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柏林一睜眼, 被床頭模糊的人影嚇了一跳。

他條件反射地往後一偏腦袋,摸索著按開了床頭燈。

昏黃的暖色光亮起來,照亮了籠罩在黑暗裏的人。

韓宇哲默不作聲地站在兩三步遠的位置, 正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他。

柏林抓著頭發坐起身:“阿哲,都說了進來之前要敲門……你怎麽又穿牆。”

“沒穿牆, 是瞬移。”韓宇哲重點跑偏,糾正完無意義的小細節,抱著胳膊意味不明的淡聲道:“看到是我,你好像有點失望。”

“……”在柏林反駁之前,韓宇哲懶散地往背後的牆上一靠,指尖點了點, 操控著沙發上提前準備好要穿的新衣服,搖搖晃晃地飄到了柏林懷裏——柏林下意識地將衣服接了個滿懷, 抱著帽衫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向韓宇哲,又看看表:“幹嘛, 現在才五點,今天沒那麽早出工啊。”

“你不是問我能不能帶你上山。”韓宇哲言簡意賅,“現在帶你去。”

柏林沒控製住驚訝地睜大眼睛,傻愣愣反問了一個音節:“……啊?”

先前他確實問過韓宇哲,能不能帶他再上山一趟去看看小師傅,關愛一下孤寡up, 但是韓宇哲大概是又犯懶了, 每次問都很幹脆地拒絕了, 說什麽也不去。

柏林知道韓宇哲勉強不得, 他又沒什麽“把柄”之類的東西能讓韓宇哲鬆口, 隻好通過微信偶爾發一發消息維持聯係, 好久沒見麵了。

這麽一來, 倒真有了點網友的意思。

要是再往前數幾天,柏林大概會高興地立刻蹦起來,準備出發。但是現在,他其實不是很想動。

“現在?”柏林看著韓宇哲。

韓宇哲也看著他,語氣沒多少波瀾:“嗯。”

知道韓宇哲主動發善心是破天荒頭一回,柏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拒絕。

他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那行,我們這就動身!”

柏林低頭把帽衫直接套在了T恤外麵,再抬頭的時候,韓宇哲已經背對著他很是優雅地坐在了外廳的沙發上。

柏林無聲地笑了一瞬,動作很快地將衣服換完。

鑒於韓宇哲的懶,以及哪怕他將隊友劃分為“自己人”的陣營,也常常隻會“兩肋插刀”的行事作風,上一次他帶人一起時空穿梭,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Skye所在的城市當天的氣溫最低也有十度。

韓宇哲將手從柏林閉著的眼睛前移開時,柏林已然感覺到了風從臉上刮過的寒意。

山頂的雪依然沒有融化,一冷腦子都瞬間清醒很多。

柏林幾乎一夜沒睡,本來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一凍困意頓時不翼而飛。

他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原地跺了跺腳,手在胳膊上搓了搓。

這座在邊境最北部的雪山終年積雪,枯枝被厚厚的雪壓得快要斷掉,顫顫巍巍在風裏輕晃。

夜色還沒褪去,天光隻露出一點將要來卻未來的影子,萬籟俱寂,韓宇哲和柏林不開口,就隻能聽到風聲。

刻在靈魂裏的恒溫印記失效了。柏林想,這也正常,夢醒了。

韓宇哲看了他一眼,問他很冷嗎。需不需要他給他再種一個保暖術。

柏林發了幾秒鍾的呆,搖頭笑了一下,說你不懂,人類是很奇怪的,臨近夏天的時候就會懷念冬天,不要阻擋我感受快樂。

韓宇哲沒有戳穿柏林的心不在焉,他隻是不置可否地點頭,跟他說那你去找那個人一起打八段錦,我去冰島喝杯咖啡,出工前回來接你。

天未亮山上光線有點昏暗,他走之前給柏林留下了一些螢火蟲漂浮的靈魂。

韓宇哲看上去走得很幹脆,實際上隻是隱去了存在感,在陰影處看著柏林。

他不打算帶柏林去找他真正想找的人,但柏林需要變化。

如果能讓他放下心防說點什麽的那個人暫時不是他,那這個住在山上的人,就是最好的人選。

柏林在韓宇哲“離開”後,盯著螢火蟲發了會兒愣,沒怎麽停留就往山裏走了。

他的記性很好,上次來過知道路,隻朝著固定一個方向走,也不會迷路。

這個時間點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不會是串門的好時機,但小師傅的作息柏林還是清楚的。

果然,他在雪地裏跋涉了許久,終於走到寺廟門前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小師傅正拎著伐木打柴的柴刀,背著竹簍準備出門。

小師傅很注重保暖,但他沒有穿羽絨服,而是在僧衣外麵套僧衣,跟俄羅斯套娃一樣連套了至少二十件,看上去特別像是在時裝周上間歇性“靈光一現”發瘋的設計師。

兩人猝不及防照麵,麵麵相覷,一時無言。

比起打招呼這件事,柏林率先不自覺地開始數他到底疊穿了幾件僧衣:“一,二,三,五,七,九……”

小師傅則冷靜地看著他身上穿的單薄夏季帽衫。

漫天風雪蓋了石階。

兩人同時開口:“你……”

又同時閉嘴。

彼此眼中充斥著“你沒事吧”,和“我不理解”。

柏林一臉認真:“你很有時尚sense,跟大牌設計師肯定很有共同語言。”

人生中第一次見疊穿二十件抗寒的人。

小師傅不置可否:“或許吧。但我隻穿應季,你看上去都穿超季,還是比不過施主你。”

