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護士來給塞西爾打營養液的點滴,對這位連續三天都在室內戴著帽子口罩的陪護,沒有閑工夫探究,調好點滴的速度囑咐他打完說一聲,就匆匆走了。

柏林等護士離開,才摘下口罩帽子,洗了手從袋子裏拿了水果出來,開始剝橘子。

醫院裏來來往往的人都有自己的事,連續三天都沒人注意柏林,這讓本來略擔心會被認出、傳什麽奇怪新聞的柏林放鬆了很多。

三天過去,或許人的適應能力和調節能力就是這麽強,柏林選擇簡單一點,暫時不去琢磨讓人感到壓力的東西,單純地看護不明緣由醒不過來的人。

柏林天生樂觀,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塞西爾雖然暫時還熟睡著,但或許能感受到外界。既然這樣,他正好休息,就每天陪他聊聊天。

難得的是,幾個隊友意外地也沒有來找過他,隻有韓宇哲給他發了個消息,簡潔地說帶那三個人去密林探險了。

柏林收到消息的時候略有些茫然:?密林?探險?

很快他就聳聳肩想,也可以理解。總是在鏡頭前偽裝成人類,大概也很累,需要去沒人的地方解放一下天性吧?

沒學過地理、短時間內摸不清方向,隻好沒頭蒼蠅一樣在密林裏橫衝直撞、四處狂奔的花言ap;ap;江樞苒ap;ap;鄔珩堯咬牙切齒:……該死的韓宇哲,等他們找回去就死定了。

最冷靜的江樞苒此刻也因為身心疲憊,就快要收不住額角的青筋。

他決定回去之後,勢必要將人類搞出來的世界地圖背下來——萬一哪天韓宇哲再抽風,他就殺過去讓他嚐嚐被海洋“溺愛”的滋味。

在他暗下決心的時候,花言一把抓住豬突猛進的鄔珩堯,不耐煩地拖著他換了個方向繼續跑:“蠢狼,你又跑錯了。”

被拽住後領子的鄔珩堯擰眉,梗著脖子一臉不信:“你怎麽知道我錯了?你也不認路!”

花言青筋一跳:“……我是不認路,但我不瞎,這棵歪脖子樹我他媽經過了六次了,想記不住都難!”

鄔珩堯聽完相信他確實跑錯了,但嘴上是不可能認輸的。

他哼哼了兩聲嘴硬嗤笑道:“這就難了?我也看了六遍,不還是沒記住,明明一點也不難!”

花言:“………………”

江樞苒一言不發望天:魚的沉默震耳欲聾。

花言鬆開拽著鄔珩堯領子的手,強忍著想暴揍鄔珩堯的衝動,冷靜思考了片刻後,麵無表情甩下他,揚長而去。

我肯定是這幾天跟野生動物打照麵多了,智商也有所下降,才會好心去攔鄔珩堯——花言臭著臉想。

就該讓這種笨蛋滿世界亂跑,再也找不回柏林身邊才好!

擺脫了他,才不會被傳染笨蛋的腦回路。

血族鉚足了勁直衝,火箭也追不上他的尾氣。

他的眼前閃過不同顏色不同文字的公路牌。以花言對人類文化的理解和認識,屬於文

化沙漠,其實是看不懂上麵寫的什麽的。但他這幾天吃足了不認路的苦,終於學會了用手機導航。

到了有網絡的地方,他時不時停下來看一眼,確認自己在哪。

吃一碗泡麵的時間,他穿越了四個國家:哥倫比亞、委內瑞拉、厄瓜多爾、玻利維亞。

還好,花言長期生活在一個地方,中文還是過關的,至少這幾個字他都認識。

花言麵無表情地想:給這幾個國家起名字的人,應該跟寫相聲腳本的人很有共同語言吧。

被猝不及防丟下的鄔珩堯,在反應過來轉頭去找江樞苒帶路時,目光所及之處已經徹底沒了兩個隊友的影子。

好在鄔珩堯對花言和江樞苒的心理預期本就不高,倒也不傷感。

頭腦簡單就是有這麽一個好處:幾乎沒有負麵情緒,因為過於遲鈍。

他無所謂地隨便找了個方向,繼續埋頭猛衝。

鄔珩堯信心滿滿:他雖然不認路,但他肯定能找回去。因為至少有一點,他還是聽柏林說過的——

地球是圓的。

區區奶茶都能繞地球一圈,他鄔珩堯難道還比不過奶茶嗎?

