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金翅鳥盤旋了兩圈, 相當聰明的精準降落在柏林跟前。

它拍打著翅膀,將喙裏叼著的一個袋子扔到柏林跟前的地麵上。

這隻金翅鳥幾次被柏林撞見來找塞西爾,彼此間倒也不算陌生。他朝著這隻看上去很通人性的鳥兒打了個招呼,好奇地指了指袋子:“這是什麽?”

金翅鳥歪頭看了看他, 很是“優雅”地俯下腦袋, 靈活地將袋子挑開, 用喙從裏麵翻動揪出一張羊皮紙,抖了抖在地麵上鋪開。

侍衛亞桑皺起眉看著這隻金翅鳥,又看看地麵上用炭筆畫著奇怪四方格子的羊皮紙,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柏林倒是眼前一亮, 他很快看到金翅鳥吭哧吭哧地繼續忙活,任勞任怨地將袋子裏剩下的東西都抖出來——黑色的、白色的兩種小石子被打磨得光滑平整,散落了一地。

明白這是誰提前替他準備的柏林眼睛亮晶晶地抬頭, 不知道塞西爾是從什麽時候回頭看著他的,正朝著他無聲地笑笑。

兩人之間隔著點距離, 有很多人在不方便說些什麽,柏林朝著塞西爾比了一個大拇指。

塞西爾兜帽下的眼睛卷著點笑意,朝金翅鳥再次做了一個手勢,換來一聲清脆動聽的鳴叫聲。

等兩人結束短暫的交流, 柏林饒有興致地直接在地上坐了下來, 也不介意侍衛亞桑不讚同的眼神,朝著金翅鳥咧開嘴, 指了指簡易畫出來的棋盤中心點:“這裏。”

金翅鳥歪著腦袋瞅瞅他, 很聰明地從地麵那一堆小石子中, 翻出一顆黑色的石子, 叼到柏林指向的位置。隨後炯炯有神的圓眼睛透露出思索的光芒, 叼起一顆白色小石頭, 放到了另一個網格點上。

侍衛亞桑完全不懂他們這是在做什麽:“……?”

柏林知道塞西爾偶爾會用他的血投喂金翅鳥,金色的血液中摻雜著神力,金翅鳥的變化是肉眼可見的,幾乎是一躍往進化頂端跳了好幾層。不止是外觀上翎羽更加燦爛奪目,反應能力和判斷力也越發趨近於人。

一人一鳥你來我往,旁若無人地下五子棋。

五子棋是柏林閑著沒事教給塞西爾的,隻不過當時是簡單用炭筆在地上畫的“棋盤”,眼前這種像模像樣的棋子柏林還是第一次見。

大概率是柏林沒來夢裏的那些日子,塞西爾自己做了棋子,還將下棋教給了偶爾會到神殿來討血喝的金翅鳥。

柏林作為將規則最先教給塞西爾的祖師傅,竟然一個大意被青出於藍的徒孫給下贏了。

他瞪大眼睛,不甘心地試圖尋找挽救的方法,無果後抬頭,就看到金翅鳥大搖大擺地跳上棋盤,用翅膀像掃地一樣,把棋子全部掃到了一邊。

與此同時,柏林仿佛從金翅鳥眼裏,看出了人性化的得意洋洋:“……”

夭壽了,說好的建國以後不能成精呢!

柏林被激起了勝負欲,氣勢洶洶地擼起袖子,認認真真地跟金翅鳥對視:“三局兩勝。”

布施期間,有塞西爾坐鎮,侍衛也無事可做,亞桑在一旁起初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一人一鳥,後來也不知道他看沒看懂下棋的規則,倒是視線一直忍不住這邊瞟。

不管他有沒有看懂規則,至少柏林輸給了金翅鳥這一點,亞桑還是看得出來的。

深感自己被小看了的柏林:怎麽說也不能輸給一隻鳥,場子一定得找回來。

五分鍾後。

柏林捂了捂臉,信誓旦旦跟金翅鳥保證:“……五局三勝!”

金翅鳥扇動著翅膀,表達了對柏林這種不斷加碼行為的強烈譴責。

柏林眨眨眼,虛空摸了摸金翅鳥的腦袋,一臉認真的打著商量:“那,九局四勝?”

金翅鳥的圓眼睛緩緩眨動:?反向妥協,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柏林假裝看不懂金翅鳥的無言,他嘿嘿傻笑著繼續為自己爭取機會:“要不,十一局六勝?”

