸嫣然含淚點頭,道:“那我就清楚了,這麽說就是恨英山莊的事情,是我師父的死……”

狄景暉問:“你師父的死,什麽意思?”

陸嫣然道:“馮丹青請了狄大人去恨英山莊,還給狄大人看了我師父的屍身。昨天她來百草堂找我,說狄大人已經驗明我師父是被人用短刀殺死的,並且知道,師父死的那天上午,隻有你一個人去見過我師父。”

狄景暉一拍桌子,恨道:“馮丹青!總有一天我要殺了她!現在她是處心積慮要置我於死地啊。逢人就說這些鬼話,簡直是瘋了。”他注視著陸嫣然道,“嫣然,你不用擔心。我爹是什麽人?他不會上馮丹青的當的。更何況,我畢竟是他的兒子,他總不會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兒子定成殺人犯吧?我沒有殺範其信,這是事實。她馮丹青想要嫁禍於我,那是她癡心妄想!”

他捧起陸嫣然那張布滿淚痕、楚楚動人的臉,柔聲道:“嫣然,這些天你都沒有對我笑過。讓我看看你的笑吧。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才是個三四歲大的女童,可我一下子就被你的笑迷住了,那麽美麗……碧綠色的雙目就像兩潭深不見底的秋水,又像初夏時節的晴空……你笑一笑,嫣然,對我笑一笑。”

陸嫣然抬起頭,對狄景暉露出悲傷而深情的笑容。狄景暉吻了吻她的眼睛,便走了出去。

袁從英騎著馬來到了城東土地廟,和上次來時的小心謹慎不同,這次他一路飛奔,直接駕馬衝進了土地廟的破院子。在院中勒住馬韁繩,袁從英剛一翻身下馬就喊起韓斌的名字來。喊了幾聲,院子裏麵依然一片寂靜,沒有任何響動。袁從英的神情變得緊張起來,緊走幾步跑上台階,土地廟的門敞開著,破敗的土地爺神像上披滿了灰塵和蜘蛛網。滿地的泥土中,靠牆有個草稈堆,應該是韓斌晚上睡過的。泥地上的小腳印亂七八糟,看不出有其他人的痕跡。

袁從英稍稍鬆了口氣,在土地廟裏麵轉了一圈以後,便走了出來,繼續在院中慢慢搜索著。

院子東頭的院牆已經完全倒塌了,院牆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僻之地,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棵大樹,烏鴉在上頭盤旋。

袁從英仔細地四下搜尋著,突然,在倒塌的院牆上發現了一小攤血跡。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湊過去又仔細看,果然是殷紅的血漬,十分新鮮,頓時覺得胸口陣陣發緊,頭暈目眩,幾乎就要一頭栽倒在地,趕緊扶住一塊牆磚,接連喘了好幾口氣,才算穩住心神。再往荒草叢中看去,裏麵似乎伏著什麽東西。

袁從英咬著牙,從腰間拔出若耶劍,牢牢地握在手中,跨過那攤血跡,一步步走進荒草叢中。走了十來步,若耶劍在草叢中探到了什麽東西,他收回劍,伸手撥開麵前的荒草,隻見韓斌蜷縮成一團,正在那裏呼呼大睡!袁從英看得呆了呆,若耶入鞘,伸手一把摟過那熟睡的孩子。

韓斌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他來,噘起嘴來抱怨:“你幹什麽呀!我在睡覺。”

袁從英笑道:“大下午的,睡什麽覺?”

韓斌道:“我捉了一個晚上的黃鼠狼,困死了嘛!”

“捉黃鼠狼?”袁從英啼笑皆非地看著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完全混亂了。

韓斌拉著他的手,把他拖到倒塌的院牆處,指著那小攤血跡:“我還用剪刀給了它一下子,這就是它的血。”

袁從英說:“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他勉強往前走了幾步,一下坐在土地廟前的台階上,看著韓斌不吱聲了。

韓斌在他身邊坐下,道:“我看了兩個晚上了,那黃鼠狼真壞,總鑽隔壁人家的雞窩。昨天我想去掏幾隻雞蛋吃,可它把下蛋的母雞咬死了。我氣壞了,我要給母雞報仇!”

袁從英歎了口氣,問道:“那你抓住它沒有?”

