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 89 章

有了感興趣的目標, 韓宇哲延長了維持流浪漢形象的時間。

初中生起初隔三差五會來,後來中午放學也忍不住跑來擼狗,順便帶著食堂外帶的飯菜跟他一起吃。

韓宇哲心知肚明自己是順便被投喂的那個, 擼狗才是初中生的主要目的, 因此他最初拒絕跟對方一起共享午餐。

原因無他, 太他惡魔的難吃。

但是“等價交換”這個概念,怕是深深根植在初中生的腦海裏了。

韓宇哲拒絕, 他就認為是價碼不夠打動他,繼續加碼。

一個包子到兩個包子,一份蛋炒飯到兩份炸醬麵。

很執著, 也沒看出來有放棄的意思, 隻是眼神裏透著“你不能再繼續這樣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的控訴。

韓宇哲堅持不接受午餐,他消失了三天沒再來。

第四天他出現的時候,很敷衍地拎了一袋子油條來,問韓宇哲能不能一袋子油條換擼狗半小時。

韓宇哲心想, 你才是坐地起價的那個吧。還學會了奸詐人類的饑餓營銷。

初中生看著他。

韓宇哲盯了他一會兒,接了過去。

像是沒有中間三天的缺席,初中生蹲下來笑眯眯地捧住金毛狗狗的腦袋,小聲問你有沒有想我。

韓宇哲麵無表情地咽下一口油條,輕飄飄地瞥了一眼快樂擼狗的初中生:“你沒同學嗎?”

言下之意你為什麽每天跑來跟一個流浪漢一起吃飯,是不是不受待見。

韓宇哲想,不受待見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優點。

惡魔不需要人人喜歡。因為受人喜歡, 往往要付出些什麽, 提供情緒或實際的價值。

就像天使,永遠在為別人著想, 不計回報的付出。上帝就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傳’銷’頭’子, 培養出來了一堆視自我奉獻為聖經的神經病。

惡魔最崇高的地方, 就是永不單向付出。

自私是人類的劣根性之一,那麽惡魔就將這一點無限放大。

愛自己沒有什麽不對。作為一個惡魔,韓宇哲對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的所有人或事都報以“關我屁事”的態度,他自己快樂,才是永恒的第一法則。

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都不如他自己過的痛快舒心更重要。

自私有什麽不好,韓宇哲看不出來。

初中生用一種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一眼,說怎麽可能,我們班一共有五十九個人呢。

韓宇哲一邊欣賞他的刻薄,一邊不爽他的裝傻。

直到後來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生在經過時急停,摔了自行車緊張地跑過來抓住初中生上下左右地看,韓宇哲才發現他的確不是沒同學——

男生臉上擔憂震驚的神情不似作偽:“柏林,我說你怎麽這麽多天一到下課就一個人偷溜搞失蹤,你怎麽坐路邊上啊,是不是被什麽詐騙團夥給忽悠啦?”

這段日子柏林越來越習慣跟同齡“流浪漢”一起吃飯擼狗,相處越發自然,往地上鋪的破毯子上坐也看著像自己的地盤。

說到這裏男生用警惕的眼神掃了一圈韓宇哲,大概是看他外表年紀跟他們差不多,又換了一種相對緩和的眼神,指指韓宇哲:“他也是被騙來乞討的受害者吧?你別擔心,我幫你報警。”

韓宇哲尚未開口,柏林就按住了他,哭笑不得。

“說什麽呢?我就跟朋友一起吃個飯,停止腦補。”

男生懷疑地將眼神飄向韓宇哲,能看出明顯的遲疑和不信,掩飾不住:“……朋友?”

比起看上去落魄又髒兮兮的韓宇哲,柏林幹幹淨淨,哪怕因為坐在地上校服蹭上了灰,也跟破爛的風扇與缺口的水缸格格不入。

韓宇哲對這種目光很熟悉,懶得有什麽反應。

嗯,這就是他扮演流浪漢時,設想的有關人類對他的反應。

一個髒兮兮的流浪漢,怎麽能跟正常生活的普通人成為朋友呢。

他們明明身在同一個世界,但在絕大多數人眼中,他們又絕不在同一個世界。

在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眼裏,流浪漢的世界與普通人的世界,是兩個理應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零下三度。看到韓宇哲身上不保暖的破棉衣,很多人流露出同情不忍的眼神。

他們在視線相交時對他報以鼓勵善意的眼神,然後一臉不忍地別過頭,加快腳步匆匆離去。

還有的人用不理解的眼神看著他,滿臉寫著’妄想不勞而獲是可恥的’。這麽年輕打點工做點什麽不好,非要乞討?

