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如果說王城的文明中暗藏著森嚴腐朽的階級, 至少表麵上井然有序,光鮮亮麗。那麽眼下入目所及的貧民窟就像是原始社會,仍舊處於簡單粗暴的弱肉強食階段。

一整條完整的食物鏈上, 食草動物能被無數種捕食者視為盤中餐, 趴在同一隻獵物的背上填飽肚子。

獅群蟄伏奔襲咬斷角馬的脖子, 鬣狗搶奪獅群吃剩的殘羹, 禿鷲清掃骨架上的碎肉。

在貧民窟裏,最弱小的食草動物是老人、病人, 但對於這些人來說,可能都沒有機會迎來明天, 因此不是“捕食者”選中的搶奪剝削對象。

年齡正值青壯年的人永遠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 哪怕無法吃飽穿暖,他們也比老人挺拔有力,比少年人高大結實。而他們看中的“角馬”,就是生命力最頑強, 同時又好控製的對象。

柏林在被十來個小孩兒團團圍住的時候, 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注意到小孩兒們時不時往某個方向瞥,而不遠處沒有靠近的陰影裏,一個青年的輪廓隱藏在黑暗裏, 正如同暗處的蛇窺伺著。

塞西爾對此沒什麽特別的反應,大氅下傳來刻意壓低的嗓音:“讓開。”

小孩兒手裏都拿著一塊碎瓦片, 有棱有角,不但沒有往後退, 反而握著瓦片在半空中揮舞了兩下。

柏林感覺這些小孩兒看上去頂多才七八歲,考慮到營養不良發育遲緩, 也頂多就是十一二歲。

這種割裂與違和感太過強烈, 尤其是在為首的小孩兒用著惡狠狠的語氣啞聲威脅時達到了頂峰:“不想吃苦頭的話, 把所有東西都留下!”

塞西爾跟他身上包裹著的黑袍足夠低調,在王城人流湧動的市集上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但在踏入這片貧民窟之後,他們就變得像夜空裏唯一的光源一樣突兀而顯眼。

從柏林見到的第一個人,到這一路上深入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能一眼辨別他們是生麵孔——這樣完整的大氅在凜冬裏是救命的稻草,不可能如此幹淨整潔的保存完好。

之所以直到現在才有人來搶,是因為他們在觀察判斷是否是能輕易招惹的對象。

柏林萬萬沒想到,最終來試探的會是小孩兒。

從各個方向步步逼近的小孩子們渾身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頭發打成了綹,襯得眼仁白的嚇人,讓人聯想到野外夜裏瞳孔幽幽的狼。

從未經曆過這種狀況的柏林不知道怎麽應對才是正確的,他看向塞西爾,想知道他會選擇怎麽做。

柏林在這些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塞西爾口中曾描述過的童年。這麽多年過去了,這裏依然沒有絲毫的變化,哪怕再過上二十年,柏林懷疑這裏還是會這樣維持現狀。

改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成的,柏林大概能猜到塞西爾想要有朝一日推翻那道高高的城牆,但他要怎麽改變這裏?

小孩兒眼含警惕地牢牢盯著塞西爾和柏林的動作,在他們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危險性後,目光緩緩落在塞西爾腰間鼓鼓囊囊的袋子上。

“這是什麽?”

令柏林意外的是,塞西爾解下了布袋子,在手心裏顛了顛。

“這是一袋種子。”他說。

柏林一怔。

今天來這裏是塞西爾早早計劃的,並非一時興起,這一點柏林很清楚。隻是柏林這一路盡管沒問,但一直以為塞西爾是沒有放下過去的心結,想來看看那個為了一塊金子出賣他的“朋友”,現在過著什麽樣的日子。

先前去找塞西爾的時候,柏林經常看到他侍弄花草。

那時柏林以為這是塞西爾的興趣,直到現在,他突然隱約想起,某一天塞西爾在聽他講農耕時代時,若有所思的眼神。

“食物也是這樣種出來的嗎?”塞西爾問他。

接觸不到外界,沒有人教塞西爾知識,他所有的“常識”都來源於觀察和猜測。

柏林笑了:“對呀,番茄,蘋果,地瓜,玉米……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一顆種子延伸出來的。是不是很神奇?”

生根發芽。

種下去,等到來年,就會有更多新的種子出現。

源源不斷,生生不息。

那次以後,柏林就發現塞西爾有了新的興趣,他除了花草,專門開辟出了一小片空地,用來種蔬果。

像種子這樣沒有威脅的東西,神殿的人沒有深究塞西爾為什麽對這個感興趣,像準時供應三餐一樣,很輕易地就給了。

貧民窟的人很顯然是沒聽過“種子”的存在的。

王城裏的人有意讓他們自生自滅,像野獸一樣互相廝殺,是不會讓他們接觸到種植技術的。

一旦讓他們掌握了憑勞動就不再挨餓的方法,誰還會輕易爭鬥,王城又怎麽會安枕?

小孩兒一臉懵懂的聽著塞西爾簡潔幹脆的講了播種方法,起初不明白他為什麽平白無故扯這些,後來茫然地睜大眼睛:“你說這袋子裏的東西,埋到土裏,每天澆水,明年能長出很多很多的食物?”