“沒有,它跑了……不過我也讓它流血了。”

袁從英點頭道:“可你也差點兒讓我急暈過去。”

韓斌撇嘴道:“哪會啊,沒見過你這樣的。”

袁從英看著他苦笑:“我今天很不舒服,真的,你能不能對我稍微好點?”

韓斌看著他的臉色,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這孩子垂著腦袋說:“其實,我是晚上害怕,不敢睡覺,所以才……”

袁從英輕輕地摟住他,低聲道:“從今天開始你就再也不用害怕了。以後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韓斌疑惑地看著他,嘟囔道:“真的嗎?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可我不要去狄府!”

袁從英道:“不去狄府,我們另外找地方住。”努力振作了下精神,問道,“你這個小地頭蛇,知不知道哪裏有客棧?要僻靜些的,最好在城北,不要離狄府太遠。”

韓斌皺起眉頭開始苦思冥想,袁從英便幹脆靠在廟牆上閉起了眼睛,漸漸地意識模糊起來,突然聽到韓斌叫了聲:“大下午的,睡什麽覺!”

袁從英睜開眼睛,笑著問:“你想起來了?”

“嗯,我們走吧。我帶你去。”

“好,但是要盡量走小路,不容易被人發現的路,你認識嗎?”袁從英站起身來。

“當然認識,這裏我熟著呢。”

“很好。”

袁從英牽過馬,把韓斌抱上去,自己在前頭牽著韁繩,順著韓斌指示的方向往前走去。

韓斌的確對太原城非常熟悉,一路上他們七彎八繞,走的盡是些僻靜無人的小巷或者荒廢的空地,慢慢地就從城東繞到了城北,沿著一條小河又走了一段,眼前出現了一座小型院落,旗幡上麵分明是“臨河客棧”四個字。

袁從英沒有急於進去,而是先繞著客棧慢慢轉了一圈。院落不大,屋舍顯出年久失修的樣子,客棧一麵臨河,一麵是片樹林,另一麵是稀稀落落的住家,正門對著條坑窪不平的泥濘道路。

他冷眼觀察,發現路上來往的行人非常少,而且一律行色匆匆,完全沒有在此停留的意思,看來這裏確實是個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地方。袁從英這才牽著馬進到院中,把韓斌抱下來,帶他到櫃台上要了個房間。

那店夥對於有生意上門似乎還頗不樂意,聽袁從英說要個僻靜的房間,不耐煩地答道:“這位客官,您自己瞧瞧,咱們這店整個兒的就夠僻靜了,十天半個月也來不了幾個人。如今這店裏一共才住了三位客人,加上您和這小孩,總共五位。至於房間嘛,您就自己挑吧,愛住哪間就住哪間,反正我們這裏就一個規格。”

袁從英最後挑定了最東頭靠河的一個房間,待店夥把他們倆送入房間,袁從英掏出些銅錢給他,讓他把地址送到狄仁傑的府上,並囑咐要親手交給狄忠大管家。店夥拿著錢眉開眼笑地跑了。

這真是間簡陋的屋子,靠河的那麵牆上有扇窗戶,窗戶下麵擱著桌椅,另一側的牆下是座土炕,再加一個歪歪斜斜的櫃子,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韓斌爬上椅子,好奇地往窗戶外探頭看著,倒是覺得很新鮮。袁從英在他的對麵,一言不發地靠在椅子上,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韓斌望了一陣子河麵,覺得沒意思了,回過頭來,袁從英朝他笑了笑,問:“怎麽樣?願意住在這裏嗎?”

韓斌點點頭,開心地說:“比土地廟好多了,也比藍玉觀好。”說完,知道說漏了嘴,吐了吐舌頭。

袁從英也不追問,道:“我現在要出去一會兒,天黑之前一定會回來。你乖乖地待在這裏等我,好不好?”

韓斌“嗯”了一聲,連珠炮地問:“你又要出去啊?去哪裏?去幹什麽?”

袁從英道:“我正要問你呢,你知道哪裏有藥鋪嗎?”

