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格薩爾:難以言表的平靜

格薩爾感覺自己在黑暗中懸浮起來,有實體的黑暗支撐著他,弄得他鮮血淋漓,骨肉分離。

他不知道現在的呼聲是自己的殘念,還是真實的回報——孤島沙特阿卡大聲呼喊著他們的新王。

格薩爾王。

伊利亞推嚷著人群,溫潤的他難得一次憤怒起來,擋住他去路的人,都受到了他精湛而凶狠的拳技,在他的眼中,愚蠢又野蠻的沙特阿卡人不是在擁護他們的王,是在舉著一個命危之人遊行,在拆解他的骨肉。

伊利亞比格薩爾還痛。

格薩爾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體魄開始力不從心,他覺得骨頭已經被拆分,隻剩肌肉相連,他幾乎感覺到了離世的掙脫感,他的頭垂到了地麵,還毫無阻力的透過土層,在不斷的墜落,而身軀,像在黑暗的海域中,被無數艘戰船往各自的方向拉扯。

天神奧托根本無法迎接我,他完全找不到我的屍體,我的身體擴散到了整片大海和大地,成為生命之樹的養料,成為迎送戰船的波瀾。

格薩爾甚至有種感覺,他的頭掉進無盡之中,又被生命之樹的樹根纏住,他變成有意識的養料,在生命之樹中急速上升,他幾乎看到了樹冠,他幾乎爬到了樹冠,接著,在樹冠上,看到遮天蔽日的雙翼。

在樹冠的格薩爾,看見了海洋中的波瀾,他的視野變成全方位的開闊,他認出了每一片波瀾,每一片,由他身軀推動的波瀾。

波瀾中的格薩爾綿長的交匯著自己的身體,他看見了生命之樹上的黑影,黑影直墜而下,在貼近海麵橫飛,海洋上劃出巨大見底的傷口,然後,海洋快速的愈合,恢複了之前的汪洋,但是廣闊而微薄的格薩爾,卻被劃得四分五裂——沒有疼痛。

可能這就是死亡。

格薩爾在海洋和樹冠中這樣定義死亡的感覺。

平靜,難以言表的平靜。

你能知道誰把你帶到死亡麵前,但對那個人沒有憎恨,相同的,也沒有了愛和眷戀,包括對生過的地方,沒有一點眷戀,好像那就是一個你手指著遠處,對著當地人說,我來自那個地方。

因為手指向了那個地方,大海有了浪潮,樹木開始搖曳,浪花濺到了沙特阿卡,樹葉落到了沙特阿卡,在浪花和樹葉中搖擺的視線裏,格薩爾看見了伊利亞和自己。

他看見伊利亞在為自己療傷。

他感覺自己歪著嘴在笑,笑著對伊利亞說:“休息吧,我已經死了。”

“我從來沒見過死人說自己死了。”

伊利亞眉頭舒展開來。

格薩爾不知道是哪一片樹葉,或者哪一滴浪花,這麽明智的落在了這個位置,讓他看見伊利亞俊美的臉。

格薩爾甚至覺得口中有淡麥芽酒的味道。

奧托的宮殿,隻有這種酒?

就像加了水。

“本來我就加了水,你還沒痊愈,不能喝太烈的酒。”

伊利亞怎麽知道我的心聲?

知道一個死人的心聲?

除非……

“我沒死?”

“沒死透。”

伊利亞說。

“信不信,我剛才看到了死亡。”

格薩爾又彈了起來,活力和大海一樣無邊無際,他自己都很驚異,他摸了摸背,摸了摸肚子,隻剩條頑固的傷疤。

“信不信,我把你從人群裏拖出來,我也差點被擠死?”

格薩爾難以置信的蹦了起來,確定沒有疼痛的感覺——大海和大地分擔了我的疼痛——謝謝,謝謝天神。

“你命真硬,格薩爾王。”

伊利亞經過一夜的照顧,疲憊的躺在自己木屋的**。

“不止命硬。”

格薩爾從來不浪費充沛的精力,戰場上如此,床位上有多餘的空間時,也是如此。

伊利亞的住房遠離了沙特阿卡人的群居範圍,屋前潺潺的流水會在落日中變紅。

“我是孤島之王。”

格薩爾說。

“你一直都是我的王。”

“泰格維森在哪裏?”

“被你殺了。”

“我知道,他的屍體在哪裏?”

伊利亞穿好衣服,走出房子,指了指定在岸上的木樁。

木樁上係了粗繩,繩子那頭,綁著一隻小到詫異的船。

“在這。”

“送葬者,伊利亞。”

格薩爾打趣說。

因為伊利亞善於築船,除了掠奪的戰船外,臨終的落日之舟,他也一並製造,沙特阿卡人認為生於海洋的戰士,應該送回海洋。

但是伊利亞一直有個要求,所有進入船宮中的生命,隻能在落日時開始行舟,粗魯的島民從來沒問過原因。

“築船者,伊利亞。”

伊利亞糾正。

“我來為他送行。

你幫忙生火。”

格薩爾說著就進屋拿出伊利亞的弓箭,和他使用戰斧的樣子比起來,顯得好笨拙,像個剛得到父親許可而拿著武器胡亂比劃的小孩。

“你要用弓?”

伊利亞在篝火前不解的問。

“泰格維森是偉大的戰士。”

果然是王才有的氣魄,伊利亞讚許著解開了粗繩,小舟開始滑行,慢慢的向落日駛去。

格薩爾把弓拉滿,箭頭上燃燒著火焰,箭矢在空中劃著一道漂亮的弧線。

箭矢在小舟之前入海。

格薩爾笑出了聲,又不慌不忙的搭箭。

小舟在落日上留下一個斑點。

流星一樣的火矢劃過,在小舟之後入海。

“格薩爾,”伊利亞製止了孤島之王玩鬧般的送終,“讓送葬者來。”

他很了解格薩爾,格薩爾是最偉大的戰士,但是他的武器僅限於凶猛而剛烈的鐵器,即便給格薩爾一個鐵塊,他都可以在交戰時瞬間領悟出新的戰鬥方式。

但是對於弓箭這種精細而致命的武器,格薩爾沒有足夠的耐心去做瞄準之類的繁瑣事情。

就像解開一個繩結,伊利亞不僅會琢磨開解繩結的方式,還會在解開後思考另一種更簡單、方便的解開方法,如果時間允許,他還會琢磨著新的繩結係法。

格薩爾則不一樣,如果繩結解不開,他就一斧頭斬斷。

你會責備這種方法粗魯,又不得不承認,這是沙特阿卡人獨特的智慧。

小船在落日中隻剩一個小點。

伊利亞拉滿的弓遲遲沒有出箭,他的手都在顫抖。

格薩爾有些驚慌,小船快要在大海中不見蹤影,他擔心天神不能在火焰的指引下找到這位偉大的戰士。

“伊利亞。”

格薩爾輕輕喊。

伊利亞站在格薩爾旁邊,一臂的距離像隔了一個紀元那麽遠。

火矢劃過弧線,完美的弧線。

伊利亞知道正中目標,而且正中泰格維森的心窩。

因為伊利亞的心窩絞痛。

格薩爾在讚歎伊利亞的弓箭準頭。

伊利亞在心中默念:和說好的不一樣啊,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