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凱特琳

凱特琳向來不喜歡這座神木林。

她出身南境的徒利家族,自小在紅叉河畔的奔流城長大。

紅叉河是三叉戟河的支流,那裏的神木林是座明亮清朗的花園,高大的紅木樹影灑進溪澗,鳥兒在棲隱的林間巢穴裏高唱,空氣中彌漫著百花馨香。

臨冬城信仰的則是另一番氣象。

這是個陰暗原始的地方,昏暝古堡巍然獨立其間,萬年古木橫亙周邊,散發出潮濕和腐敗的氣味。

此地不生紅木,樹林由披戴灰綠鬆針的哨兵樹、壯實的橡樹以及與王國同樣蒼老的鐵樹所組成。

在這裏,粗壯厚實的黑色樹幹相互攘擠,扭曲的枝丫在頭頂織就一片濃密的參天樹頂,變形的錯節盤根則在地底彼此角力。

這是個屬於深沉寂靜和窒鬱暗影的地方,而蟄居其間的神連名字也付之闕如。

但她知道今晚可以在這裏找到丈夫。

每當他取人性命後,總會來此覓求神木林的寧靜。

凱特琳身受七種聖油祝福,命名儀式乃是在浸沐於七彩虹光的奔流城聖堂裏舉行的。

她和祖祖輩輩一樣信仰七神。

她信奉的神有名字,臉龐也如同自己雙親般熟悉。

她祈禱時有由等香爐的修士指引,燃香氣味彌漫,七麵水晶光芒共生,眾人的禱告聲匯成吟唱。

徒利家族雖如其他大家貴族般擁有自己的神木林,但那隻不過是個散步閱讀或在暖陽下休憩的處所,敬拜神明向來是聖堂裏的事。

奈德[1]為她建了座小聖堂,好讓她有個向七麵之神誦唱的地方。

然而史塔克家族體內依舊流淌著“先民”的血液,他信奉那些既無名號亦無容貌的遠古諸神,那些屬於蒼翠樹林,先民與消失的森林之子共同信仰的神。

林子中央有棵古老的魚梁木,籠罩著一泓黑冷池水,奈德稱之為“心樹”。

魚梁木的樹皮灰白如骨,樹葉深紅,有如千隻染血手掌。

樹幹上刻了一張人臉,容貌深長而憂鬱,裝滿幹涸紅樹汁的深陷眼凹形容怪異、充滿警戒意味。

那是一雙古老的眼睛,比臨冬城本身還要古老。

倘若傳說屬實,它們曾目睹“築城者”布蘭登安下第一塊基石,也見證了城堡的大理石牆在四周逐漸高築。

傳說這些臉是在黎明紀元時,在“先民”渡過狹海而來之前,由森林之子刻上去的。

南方的魚梁木早在千年前便遭砍伐焚燒殆盡,隻在千麵嶼上還有“綠人”靜靜地看守。

然而北境一切都迥然不同,這裏每一座城堡都有自己的神木林,每片神木林都有一棵心樹,每棵心樹都有一張人臉。

凱特琳在魚梁木下找到自己的丈夫,他靜坐在苔蘚爬蓋的磐石上。

寶劍“寒冰”斜躺於膝,而他正用那漆黑如永夜的池水清洗劍上血汙。

千年累積的腐殖質厚厚地覆蓋在神木林的土地上,吸走了她的足音,但魚梁木那雙紅眼卻仿佛緊跟不舍。

“奈德。”

她輕聲喚道。

他抬起頭看著她。

“凱特琳,”他的語調莊重而遙遠,“孩子們呢?”

他總會先問這句。

“都在廚房裏,為了要幫小狼們取些什麽名字吵架呢。”

她把披風鋪在林地上,然後在池邊坐下,背靠魚梁木。

她感到那雙眼睛正盯著她看,但竭盡所能去忽略它。

“艾莉亞已經愛得發狂,珊莎也很喜歡,瑞肯則還不太確定。”

“他害怕嗎?”