“藥鋪?你要買藥嗎?你生病了嗎?”韓斌又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袁從英搖搖頭,又點點頭,自己也笑了,說:“我的背痛得厲害,本來也不想理會的,可是剛才抱你的時候,發現胳膊都痛得有些麻木了,差點兒抱不動你。所以看來還是得理會,真是麻煩……不過,我出去正好可以帶點兒吃的回來,你想吃什麽?我去買。”

韓斌道:“我想吃豆沙餡餅。”

“好。”

韓斌想了想,又道:“藥鋪嘛,東市的百草堂是最大的。要不你就去那兒吧,離這裏也不算太遠。東市上有好幾個賣豆沙餡餅的鋪子,那裏的豆沙餡餅最好吃了。”

袁從英啞然失笑:“你這個孩子,還挺會差遣我的。好吧,那你等著,我去去就回。”

袁從英走出屋子,關上了房門。韓斌朝房門看了好一會兒,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紙包,打開看看,想了想,又仔仔細細地包好,在屋子裏上下左右地瞧了個遍,最後將紙包藏到了櫃子底下。

東市,百草堂。

袁從英來到東市百草堂門前,略略觀察了下周圍,正要往裏進,突然聽到身旁有人叫“袁郎”,他扭頭一看,隻見陸嫣然亭亭玉立地站在路邊,正朝他看著,神情稍顯羞怯,卻又有些期盼。

見袁從英停下了腳步,陸嫣然快步來到他的身邊,低聲問:“袁郎,你是來找景暉的嗎?狄大人送信過來,他剛剛已經回去了。”

“哦。”袁從英答應了一句,就打算離開了,陸嫣然看他要走,忙道:“袁郎請留步,嫣然有些話要同袁郎說。”

袁從英想了想,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陸嫣然的臉上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連忙引著袁從英登上樓梯,來到了百草堂二樓的一間內室。

請袁從英在桌邊坐下,陸嫣然倒了杯茶給他,自己坐在他的對麵,神情複雜地沉默著。

袁從英等了一會兒,看她一直不說話,正要開口發問,陸嫣然突然低聲道:“袁郎,昨天你已經看見我和狄景暉在一起。你不想問問,我們是什麽關係嗎?”

袁從英冷冷地道:“陸姑娘,我對這個沒有興趣。”

陸嫣然苦笑:“袁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如果這些事情與狄大人正在辦理的案子有關係,你也不想知道嗎?”

她等了等,見袁從英沒有答話的意思,繼續道:“嫣然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把我和景暉的事情告訴你和狄大人。可是,我實在沒有勇氣在狄大人麵前講這些話。故而,今天就請袁郎聽我說一說。嫣然把這些話說完,便可以安心了。”

袁從英詫異地看了看她,便移開了眼神。陸嫣然悠悠地長歎一聲,目光迷離地開始述說:“袁郎,你肯定不會想到,陸嫣然這個名字還是景暉給我起的。當年,師父從人口販子那裏收留我的時候,我還是個三歲大的女童,既沒有身份背景,也沒有名字。後來師父講給我聽,那天景暉第一次見到了我,便要給我取個名字。是時恰逢六月孟夏,他便用‘陸’字給我為姓,又見我一直在笑,他才取了‘巧笑嫣然’中的‘嫣然’為我的名,從此,我便有了名字,叫作陸嫣然。”

陸嫣然的眼中漸漸泛起了淚花,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我從小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在這世上更沒有任何依靠,除了師父將我撫養長大,教我醫術和藥理之外就隻有景暉時時在我身邊。他給我取名的時候,尚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卻已明經中第,是令多少人羨慕的青年才俊。長大以後,我常常會恨自己生得太晚,不能夠憶起他那時的倜儻風流,可我又每每倍感幸運,因為我在他的眼前長大成人,我的一切便都印在他的腦海裏麵,無人可以奪去,亦無人可以替代。在嫣然這一生之中,隻有兩個人是最重要的:一個是師父,另一個便是景暉。師父對嫣然有養育之恩,而景暉……他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陸嫣然講到這裏,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順著她線條優美的麵頰一滴一滴地落下。

她哽咽著停下來,屋子裏麵頓時陷入寂靜之中。夕陽將白色的窗紙映成暖暖的金黃,在地上畫出橫豎相交的格子,塵埃在光束中輕輕地舞蹈。

陸嫣然看著袁從英沉默的側影,含淚微笑著道:“袁郎,你真有點兒像一個人。”