塞西爾:“對。”

小孩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片刻後,發出一陣哄笑。

為首的人粗聲粗氣地揮舞著碎瓦片:“耍我很好玩嗎?呸,別耍心機,把身上的東西全都交出來,否則別想走!”

小孩兒並不相信,把塞西爾的話當成了笑話,柏林正在想塞西爾要怎麽證明時,下一秒塞西爾握住柏林的衣擺,將披巾掀起了一角。

在整座王城中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白色衣角,在陽光下白的晃眼。

“神、神……你們是神殿的人?”

小孩兒手中的碎瓦片掉落在地上,眼中閃過恐懼與憧憬的神色,講話變得磕磕絆絆起來。

柏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色睡衣——

顯然,這裏的人分辨不出細節上的差別,看到白色的衣服,就將柏林當做了神殿裏的神官。

他萬萬沒想到,塞西爾會主動利用神殿的名頭。

這樣做很簡單粗暴,但見效很快,不用費盡心機還要被懷疑,在場的所有小孩兒,還有躲藏在暗處的眼睛,都蠢蠢欲動起來。

柏林認為這是一個省時省力的好方法,隻是沒想到塞西爾能做到不心懷芥蒂的利用自己的仇人。

神殿的人影響力如此巨大,這本身是一件很諷刺的事。

神官背靠神殿謀求一己私欲,平日裏做的事跟招搖撞騙沒兩樣。但是一旦神殿成為了某種龐然大物,成了貧苦中的人們仰望的存在,他們反而會對其所說的話深信不疑。

塞西爾在毀掉神殿之前,不介意先利用它。

剛剛才嗤笑不屑的小孩兒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地上前幾步,確認塞西爾在耐心等他過去,手緊張到發顫地虔誠接過袋子,用向往希冀的眼神,聲線緊繃地慎重詢問:“這是神明的力量嗎?”

柏林想,一年的時間,你們要想辦法熬過這一年的饑餓與寒冷,每天勞作,來年才能順利收獲。如果真的有神明,那也是來源於你們自己的力量。

塞西爾毫不猶豫:“嗯。”

他周身籠罩在黑袍裏,講話就像神殿裏的人一樣,聽上去不近人情,反而讓小孩兒更深信不疑:“如果你們不按照我說的用心開墾土地,澆水灌溉,除草驅蟲,你們會一無所獲。”

“但如果你做到了,就不會再挨餓。”

“不止是明年。後年,十年,二十年,播種下的種子越多,就能供越多的人活下去。”

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發亮,小孩兒們的眼睛原本渾渾噩噩,現在依然渾濁,懵懂,卻多了一點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

那是他們第一次,對未來有所期望。

塞西爾沒有久留,帶著柏林離開。

這一次沒有人上前圍堵他們,因為哪怕他們隻有兩個人,神殿積威已久,他們也不敢拿命去留。

柏林沒有問塞西爾為什麽沒有再多說些什麽。

高牆不是一天就能夠打破的。打破它,也不是唯獨某一個人被賦予的命運。

所有的人都隻能依靠自己存活。

高牆被推倒後還能再建,用泥土堆積的城牆倒下了,還有人心裏的牆。

火把在自己手裏,種子要親手去種,才知道來之不易。

與其信仰別人,不如仰仗自己。

等著別人來救,不如自己想辦法自救。

貧民窟裏的人是沒有種子的,他們沒有機會讀書,沒有機會獲得知識,隻能靠摸索,就像是沒有文明的原始人。

所以塞西爾今天在這一片荒地上,留下了種子。

塞西爾知道,在柏林眼裏,王城裏高高在上的神官們,也是沒有文明的,高階一點的原始人。

他也一樣。

“走吧,回去了。”

柏林看著塞西爾,像是想要看穿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塞西爾朝他伸出手,黃金色的眼瞳在夕陽下融化的岩漿,他身後的陽光將空氣炙烤出氤氳的霧氣,明明是能將人燒成灰燼的金色岩漿,看得久了,卻能感受到一抹不著痕跡的溫柔。

在柏林胡思亂想著,下意識就要握住他的指尖時……

鬧鍾響了。

柏林的身影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緩緩消散。

直到柏林徹底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塞西爾才緩緩將手放下來。

他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往前走。

柏林此刻不在這裏了,他也無需再掩飾眼底的凝重。

今天發生了一點對他和柏林來說,都不算太好的事。

柏林沒有意識到不對,是因為他在另一個世界是普通人,但塞西爾接觸到的柏林一直都和普通人不一樣,所以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鑽城牆洞的時候,柏林下意識跟他一起鑽了,忘記了他在夢裏可以穿牆而過。

這裏看不出什麽,但他的手上沾到了灰——柏林的手上怎麽會沾到灰呢?

初次見麵時,護衛亞桑的劍會直接穿透柏林,石子又怎麽會造成劃傷?

塞西爾定定地站了許久,直到影子逐漸拉長,才腳步匆匆地往王城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