奈德問。

“有一點,”她承認,“畢竟他才三歲。”

奈德皺眉:“他得學著麵對自己的恐懼,他不可能永遠都是三歲,更何況凜冬將至。”

“是啊。”

凱特琳也同意,最後那句話一如既往地教她不寒而栗。

這是史塔克家族的銘言,每一個貴族家族都有著自己的箴言警句:或是世代相傳的座右銘,或是待人處事的衡量標準,或是針對困境的禱詞;有的誇耀榮譽,有些講究忠貞誠信,還有的為信仰和勇氣宣誓,唯獨史塔克家族例外。

凜冬將至,史塔克家族的銘言如是說。

她已經不止一次在心裏暗忖:這些北方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一群怪人。

“今天那個人死得很幹脆,這一點我承認。”

奈德說,他手裏握了一塊上了油的皮革,邊說邊輕拭劍身,金屬被逐漸磨出暗沉的光澤。

“我很為布蘭高興,你要是在場,也會為他驕傲。”

“我向來都很為他驕傲。”

凱特琳邊看他拭劍邊答道,她可以瞧見鋼鐵深處的波紋,那是鍛冶時千錘百煉的印記。

凱特琳對刀劍素無好感,但她不能否認“寒冰”確有其獨特的美。

它是末日浩劫降臨古自由堡壘以前,在瓦雷利亞鍛造而成,當時的鐵匠不僅用鑿錘冶鐵,更用法術來形塑金屬。

寶劍已有四百多年曆史,卻仍舊如它鍛冶初成時那般鋒利。

它的名字則更源遠流長,乃是襲自古代英雄紀元時的族劍之名,那時史塔克一族是北境之王。

“這已經是今年第四個逃兵了,”奈德沉著臉說,“那個可憐的家夥瘋了一半,不知什麽東西把他嚇成那副德行,連我說話都起不了作用。”

他歎口氣,“班寫信來說守夜人的兵力隻剩不到一千,不隻因為逃兵,他們派出去的巡邏隊也損失慘重。”

“是野人的關係嗎?”

她問。

“還會有誰呢?”

奈德舉起“寒冰”,俯首審視手中冰冷的鋼鐵。

“恐怕情況隻會越來越糟,也許我真的別無選擇,非得召集封臣,率軍北進,與這個絕境長城以外的國王一決生死。”

“絕境長城以外?”

凱特琳想到就不禁渾身顫抖。

奈德察覺了她臉上的恐懼。

“我們用不著害怕曼斯·雷德。”

“長城之外還有更可怕的東西。”

她轉過頭去,看著心樹慘白的樹皮和赭紅的雙眼,它凝視、傾聽、考慮著深邃悠遠的思緒。

他的微笑好溫柔。

“老奶媽的故事你聽太多啦。

異鬼和森林之子一樣,早已經消失了八千年。

魯溫師傅會告訴你他們根本就沒存在過,沒有活人見過他們。”

“今天早上之前,不也沒人見過冰原狼?”

凱特琳提醒他。

“我怎麽也說不過徒利家的人,”他嘴角浮起一抹後悔的微笑,將“寒冰”收回劍鞘。

“我猜你不是跑來跟我聊睡前故事的,何況我知道你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究竟是什麽事,我的好夫人?”

凱特琳握住丈夫的手。

“今天我們接獲了悲傷的消息,夫君,我不想在你清理寶劍之前打擾你。”

既然無法減輕傷害,她決定實話實說。

“親愛的,我很難過,瓊恩·艾林過世了。”

他們視線相對,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受的打擊有多大,正如她所預料。

奈德年輕時在鷹巢城做過養子,而膝下無子的艾林公爵待他和另一名養子勞勃·拜拉席恩有如生父在世。

當瘋王伊裏斯·坦格利安二世要求他交出兩人的項上人頭時,這位鷹巢城公爵揭起他的新月獵鷹旗,寧可興兵發難也不願出賣他誓言守護的人。

而就在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這位再世生父又成了奈德的連襟。

他們倆並肩站在奔流城的聖堂裏,娶了一對姐妹,也就是霍斯特·徒利公爵的兩個女兒。

“瓊恩……”他說,“消息確實麽?”