袁從英疑惑地看了看她,陸嫣然又低下頭去:“不過那隻是我認識的一個可憐人,遠不像你這般英武剛勁。”她輕輕拭去麵上的淚水,側身道,“嫣然失態了,請見諒。”袁從英輕輕搖了搖頭。

陸嫣然歎了口氣,繼續道:“在我八歲的時候,景暉娶了陳長史大人的千金小姐,在我十多歲的時候,他的孩子們都出世了。我知道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是當朝宰相的公子,我隻是個來曆不明的孤兒,但是這並不能阻止我一門心思地把他當成了我全部的寄托。讓我歡喜的是,景暉對我也有一番真情實意。袁郎,或許這幾天你所見到的景暉讓人頗難接受,但我敢說,這並不是真正的他。這麽多年來,在我的眼裏,景暉一直都是個善良豁達、慷慨率真的好人。他那麽想成就一番事業,那麽想做出與眾不同的成就,那麽想讓他的父親對他刮目相看。他真的做到了呀,我覺得他非常非常的了不起。可是,也許就因為他太了不起太成功了,近些年來,在他的身邊,我總能感覺到隱約的危險和不安。我說不清楚是什麽,景暉也不願意告訴我,他是怕我為他擔心啊。他的心地,其實非常非常溫柔。”說到這裏,陸嫣然突然提高了聲音,正視著袁從英道,“袁郎,馮丹青是一個心懷叵測的女人,自從她嫁到恨英山莊之後,我們原來平靜的生活就被打破了。你一定要提醒狄大人注意她的一言一行,不要相信她說的話,更不要理會她的那些暗示。我可以向你發誓,景暉與我師父的死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最後狄大人和袁郎,發現景暉牽涉了什麽罪行,那也絕不是他的本意。就算有罪,罪也在我陸嫣然!”說完這最後一句話,陸嫣然的胸脯劇烈起伏,嘴唇一個勁地顫抖著。

袁從英沉默了很久,待陸嫣然稍稍平靜下來,才開口說道:“陸姑娘,我會將你的話轉達給狄大人。隻是我覺得,你還是對我隱瞞了一些事情。我想告訴你,如果你真的希望幫助狄景暉,最好的辦法還是對狄大人將一切和盤托出。你剛才所說的話,確實改變了我對狄景暉的一些看法,但我的看法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

陸嫣然微笑地注視著袁從英:“不,袁郎,你的看法非常重要,至少對我是這樣。”說罷,她站起身來,又一次深深地對袁從英拜了一拜,含淚微笑道,“嫣然隻是個低如微塵的女子,即便是死也毫不足惜,但嫣然的歉疚和祝福卻是真心實意的。嫣然在心中盼望著,有一天你會和景暉成為肝膽相照的朋友。袁郎,請你一定要多多珍重。”

袁從英欠身還禮後,便默默地離開了。

並州大都督府,後堂。

陳鬆濤躊躇滿誌地搓著手,在堂前來來回回地踱著步。範泰站在他的麵前,臉上也顯出喜色。良久,陳鬆濤才停在範泰的麵前,注視著他道:“一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事情進展得簡直太順利了。沒想到狄景暉這個笨蛋,這麽容易就上了鉤。嗬嗬,你沒看到今天上午袁從英的樣子,狄仁傑這個老狐狸一見之下,居然魂不守舍,神采盡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範泰諂媚地說道:“誰說狄仁傑是當世神人,我看他和陳大人您比,可差遠了。”

陳鬆濤洋洋得意地搖頭道:“也不能這麽說。關鍵是,這次我們招招攻的都是他的軟肋。現在,他的兒子牽涉進了殺人案中,他最信任的護衛長又與他貌合神離,失去了左膀右臂,這個老狐狸自然是方寸全亂。一個花甲老人,身邊全無可以信賴之人,還要麵對這麽多麻煩,想來還是蠻可憐的啊,哈哈哈哈。”

他在原地轉了個圈,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馮丹青這兩天有什麽動靜嗎?”

範泰答道:“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就是一門心思地希望嫁禍於狄景暉,擺脫她自己的幹係。”

“嗯,在這點上,她和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你盡可全力支持她。當然,她的把柄我們還是要牢牢地捏在手中,這樣便可隨時掌握主動。”

“是,請陳大人放心!小的明白。”

陳鬆濤沉吟著道:“恨英山莊的事情就扔給狄仁傑,讓他去傷腦筋,我隻要時不時地去催促一下,就足夠讓他難受的了。至於藍玉觀那裏嘛,狄仁傑今天上午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但我擔心……藍玉觀上麵我們下的功夫還不夠。”

“那我們還可以做什麽呢?”

