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點完餐, 老板娘將手寫的紙條送到後廚,就又掀開簾子出來了,就坐在充當前台的小桌子後邊。

小吃店一共丁點大, 柏林他們跟老板娘離得近, 隻隔了半麵簾子的廚房裏傳來切菜的聲音,就連柏林也聽得清清楚楚。

柏林很喜歡聽切菜時規律落在菜板上的聲音, 也喜歡聞油熱起來後, 蔥薑蒜煸炒的香氣。

格格不入的“哐當哐當”聲響起時,柏林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一路開車過來, 再加上這不是柏林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很確定這附近應該是沒有車站的。

但綠皮火車壓過鐵軌的響聲隔了一會兒,再次響起來。

“哐當, 哐當, 哐當。”

淩晨兩點多,在小吃店裏,怎麽會響起火車的聲音?

柏林困惑地朝老板娘的方向探頭確認了一眼,老板娘正拿著個本子寫寫畫畫, 並沒有拿手機。

他又看了一大圈,聲音太清晰響亮,感覺是就近傳來的, 柏林實在是搞不懂這個火車聲是從何而來。

“老板。”柏林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他秉持著不懂就問的原則, 直截了當地詢問, “怎麽會有鐵軌的聲音啊, 是有人在裏間看電視嗎?”

老板娘聞聲抬頭, 看上去顯然也不像是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了, 笑了笑搖頭:“不是, 我這後邊兒屋裏養了一隻非洲灰鸚鵡。”

隊友們對人類的事不太關心,好奇心也天然不強,助理玩手機,司機師傅抓緊時間等備菜間隙睡覺,保鏢閔昱知敬業地始終看向門外。

隻有柏林跟老板娘繼續對話:“鸚鵡?”

“對。”老板娘把本子一放,常年開店習慣於跟客人隨意聊天,很好說話,“你想看看它嗎?它會說話的,灰鸚鵡智商很高,能聽懂你說的話。”

等菜的功夫本身也不知道做什麽消磨時間,柏林聞言點點頭:“好呀,我隻在電視上看過鸚鵡,前幾年挺火的一部劇裏,有隻鸚鵡一直在喊’吉祥,吉祥’。”

老板娘:“哈哈你說的這部劇我看過,小火車比它聰明的多。等我一會兒哈,我把它叫過來。”

她也不起身,就扭過頭朝裏屋喊了一嗓子:“小火車,有客人想見你。”

柏林有點想笑,心想這名字起的真是應景,是因為這隻鸚鵡喜歡模仿火車,所以才叫這個名字嗎?

老板娘喊了沒兩聲,鸚鵡應聲而來,灰色的鸚鵡體型比柏林想象的要大一點,從屋裏飛出來後落在了老板娘旁邊的桌子上。

它歪過頭注視著柏林。

這是柏林第一次親眼見到活的鸚鵡,眼前這隻全身灰突突的,隻有尾巴尖帶一抹紅。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有點大了,身上的毛肉眼可見的有點禿,有的地方甚至掉光了,露著一小塊皮肉。

老板娘介紹:“小火車,就是他想見你。”

柏林看著這隻鸚鵡發愣。

它的腦袋上頂著一個金燦燦的數字,上麵的數字是一個令柏林無法理解的數字,隻有幹巴巴的20點。

這隻鸚鵡看著他的目光很平和,就好像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有種沉沉的暮氣。

柏林確認什麽一般地看向老板娘,對方頭頂的數字是[99]。

這種好感度並非所謂的愛情,隻是一種強烈的天然友好。

光環為什麽對這隻鸚鵡不起效?

柏林腦海中閃過一遍受好感度光環影響最少的可能:像隊友們這樣的超自然生物,心誌堅定,或是已經有全心全意的對象。

小火車是哪一種?

老板娘給它喂了一顆堅果,循循善誘:“跟弟弟打個招呼?”

自認為個頭比鸚鵡大多了的柏林:“……弟弟?”

老板娘笑笑:“呃,小火車要是有孩子的話,估摸著應該也比你大了。”

灰鸚鵡歪頭看看老板娘,又扭過頭看看柏林:“叫叔叔!叫叔叔!”

柏林:“……?”

夭壽了,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會被一隻鸚鵡占輩分的便宜。

以前有聽說過灰鸚鵡是智商很高的動物,能夠真正意義上的跟人正常交流,產生感情。但柏林對此沒有概念。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他頭疼而又堅決地拒絕了:“不行。你多大?”

灰鸚鵡小幅度地扇動了下翅膀:“剛認識就問年齡,好不禮貌。”

柏林:“…………”

一旁的花言撐著腦袋,噗嗤輕笑了一聲。

老板娘嗑瓜子眼底帶笑地看戲。

柏林決定先給對方台階下:“抱歉,是我失禮了,小火車老師。”

灰鸚鵡沒有看他,撲騰著翅膀揚起小腦袋:“哐當,哐當,哐當。嗚——”

火車聲學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仿佛剛剛有一輛綠皮火車從柏林跟前有節奏感地呼嘯而過。

柏林:“……”

柏林覺得這隻鸚鵡有點既聰明,又不太聰明的意思:“小火車老師,你為什麽老是學火車啊?”