韓宇哲是裝出來的流浪漢,但被拐賣到詐騙組織中騙錢的可憐人是存在的,也有真的心灰意冷,對人生無望的流浪者。

生活中不會給路邊的每一個流浪漢,標注上人生的前情提要。

所以韓宇哲是偽裝的流浪漢,但他感受到的是無數個真正流浪的人,不加修飾的縮影。

居高臨下隻散發片刻的善意,是刀還是糖,說不清楚。

所以說,韓宇哲一直認為,部分人類的“善良”“同情”與“同理心”,是間歇性發作的,一種名為虛偽的疾病。

惡魔承認自己的自私,不以為恥。人類靈魂裏埋著同樣的種子,依然堅稱沒有看到發芽的葉子。

像柏林這樣的奇葩,萬中無一。

他想要擼狗是真的,堅持等價交換是真的。

柏林在韓宇哲看來是個偽裝天使的小騙子,但他從不高高在上,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也不覺得普通人跟流浪漢一起聊天、一起吃飯,有什麽需要奇怪的地方。

韓宇哲很清楚柏林跟其他人類的區別。

他很滿意自己找到的,排解寂寞的朋友。

人類的一生不過百年。

再燦爛,也不比日升月落循環往複的漫長。

韓宇哲不想再一睡百年。

他可以清醒地看著他長大,看著他老去,等待他的靈魂墜落,告訴他為了這一天百年未眠,再以惡魔之軀重逢,終於可以一起去看深淵好風景。

地獄寒涼,不比冰島漫天的風雪溫暖,最是好去處。

可惜,狗的壽命比人類短太多了。

金毛犬被他撿來的時候,韓宇哲就清楚,這條年老的狗已經沒多少日子好活。

生死在惡魔看來是最無意義的事,驚不起一點波瀾。

金毛犬體溫變涼的那天,韓宇哲眼皮都沒動一下,照舊淡定地等柏林來一起吃午飯。

柏林帶著麻辣兔頭來的,難得沒繼續吃食堂。

他起初以為金毛犬睡著了,躡手躡腳的小心不吵醒他。

韓宇哲不愛配合他做無用功,很直白地直截了當告訴他,韓大山死了。

柏林茫然地看著他。

韓宇哲對人類的情緒是紙上談兵,不能共情,不能完全理解,因此一時間看柏林的表情,也不明白他在想什麽。

隻是他有點不耐煩這一段長久的沉默。

韓宇哲想是挺怪的。

他被這世界上永不停歇的聲音吵得頭痛欲裂,柏林不說話是在為他製造安靜,他反倒有點想打破這不合時宜的停滯感。

他淡淡地告訴柏林,這條蠢狗一輩子沒做過壞事,上天堂了,讓他盡情難過。

死亡不是終點,是生命的另一個起點。

倒黴啊,苦了好多年,死後還要上天堂,被一堆天使圍著發好狗卡。

聽完這句話,柏林慢半拍地低頭,像往常一樣揉了揉金毛的腦袋。

韓宇哲知道他喜歡這狗,在跟他告別。

他不再說什麽,目光一瞥,經過的小學生手裏抱著本花裏胡哨的書,封皮上用花體字寫著,《會有天使替我愛你》。

韓宇哲沉默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仿佛被雷劈了八百個來回,心想怎麽哪都有天使,上帝愛傳’教這習慣真是萬年如一日,晦氣。

後來怎麽樣了呢?

韓宇哲收回漫無目的落在天花板上的視線,回過神發現自己又靠在酒店走廊上,一轉眼就快要過了一夜。

一牆之隔,柏林再次翻了一個身。

他數不清柏林這一晚上輾轉反側了幾回,隻知道他一直都沒能睡著。

skye的行程很緊,柏林是純粹的人類,他已經很久沒能睡一個好覺。

韓宇哲表情冷淡地垂眸。

理智告訴他,他現在生出來的想法很荒謬。

明智的天使在墮落,他在一步步把自己逼向天堂。

他想做的是這世上最自私的惡魔。

可是現在,他第一次,頭一件事想的不是讓自己開心,而是讓這個該死的人類在半夜,能像往常一樣,沒心沒肺的合上眼睛。

為一個人付出的是傻逼天使才會幹的事。

他肯定是瘋了,才會想,柏林恢複正常就行。

其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不關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