“信上有國王的印鑒,且是勞勃手書。

他說艾林公爵走得很倉促,連派席爾國師也束手無策。

不過國師給他喝了罌粟花奶,所以瓊恩並沒受太多折磨。”

“我想這也算是最後的一點慈悲。”

他說。

她看見他臉上的悲傷,但他最先想到的還是她。

“你妹妹,”他問,“還有瓊恩的兒子,有他們的消息嗎?”

“信上隻說他們安然無恙,並已返回鷹巢城。”

凱特琳說,“我真希望他們回的是奔流城。

鷹巢城高聳孤絕,那裏一直是她丈夫的地盤,並非她的歸宿。

瓊恩大人的回憶肯定會縈繞鷹巢城裏每一塊磚石。

我很了解妹妹,她需要的是家人和朋友的支持與陪伴。”

“你叔叔不是正在艾林穀中等著她?

我聽說瓊恩任命他做了血門騎士。”

凱特琳點點頭,“布林登當然會盡他所能照顧她和她兒子,可是……”“那麽你去陪她吧,”奈德勸促,“把孩子們也一起帶去,讓她的居所充滿歡笑和喧鬧。

那孩子需要同伴的陪伴,你妹妹更不應該獨自哀悼。”

“我能去就好了。”

凱特琳說,“信上還說到別的事,國王正在前往臨冬城的路上,他要找你共商國是。”

奈德好一會兒才理解她話中含義,但當他恍然大悟時,眼中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勞勃要來?”

她點點頭,他臉上隨即綻開一抹微笑。

凱特琳真希望能分享他此刻的喜悅,但她在庭院裏聽到了傳聞,說是有隻冰原狼死在雪地裏,喉嚨中有根斷裂的鹿角。

恐懼如同毒蛇在她心裏蜷曲,但她迫使自己在這個她深愛的男人麵前強顏歡笑,這個不相信任何預兆的男人。

“我就知道你聽了會高興,”她說,“我們應該通知你在長城的弟弟。”

“對,對,當然,”他同意,“班一定想來。

我請魯溫師傅派他最快的鳥兒送信去。”

奈德站起身,也拉她起來。

“該死,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麵了?

他居然沒有特意通知我。

信上有否注明大約有多少人會來?”

“我想至少有一百位騎士罷——加上他們的隨從還有這個數目一倍半的自由騎手。

瑟曦和她的孩子們也都來了。”

“那麽為他們著想,勞勃不會走太快的。”

他說,“也好,這樣一來我們才多點時間準備。”

“王後的哥哥也在隊伍裏。”

她告訴他。

奈德聽後臉色立刻一沉。

凱特琳很清楚他對王後的家族素無好感,凱岩城的蘭尼斯特家族當年是最晚加入勞勃勢力的大貴族,直等到勝敗情勢明朗後方才表態,而奈德始終沒有原諒他們。

“也罷,如果勞勃來訪的代價是這些蘭尼斯特家的討厭鬼,那就認了罷。

隻是,聽起來勞勃好像把他半個宮廷的人都帶來了。”

“國王走到哪兒,王國就跟到哪兒嘛。”

她答道。

“看看那些孩子倒也不錯。

上次見到那個蘭尼斯特女人,勞勃最小的兒子還在喝她的奶水。

一轉眼都幾年了?

他現在應該已經……

多少……

五歲了吧?”

“托曼王子七歲了,”她告訴他,“和布蘭同年。

奈德,請你小心措辭,那蘭尼斯特女人好歹是我們的王後,而且據說她一年比一年傲慢。”

奈德捏捏她的手,“我們得辦場晚宴,當然還要請歌手,嗯,勞勃鐵定會去外麵打獵。

我這就派喬裏帶上榮譽護衛南下國王大道去迎接,把他們護送回來。

諸神在上,我們要怎麽喂飽這些人啊?

你說他已經在路上了?

這家夥真該死,他這做國王的家夥真是該死。”

注釋:[1]奈德是艾德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