如果金翅鳥能說話,大概會對柏林這種得寸進尺的幼稚耍賴大聲控訴:烙鐵,別太荒謬。

圍觀了柏林怎麽欺負一隻鳥不能抗議的亞桑:“……”

身材魁梧,看上去就很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侍衛嘴角**,努力保持麵色冷硬的目視前方。

柏林眼看著金翅鳥不上當,隻好歎氣承認了戰局:“好吧,你贏了。”

他聳聳肩,朝著金翅鳥做了個鬼臉:“贏了也沒有獎品!”

金翅鳥對他這句話不為所動,作為回應,當即轉過身,很有脾氣的用屁’股對著他。

柏林:。

下棋下不過金翅鳥,柏林想著自己也拿不起來棋子,不玩了。

他伸手在金翅鳥眼前晃了晃:“麻煩你收拾一下棋子,再裝回袋子裏去,謝謝啦。”

金翅鳥哼唧了兩聲,大概是想起了塞西爾給它的報酬,挪著步子低頭吭哧吭哧一顆一顆叼。

倒出來容易,撿回去難。

高低得多喝兩滴珍貴的血液才能不白辛苦這一遭。

柏林蹲著看了一會兒,默默看向塞西爾的方向。

他原本想象的“布施”,是給平民發放一些食物之類的東西,像是古代也會給沒飯吃的流民發放白粥。不能管幾天饑餓,官員們卻好交差說辦了實事,至於治標不治本,這些人之後會不會餓死,是兩碼事。

這裏對“布施”的定義,就像亞桑所說的那樣,是神子輪流見過來到這裏的平民,為他們賜予祝福。

塞西爾在祭壇後方,亞桑之所以讓柏林待在這裏,是因為平民在階梯下方,柏林所在的位置算得上是視線盲區。

他離得遠,聽不清他們具體說了什麽。

看了一會兒之後,柏林觀察了一圈四周,跟亞桑留下一句“我過去看看”,就躡手躡腳地貓著腰朝塞西爾的方向挪了過去。

他隻要不站直了,祭壇外的平民就看不到他。

亞桑知道自己攔不住柏林,他臉色不太好,站在原地沒有動。

神官一般來說不會來布施現場,柏林按理說是不能被允許踏上祭壇的……但隻要不被抓到,亞桑也不會主動上報,畢竟與他無關。

塞西爾耳聰目明,大概率比隊友們要更敏銳些,柏林偷偷摸摸挪到他身邊拽了拽他的衣角,塞西爾毫不意外地低頭看了看他,就繼續注視著階梯下正在講話的平民,麵上不動聲色地認真聆聽。

階梯下看不到的地方,塞西爾的手從袍袖下探出來,修長的手掠過柏林的黑發,在蓬鬆的頭發上安撫地輕輕揉了揉。

抱著膝蓋躲在祭壇下方的柏林仰起腦袋,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發梢。

他小聲嘟囔,感覺對方拿他當小狗。

習慣了四個隊友中有三個是冰冰涼的冷血動物,塞西爾的手是溫熱的,不像鄔珩堯那樣血熱溫度比常人高,短暫接觸的短短幾秒鍾裏,那雙手帶著一點敲到好處的暖意,和一點點不自知的親昵。

柏林捏了捏自己不知道為什麽有點發燙的耳朵,開始豎起耳朵試圖聽階梯下的人在說些什麽。

亞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真的很好奇,神殿所謂的布施如果隻是字麵意思,為什麽平民不會質疑。

他不能貿然站起來,會引起注意,因此隻能靠聽來判斷眼下是什麽人在說話。

階梯下的人聽上去年歲有點大了,麵對“神子”起初多少有點誠惶誠恐的拘謹和仰望,講話斷斷續續,到後來才順暢不少,大概是塞西爾平和的目光讓他放鬆下來。

聽完他說的話,柏林大概明白了,為什麽平民不會因為祝福並不一定會真的兌現而質疑神殿。

“神子”傾聽他們的苦難,理解他們的難處。塞西爾就像是定期傾聽人倒苦水的心理醫生,他隻需要存在,作為一個安定的,永恒不變的象征意義出現,就能給人以安慰。

人類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們有別於動物的一點,就是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經曆,而產生濃鬱的情緒波動。

傾訴對他們的現狀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卻能有效的帶給人情緒上的安慰。

人的精神世界可以異乎尋常的堅韌或是脆弱。

饑餓、貧困,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人們會因為愛人的變心憤怒,會因為親人的離世傷心,會因為擁有了可以報團取暖的人而心懷慰藉,會因為費盡力氣的獲得和輕而易舉的失去感到悵然。

神殿是階級分明的地方,公正的尺杆在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了,思想上他們接受,情緒上他們會隨著經曆感到困惑不甘。