渾然不知三個隊友正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繞著地球跑馬拉鬆的柏林,正在想今天要跟塞西爾說點什麽。

柏林咬了口橘子,含糊不清地皺起一張臉來:“嗚,賣橘子的人騙人。”

滿臉痛苦麵具的努力把橘子直接咽了下去,柏林猛灌了好幾口水,心有餘悸地把橘子放到了桌子上:“呃,還是等你醒了之後,把剩下的橘子吃完吧。”

他眨巴了兩下眼睛,瞅著一動不動安睡的塞西爾,將自己的血淚教訓認真教給對方,哪怕對方或許聽不見:“你以後買東西,一定要小心賣家的騙局啊,不要被熱情迷惑,也不要被試吃迷惑……我現在才反應過來,我在那試吃的橘子,和買回來的多半不是一個品種。”

柏林小聲念叨了半天,塞西爾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唉。柏林無聲歎了口氣,又給自己鼓勁:這才三天,不能太心急。哪怕是三年、三十年……他也不會放棄的。

公司目前給塞西爾墊付了醫藥費,因為他沒有能聯係的家人。

但如果塞西爾一直醒不過來,公司多半不可能一直替他付費住院,柏林打算跟公司說以後由他來支付費用。

柏林想著想著就想遠了。他至多能有一百歲,如果塞西爾一百年都醒不過來,該由誰來幫他呢?

想了一會兒,柏林又忍不住失笑。

塞西爾不是普通人,或許他現在根本不打營養液,不需要吃飯喝水,也不會死。

如果塞西爾在這個世界徹底變成了普通人……那也沒關係。柏林的年紀跟他現在也差不多大,他會照顧他到最後的。

沒什麽好怕的。

柏林從水果袋子裏又掏出一個蘋果,嘟囔著“最好不是很酸的野蘋果”,邊削皮邊繼續跟塞西爾說話。

午休時間,經過病房

的醫生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了眼,隱約聽到裏麵的人又在跟昏迷中的病人說著什麽。

她無意識笑了一下,又抿住唇搖搖頭,沒打擾他們。

這個病人的狀況很奇怪,查不出突然昏迷的原因,各項指標都好得不能再好,但是一直都醒不過來。

這個情況跟植物人的狀態無限接近,醫生知道家屬都經常在百度上搜索些回答,真假摻半,正確性不好說,但很多人都迷信網絡上的說法。

跟植物人對話能促進病人醒來——這個說法並沒有科學上的驗證,但是很多病人家屬最初都會嚐試一段時間。

而這個來探病陪護的男生,三天都住在醫院裏,每次她經過病房,他都在跟病**的人努力找話題說話。

醫生想,看來這個無法蘇醒的青年,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第七天。

柏林在折疊椅上睡得不算安穩。他迷迷糊糊中途醒了很多次,每次都無意識往病床的方向看,確認對方仍然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又閉上眼睛。

醫院的百葉窗阻擋不了晨曦的陽光。

晨光不刺眼,從縫隙裏一道道平行著落在眼皮上,泛著暗紅色的紋路。

柏林睜開眼時不過六點多,卻沒了睡意。

他坐起身,手臂交疊,腦袋擱在肘彎裏,安靜地看著塞西爾昏暗中朦朧的側臉。

“待到今天,我就暫時不能陪你啦。”

“所以你如果能聽到的話,如果在我離開前能醒來就好了。”

昨天柏林給媽媽打了電話,說這個假期沒辦法回家了。媽媽的魚湯,等過年再回去喝。

“我很想一直陪著你,很想你醒過來時,第一個看到的人是我。”

“我不知道你醒過來會不會有這個世界的記憶,醒來的是哪一個你。如果是夢裏的你,看到陌生的環境和人,會沒有安全感吧?”

柏林想象了一個那個畫麵,如果是他,肯定希望能看到想見的人。

“可是我在這個世界有要做的事,不止是我一個人的事,工作的背後,是責任。”

行程都是提前敲定好的,skye工作排的很滿,像這樣完整的假期,一年其實也就隻有這麽七天。

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兩分鍾采訪,背後也是很多工作人員核對問題方向、調整現場打光、鏡頭角度、後期剪輯。鏡頭前的人寥寥無幾,鏡頭後的人各司其職,站得滿滿當當。

如果工作隻是他個人,他可以留在這裏陪著塞西爾,但是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有很多工作人員都在背後付出了很多,跟粉絲之間也有約定,他不能擅自缺席。