“目前看來,狄仁傑還沒有把藍玉觀和狄景暉、陸嫣然聯係起來。對了,那個逃掉的小孩子韓斌找到了沒有?”

陳鬆濤沉著臉道:“不行,這個小孩子是目前藍玉觀案子留下的唯一活口,假如讓狄仁傑率先找到的話,恐怕對我們就相當不利了。”

範泰道:“屬下明白,屬下一定千方百計去找,隻要這小孩子還活著,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陳鬆濤點頭,少頃又道:“韓斌這件事情你趕緊去辦,我再給你兩天時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旦解決了韓斌,我們就再給狄仁傑下點兒猛藥,讓他好好看一看他的寶貝兒子在藍玉觀所做的好事。到那時候,狄景暉就算講了實話,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了。一切麻煩都會落在他的身上,恨英山莊、藍玉觀,隻要隨便落實一條罪狀,他就是死路一條。而狄仁傑無非是兩個選擇:一、為了保住兒子和我們合作;二、為了自己的一世清名犧牲兒子。嗬嗬,任何一個選擇都會要了他的老命,而我們卻總可以得到我們所想要的。”

範泰由衷地稱讚道:“陳大人,這真是條絕妙的計策啊。”

陳鬆濤理理胡須,得意揚揚地說:“狄景暉這條線,我下了這麽多年的功夫,總算到了收獲的時候了。”

城北,狄府。

狄景暉來到狄仁傑的書房時,狄仁傑正在欣賞那幾盆總也不開花的素心寒蘭。聽到響動,他轉過身來,狄景暉驚訝地發現,父親比兩天前剛回到家時似乎蒼老了許多。在晦暗的臉色襯托下,鬢邊的白發顯得越發刺眼。狄景暉的心中一動,低下頭來,慢慢走近父親,叫了聲:“爹,您找我?”

狄仁傑答應了一聲,緩緩地開口問:“景暉,你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麽嗎?”

狄景暉的身子一震,頗不情願地回答:“必定是為了昨天晚上喝酒的事情吧。”

狄仁傑搖搖頭,道:“景暉啊,你還是這麽沉不住氣。所謂以靜製動,後發製人的道理,你似乎永遠也學不會。”

狄景暉“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嘟囔道:“那又能為了什麽?”

“景暉,今天我想和你談談恨英山莊的案子。”

“恨英山莊?上回我們不是已經談過了?”

“不,上次我隻是了解了你和恨英山莊的關係,卻沒有真正地談到範其信的死。今天,我想把你當作範其信的義子和多年生意的合作夥伴,來和你探討一下對他死亡的看法。”

“不是把我當作嫌犯來審問?”狄景暉反問。

狄仁傑慈愛地笑了:“景暉,你可以去問問狄忠,我是如何審問嫌犯的。不,你還不是嫌犯,或者說,你在這個案子裏麵的嫌疑並不比馮丹青更大。既然我都沒有把她當作嫌犯拘押,自然也不會簡單地把你當作嫌犯。我現在希望能夠聽到所有相關者的見解,就是這樣。”

狄仁傑沉吟著道:“景暉,我想問你,如果讓你判斷,你認為誰在範其信的死亡上最有嫌疑?”

狄景暉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是馮丹青。”

“哦?說說你的理由。”

狄景暉想了想,在腦子裏麵整理了思路,盡量條理清晰地回答:“首先,她最有動機。她自三年前嫁到恨英山莊,嫁給範其信這麽個古怪至極的老年人,肯定是有目的的。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窺伺恨英山莊的產業,或者是範其信的那些醫藥絕學。然而三年下來,據我所知,範其信連一點兒醫藥絕學都未曾傳授給她,那麽她的希望也就隻能寄托在奪取產業上了。範其信多年修煉,身體好得很,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所以她就著急了,我想,這就是她殺死範其信最可能的理由。”

狄仁傑點頭道:“這個殺人理由倒還能說得通。你還有別的觀點嗎?”