每一道波折都是洶湧的海浪,他們需要一個穩定安寧的錨,一個精神上的支撐,一個永恒不變的落點。

塞西爾就是他們尋找的那個落點。

將一切虔誠的、不多加思考的如實將生活中的一切困擾講述給“神子”聽,然後他會用平和無波的口吻平鋪直述地告訴他們: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柏林明白了。

所謂的祝福根本就不是切實具體的,而是虛無縹緲的。

“一切都會過去的”,當然,時間會把一切當下的所有都帶走。

不是解決了,而是遺忘了。

有時候他們不是真的想聽別人的安慰,隻要有一個讓他們信任、安心的人能聽他們說一說,就能繼續原本的生活。

柏林聽了一會兒,就感覺到莫大的壓力。

他原本覺得這樣的“布施”很簡單,不管來的人說什麽,就任他吐苦水,講一講自己近期遇到的事,然後簡單三言兩語安慰一下就過去了。

然而他聽到第五個人從瑟縮恭敬到逐漸停不下來的念叨時,就很難穩定住情緒波動了。

這件事本質上果然跟心理醫生沒差別,但心理醫生是一份自己選擇的工作,一次接待的病人有限,還可以有時間休息,有隨時辭職的自主權。

而塞西爾今天要見的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每個人都是帶著煩惱來的,有些煩惱或許在個人來看算不上什麽,今天說完很快就忘記了,但是對於塞西爾來說,是在短時間內接受大量的負麵情緒。

他們無一例外,都將塞西爾當成了溺水時海麵上漂浮著的那塊浮木,抓住他就像是抓住了希望,就能從神明的手中得救了。

神明是強大的,無所不能。

神殿一直在加深這種印象,隻有在所有的平民都將神明當成精神支柱全身心依賴的情況下,神殿的權利和地位才不會動搖分毫。

所以塞西爾需要做到平和,穩定,毫無波瀾,永恒可靠。

真正的神明是不是真的這樣厲害,柏林不知道。

他隻知道事實上塞西爾有一個“神子”的稱呼,也確實能做到很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但他依然是人。

他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人,別人經曆過的饑餓,他有過,別人生過的病痛,他同樣有過。

可是那時候沒有人跟他說,“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一切的確過去了,但沒有人告訴他,過去成為曾經以後,未來也並不是他想要擁有的未來。

沒有誰天生就應該成為別人的支柱,人走過的每一條路,終歸還是要靠自己走。

柏林是很有耐心的人,他聽了許久,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塞西爾聲線一直很穩,好像真的對所有的事都不以為意。

所謂的“布施”至少已經是第二天,也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平民們什麽事都跟“神子”傾訴——家裏蓋的瓦房前幾日被雨水衝塌了,這些日子都沒有地方住;老人生了怪病,誰也不記得了,每次見到自己的兒子都大罵兒子是偷東西的賊,有路過的人信以為真把兒子綁了,莫名遭了牢獄真的很冤……

五花八門,柏林都想象不到,人一輩子怎麽會碰到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什麽執念較勁,柏林明明可以跑到一邊去不聽這些,但他一想到塞西爾還在不斷地聽人念叨,還要始終冷靜地拿出“神子”的樣子挨個安撫別人,就不想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裏。

蹲的久了腿麻,柏林索性坐下來,敲打著酸痛的小腿,時不時地仰起頭看看塞西爾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始終是一副鎮定淡淡的樣子。柏林偶爾擔心他受到影響,有意戳戳他,塞西爾就會低頭看他一眼,嘴角不著痕跡地卷起一點,又心無旁騖地聽。

等漫長的布施結束,柏林第一次在這個世界迎來日落。

他預感到自己大概是睡過頭了,因為以往離開這裏的時候都還是白天,但是沒有訂鬧鍾,身體還在沉睡,他醒不過來。

知道隊友會叫醒他,柏林倒是不擔心會影響工作,跟塞西爾回到神殿的時候,生出一點說不出來的懷念。

院落裏很快四下無人,塞西爾所在的神殿一角又多了點變化,他伸手折下一截花枝,示意柏林聞一聞。

柏林遲疑地湊過去:“……我可能聞不到……”

還沒說完,他發現自己聞到了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摸一摸葉子,在意識到他碰不到的下一刻,指尖傳來實實在在的觸感。

柏林一愣,驚奇地眨了眨眼。

呃,摸到了?

怎麽會!

他唰地朝塞西爾看過去,發現他看上去一點也不驚訝。

塞西爾看向天空,盤旋在上空的金翅鳥猛紮下來,落在塞西爾手臂上。

他偏頭看著柏林笑了笑:“要摸摸祂的羽毛嗎?”

柏林聞言意識到了什麽,屏住呼吸,試著向著金翅鳥伸出手。

緊接著,在他緊張的注目中,他感覺到了比想象中要柔軟光滑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