柏林歎息一聲,伸出手在塞西爾的臉頰上戳了兩下,小聲打著商量:“你就醒過來讓我見一麵,再接著睡也好呀。”

不然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柏林沒把後半句話說出來。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收回視線,轉而開始研究塞西爾蒼白修長的手指頭,默默和自己的偷偷比了比掌心大小。

“你問過我,為什麽喜歡舞台。那時候我沒說,是沒想好該怎麽跟你描述才清楚。”

柏林這七天,幾乎把所有能聊的事都講了一遍,除了隊友們的事沒有多說,畢竟柏林不太喜歡在背後隨便討論別人的事。

於是他就把自己這一輩子大大小小的事,都介紹了一遍。

他沒注意的是,在他研究塞西爾手指頭的構造時,塞西爾睫毛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柏林觀察著塞西爾指甲上的月牙,繼續說著。他沉睡的時間不長,指甲還沒有長出來,修剪得幹淨圓潤。如果用粉絲的方式來形容,大概就是像博物館在逃藝術品一樣好看。

“我進入這個行業,最初是因為在網絡上,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人們喜歡我、源自不同的原因。在現實中,身邊人的喜歡是真的,也是假的。在網絡上,素未謀麵的粉絲純粹的喜歡,是我能夠坦然自在的烏托邦。”

“但後來喜歡上舞台,是因為我找到了屬於我的、真正特別的地方。”

“夢想是一個聽起來很空泛的詞匯,但我現在可以解釋它。”

柏林趴在自己的臂彎裏,平日裏圓溜溜的眼睛此刻笑起來也明亮,像剛吃完小魚幹曬太陽的貓。

塞西爾的另一隻手微微動了動,指尖在平整的被單上留下一道痕跡。

柏林毫無所覺,繼續說著。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普通人以外,還有擁有更高層麵能力的人。電影裏把這種能力稱為’超能力’。同時把擁有這種能力的人,稱為’超人’。”

“我們都知道,超人的意思從字麵上理解,可以解釋為’擁有超越普通人力量的人類’。”

“像我一樣的人,在這一類電影裏,通常都是等待’被拯救’的角色。”

塞西爾的眼皮幾不可查地微微動了一瞬,仍舊沒有醒來。

柏林說著有些出神,比起最初閑聊的語氣,不自覺更認真了一些。

“我發現我不喜歡個人英雄主義的電影,我喜歡人人都是自己世界裏的超級英雄。”

“比起無能為力毫無辦法的等待救援、將自己的一切寄希望於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力挽狂瀾,我更希望我獲得的一切,都來源於我自己做出的行動和選擇。”

“我也不喜歡絕大多數人的圓滿,來自於少數人的犧牲。”

過了七點,透過百葉窗的晨光更加明亮,落在柏林的眼底,像清澈的琥珀。

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嗓音仍帶著點青澀,說不出的動聽。

“我開始思考,我擁有什麽’超能力’。或者說,什麽是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的,未經發掘的,潛在的力量。”

“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來。我失望地發現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沒辦法單手舉起一座鐵塔,也不能讓時間倒流。我的力量天生注定是有限的。”

“直到後來我在一場簽售會上,見到了一個坐著輪椅來看我的粉絲。”

“她十五歲被診斷一種

特殊且罕見的病,慢慢地雙腿麻痹沒有知覺。醫生說如果三年內無法徹底控製,就永遠不能再站起來了。”

柏林頓了頓,腦海裏浮現出女孩看著他的眼睛。

女孩說,還有一個月就是自己的十八歲生日了。她看著柏林,問他自己還有機會站起來嗎?

柏林那時候在想什麽呢。

他剛經曆過一場離別。第一次知道,重要的人無征兆地失去,是什麽樣的感覺。

而他無能為力。

那段時間,他吃飯吃到一半會突然走神,唱歌唱到一半,在舞台上大腦一片空白。一些零碎的片段無規律也無征兆,不負責任地時不時閃過他的腦海。

小時候爬過的那座山,蜿蜒不平的石磚,健康步道每隔兩百米有一座小平台,奶奶在健身器材上用最矮的那個滾輪壓腿,爺爺養的白色小狗安靜地蹲在他腳邊,夏天蟬鳴聲那麽大,小狗熱得吐著舌頭,跟在跛腳的爺爺後頭,好像一輩子都可以不離不棄。

衝完涼後奶奶拿一條洗得發硬的毛巾給他擦頭發,換上的背心有樟腦球的味道,奶奶力道太大扯得他頭皮很痛,夏天剛洗完澡,奶奶扇著手裏的蒲扇給他扇風,力氣很足,一下又一下,電視機裏傳來“向天再借五百年”