狄景暉道:“然後,就是她最有機會殺死範其信。她嫁到恨英山莊的這三年來,一手掌握了範其信的全部飲食起居。原來都是嫣然在照顧範老爺子,自從馮丹青來了以後,嫣然就給趕出了恨英山莊,我見到範其信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還都要通過馮丹青安排。所以,我覺得其他人要找機會殺死範其信並不容易,而且肯定逃不過馮丹青的眼睛。”

狄仁傑問:“外人如此,那麽恨英山莊裏的其他人呢?比如範泰之類的下人。”

狄景暉道:“下人們也不能直接接觸到範老爺子,況且他們沒有理由去殺他們的主人啊。”

狄仁傑又問:“那麽,如果馮丹青要殺死範其信,你覺得她會使用短刀這種武器嗎?”

“這個……”狄景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說,“這個我說不好。據我對她的印象,她不像是會舞刀弄槍的。所以我覺得,如果她要殺人,恐怕會用個別的法子,比如下毒之類的。”

狄仁傑重複著:“下毒,下毒……”突然,他眼睛一亮,點點頭,繼續說道,“景暉,你看,如果我們在一起心平氣和地分析問題,是可以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的。但問題是,我總有一種感覺,似乎有什麽力量在阻止我們好好地坐在一起。景暉,你再仔細想想,事情是不是這樣?而且,這種力量既有你自己的原因,也有其他的因素。”

狄景暉皺起眉頭,思考著。

狄仁傑又道:“恨英山莊這件案子,其實不應該首先懷疑到你的身上。就如你所說,馮丹青始終應該是第一嫌疑。但奇怪的是,從一開始,似乎就有人蓄意要把嫌疑轉移到你的身上。馮丹青是這樣做的,陳鬆濤也是這樣做的。”

“陳鬆濤!”狄景暉驚呼了一聲。

狄仁傑點頭:“是啊,馮丹青這樣做,我尚可以理解。陳鬆濤這樣做,我就感覺十分蹊蹺了。這樣做對他有什麽好處呢?如果他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就是殺人凶手,他為什麽不拿出來,而隻是想方設法地給我暗示?如果他沒有證據說你是殺人凶手,那麽作為你的嶽丈,他難道不應該主動幫助你洗脫嫌疑嗎?”

狄仁傑看著他的樣子,輕歎口氣,道:“景暉啊,你是個十分自負的人。你總是認為,靠你自己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會需要別人的幫助。尤其在碰到困難的時候,認清楚誰是你的朋友,誰是你的敵人,幾乎就是性命攸關的啊。景暉,雖然你我在很多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但我是你的父親,是真心願意幫助你的人。我希望,你一定要認識到這一點。”

狄景暉輕輕地喚了一聲:“父親。”低下了頭。

狄仁傑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景暉,我不想說得更多。但是我從心底裏麵相信,你昨天晚上所做的事情,並非出自你的本意。其實像你這樣自信的人,反而更容易給人利用。所以,我隻要求你冷靜下來,認認真真地把這些天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好好地思考一下。我想,你自己會找到答案的。現在,你可以走了。”

狄景暉充滿意外地看著父親那張疲憊傷感的臉,一時竟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狄仁傑朝他擺擺手,狄景暉這才猶猶豫豫地站起身來,朝外走去。狄仁傑注視著他的背影,突然道:“景暉,謙恭不是懦弱,忠誠更不是愚昧,你應該學會尊重謙恭的力量和忠誠的價值。要知道,這世上還有比你的聰明和財富強大得多的東西,好好想想吧。”

狄景暉走了,狄仁傑長久地凝望著他離開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狄忠悄悄走進來,低聲道:“老爺,有一個臨河客棧的店夥送來了這個地址,您看。”

狄仁傑接過字條,仔細地看了好幾遍,小心地收在袖中,微笑著點點頭,道:“狄忠,準備車駕,我要去一趟這個臨河客棧。”

太行山麓。

一個馬車隊在山道上疾馳著。從中間那輛織錦環繞、鑲金嵌銀的豪華馬車裏,探出一張焦急不安的臉,正是張昌宗。他大聲問隨從:“這麽走還要幾天才能到並州?”

“大概還要三天。”

“不行!聖上一共才給了我二十天的時間。兩天之內必須趕到並州!”

“是!”

馬車隊加快速度,風馳電掣般往並州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