在寒風瑟瑟中堅持反季穿春夏款,誰看了不得讚一句資深時尚圈人士,永遠走在四季超前顛倒的前沿,高貴。

柏林:“………………”

挺好。小師傅一個人住在山上,嘴皮子依然利索,沒有因長久的沉默變成半個啞巴。

柏林對此予以肯定:“好久不見,看小師傅伶牙俐齒,口才不減當年,我就放心了。”

小師傅平靜舉起手裏的柴刀:“好久不見,看到施主依然臉不紅氣不喘,連夜摸黑爬上山來不見疲色,身體康健如舊,我也放心了。”

柏林:“……………………”

他略顯心虛地眼神飄忽了一下,誠懇地幹咳了一聲:“嗯,我是挺健康的,謝謝你。”

“不必。”小師傅淡淡道,“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

柏林一頓,沒吭聲。

他沉默了一會兒,咧嘴笑著指指他手裏的柴刀:“你這麽早幹嘛去?”

小師傅回答了一個聽上去平平無奇的答案:“砍柴。”

柏林撓撓頭:“哦,我以為你可以直接用電。”

小師傅平靜回答:“是可以,我今天想免費體驗網友口中的付費砍柴冬令營項目,感覺又省了一筆旅遊的錢。”

柏林:“………………”

很好,不愧是聽《大悲咒》都要充的佛門子弟。

一看就是師出同門。

柏林心想占便宜這事不能少了我:“我好不容易來看你一趟,一起去。”

小師傅沉靜抿唇看著他,眼中帶著懷疑:你也要砍?

柏林頓時來勁了:“不要小瞧我,我有砍過的。”

小師傅隨口道:“砍過不等於會砍。”

兩人說話一貫有來有回,柏林突然沒聲了。半天沒等到回應,小師傅奇怪地看過去。

他站在台階上,柏林站在台階下。

兩人中間隔著一道長長的石階,一麵是青燈古佛,一麵是茫茫大雪覆蓋的人間。

是了。小師傅默不作聲地想,生活在人間裏的人,七情六欲總比這深山裏每日往複飄落的雪要來的複雜深刻。

寥寥見過的幾麵裏,八小林看上去太過沒心沒肺,以至於小師傅差點忘了,他也不能免俗的。

都說三千煩惱絲,看八小林施主發量驚人,想來快樂比別人多,煩惱也不見得少上許多。

柏林發愣著走神的功夫,小師傅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往石階下走。

走到他身邊,擦身越過他往山裏去,提醒他:“你要一起,就跟緊點。”

柏林被他拉回神,趕忙“哦”了一聲,忙不迭地點頭,跟在小師傅穩健的背影後頭,認認真真踩他踩過留下的腳印。

終年不化的雪地很厚很厚,隻有寺廟前的這一畝三分地每天都掃,山裏的路自然難走。好在柏林很聰明的一路踩小師傅的腳印,鞋子沒沾到太多雪。

小師傅沒問他任何問題。

佛祖都不插手任何人的事,每個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小師傅還有數不盡的門前雪要掃,幫不上路過的人。

但他可以教八小林,怎麽砍柴。

柏林學得很快,也認真。

……但他累得也很快。

小師傅無言地看著柏林不顧形象的直接往雪地裏一倒——呼哧呼哧的。

他彎腰,跟躺在地上大口喘氣的柏林倒著對視。

“八施主。你才砍了多少柴,就休息?生產隊的驢都不敢像你這麽歇。”

柏林左耳進右耳出,隱約覺得小師傅叫他的名字聽著不太對勁,但是沒有深究。

“可是驢至少也有胡蘿卜當工資。”柏林沒有提自己白天連軸轉工作,最近連續幾晚都幾乎沒睡,隻平複著狂跳的心髒大口喘氣,“我不管,你不給胡蘿卜,我就要躺會。”

他砍柴出了身汗,躺在冰天雪地裏,更濕冷,其實很難受。

後背的雪冰涼刺骨,一會兒就發麻了,但是柏林不想動。

小師傅無言,看著柏林倒在雪地裏耍賴。

半晌,他放下背後背著的籮筐,在柏林身邊坐了下來。

天蒙蒙亮,太陽出來了,是那種雪山上顯得冰冰涼的日出。

雪景令人莫名平靜,安寧。

柏林起身,跟小師傅坐在劈好的木柴上,看天空,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對話正經中透著好笑。

柏林仰起腦袋,沉默了一會兒,暗藏希冀地問小師傅:“你們寺廟能替人求個簽嗎?”

小師傅淡定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像是看透了什麽,又好像隻是尋常的注視。

兩人之間無時無刻不散發著耿直的氣息。

“不能。”小師傅很平和地拒絕了,“我們佛祖崇尚戒賭。”

“比起抽簽拜佛,我的建議是,你最好下載一個反詐app,以防年紀大了被人推銷保健品。”

柏林:“………………”

薅叭。他就知道,小師傅信仰的佛祖過分正直,不像別的寺廟燒一根高香全年特價搞活動1998。

一盆名為“理智”的冷水兜頭潑下來,柏林確實感覺自己清醒了很多。

於是他不再提這些,轉而看平日裏極難見到的風景。

山太高,太偏遠,杳無人煙。

柏林安靜地看了很久很久,才小聲開口。

“小師傅,山下是春天了。”

“嗯,我知道。”

“春天快要過去了,你不下山去看看嗎?”

“不去。”

“為什麽啊?山下很暖和的,也很熱鬧。”

小師傅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眼底清澈,能看得到盡頭。

他慢悠悠地道:“不為什麽。”

“你要允許有些人喜歡寂靜,和漫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