的主題曲,奶奶的蒲扇才停,好像永遠也不會累。

沒上小學的柏林常常跟奶奶一起睡,每個周末都跟奶奶一起過,奶奶不愛出汗,胳膊總是涼涼的,柏林抱著奶奶的胳膊,像熊貓抱著一塊屬於他的冰,涼絲絲的,想起來卻滾燙。

柏林周一要上學,周日晚上爸媽就會來接他。

他舍不得奶奶,每個周都要循環一次,都要向奶奶確認,你周五一定要來接我,你周五回來接我嗎,奶奶每次都笑眯眯地說肯定會呀。

於是柏林就放心地揮揮手道別,盡管仍然想念,但知道周五就能吃到奶奶下的麵條,吹到奶奶扇的風,就不會難過。

發現承諾也可以不作數的那一刻,是柏林第一次意識到,原來真正長大成人的時刻,其實並非過完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

所以當柏林回過神,再次跟女孩像是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交接,他沒有輕易做出承諾。

他沒有能力保證的事,不能就這樣不負責任的承諾。

無法兌現的承諾,帶來的傷害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他送給女孩一張最前排的演唱會門票,本來是留給媽媽的。

他說,我有一首歌想要唱給你聽,你一定要來。

他跟公司溝通爭取,在演唱會的結尾,額外送給女孩一首歌,為此自掏腰包付給了場館超時的違約金。

柏林唱這首歌的時候,依然像往常一樣,笑著唱歌。

但這首歌無論是對於他,對於台下的女孩,又或者對於這場演唱會在場的粉絲們,對於線上看到錄像的人來說,都有著不同的意義。

這是他第一次,像對待人生中最後一首歌一樣,用盡全力。

情緒在某種程度上,能湧

現出巨大到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柏林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音樂有著莫大的影響力。他在舞台上唱的每一個字,都在表達,都在付出感情,並非隻是按部就班的音符,而這份看似尋常的工作,可以給人帶去力量。

充滿希望的力量。

這種力量並不能具象化,不能像拳擊一般,一拳100kg,不能像舉重記錄一樣具體,但是這種力量能影響不計其數的人。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無法比擬的力量。

能夠讓人在短短幾分鍾的時間內,微笑,流淚,失魂落魄,又或是鼓起勇氣,窺見曙光。

柏林唱完,看到台下的女孩怔怔地看著他,淚流滿麵。

他在那一刻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音樂不是簡單的音符而已。概括音樂,不能簡單的總結為七個音符無數種不同的排列,它傳遞的是情緒。

情感是區分無機物和人類的標準。

快樂,悲傷,焦慮,迷茫,很奇怪對吧,每個人經曆的事都是不同的,每個人都擁有獨一無二、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你總會在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故事裏,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情感靈魂的共鳴。

“我在舞台上唱歌,隻需要唱一首短短幾分鍾的歌,就可以傳達我想要傳達的一切。”

歌聲真的可以影響一個人。低落的時候聽一首振奮的歌會讓人抖擻精神振作起來,傷心的時候聽一首歡快的歌就能不自覺笑出聲。

一首歌能影響牽動無數人的心緒,隨時隨地,哪怕是神明都很難做到吧?但是隻要他站在舞台上,那一刻他就可以短暫的、超越神明。

Skye的粉絲在柏林唱出那首歌之前,大多隻是看顏而已。

這種喜歡也是真實的,但是在生命裏留下的意義不同。

那一首歌,哪怕不是skye的粉絲,聽完也會動容。

那是真正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舞台,這種描述或許聽起來很假,但那種難以形容的感染力,不知道為什麽,就讓人想要流眼淚。

在心裏湧現出來的聲音告訴每個聽到這首歌的人,堅持下去。

一切都會變得更好的。

“她後來站起來了,對嗎?”

病房裏響起第二道嗓音,微微帶著點缺水的沙啞。

柏林下意識回答了一句“嗯”,才猛然意識到什麽,抬起頭來。

整整七天,塞西爾睡著的樣子快要在柏林眼裏留下烙印了。

他愣愣地看著塞西爾慢慢偏頭,淡色的瞳孔倒映著他近在咫尺的臉。

“……好久不見。”

塞西爾淺淺地笑了一下,笑容陌生又熟悉。

“我聽到了。”

“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我也希望,第一眼見到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