他想說的是不能學點別的嗎,比如電話鈴聲,相聲,快板什麽的。

老板娘嗑瓜子的動作停了兩秒,才繼續磕。

灰鸚鵡在原地徘徊一般地踱步了一小圈:“我是坐火車來的,也要坐火車離開。”

它圓溜溜的小眼睛看向門外,聚精會神地看著夜色裏某個不可一眼望到的地方。

灰鸚鵡似乎是有點焦躁,有點茫然。它低頭突然暴躁地開始叨自己的羽毛,發泄一般地往外揪著拔。

“停停停,我跟你說過什麽?”老板娘摔了瓜子,按住了灰鸚鵡的腦袋,被暴躁中的灰鸚鵡轉頭叨了一口。

叨的力氣不大,隻是手背上的皮膚有點發紅。灰鸚鵡呆呆地看看老板娘,似乎是有點內疚,翅膀扇動了兩下,低下頭不動彈了。

半晌,它揚起腦袋再次開始模仿火車。

“哐當,哐當,哐當。嗚——”

“……”

老板娘拍了拍手心沾著的瓜子站起身,勉強朝柏林笑笑指指小廚房:“我去催催,有兩道好炒的菜應該快好了。你放心,它不會主動攻擊你的,但也別太靠近它。”

她轉身進了廚房,能聽到她跟廚師低聲說話的聲音。

柏林在想自己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由於灰鸚鵡剛才突如其來的動作,桌麵上此刻散落著兩三根被它自己薅下來的羽毛。

他的視線落在灰鸚鵡禿掉的地方,突然意識到這可能不是到了年紀自然脫落的,而是就像剛才那樣,它自己幹的。

柏林莫名有點抱歉,他試著安慰:“你不開心嗎?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呀,是因為夜深了嗎?要不你去睡覺吧,回屋裏去休息吧。”

灰鸚鵡不再理會他,隻是專心致誌地繼續模仿:“哐當,哐當,哐當。”

後廚裏傳來壓低聲音的爭吵聲,模糊不清:“……哪個客人受得了它一直這麽喊……它還拔自己的毛,它精神不正常你知道嗎……”

“我就要留著它,大不了不開店了。”

“你是不是有病?腦子還正常嗎?你為了一隻養不熟的瘋鸚鵡不生活了?”

“……我扔了它,它很快就活不了了。我開不了這家店,還可以幹別的。”

“早就有人說要舉報衛生情況了,因為它掉毛……”

“你讓我怎麽拋棄它,你明知道它每天都,每天都……”

柏林聽不特別清楚,他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引起了一番爭吵,心裏不得勁,想問問隊友們怎麽辦好。皺著眉轉過頭,就看到韓宇哲正在閉著眼神色平和的假寐,花言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發梢,鄔珩堯完全神遊天外不在狀態,江樞苒倒是注意到了他,柔和一笑:“你要是介意的話,我們換一個地方吃。”

柏林一怔,愣了一會兒才搖頭:“不用不用,這裏挺好的。”

他意識到,隻有自己因為打破了小吃店平靜的生活而坐立不安。

隊友們對店內發生的一切都絲毫不感興趣,哪怕周圍有人在爭吵,他們比起關心,更多的是嫌吵。

這種反應好像也沒有什麽可以指責評價的地方,柏林知道他們不過就是陌生人,關心不是義務,也不是責任。

隻是他原本因為即將幹飯而快樂高昂的情緒,沒來由地蒸發了一點點。

柏林微微抿唇,將詢問隊友的話咽了回去。

老板娘掀開簾子出來,端著兩個熱氣騰騰的盤子,滿麵笑容地快步走出來,隻是眼眶有點發紅:“炒菜就是快一些哈,毛血旺還得再等等。”

柏林裝作沒看出對方粉飾克製的情緒,拿了筷子擺手:“沒關係!好香啊。”

老板娘笑得很輕快:“嘿嘿,手藝還行吧,好歹也是幹了十多年了。”

柏林專心致誌地幹飯,餘光瞥到灰鸚鵡被老板娘帶到了店外麵,放進了籠子裏,也沒有表達任何意見。

“小心燙到。”花言跟柏林吃了好幾回麵,他本身是不會被燙到的,但是人類就是比較脆弱,看柏林吃得急急火火的,花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哦哦,太餓了哈哈。”柏林彎起眼睛滿足地笑笑,夾起來了好大一筷子菜:“這個好好吃哦。”

江樞苒看著他笑:“有這麽好吃嗎?”

柏林還沒回話,鄔珩堯先埋頭回了一句:“柏林剛說完好吃,你就問有這麽好吃嗎,你還說我腦子不好使?”

江樞苒:“……”

他深吸口氣,不想跟鄔珩堯討論這麽沒營養的問題。

老板娘從外麵進來,關上了門,回頭笑著解釋:“這樣冷風進不來,外麵夜裏還挺冷的。”

火車的聲音在門關上之後小了很多,基本聽不到了。

毛血旺作為大菜最後一道上桌,紅辣椒看上去很刺激食欲。

花言終於拿起了筷子,試探著嚐了一口。

柏林被辣得夠嗆,拿紙巾吸了吸鼻子。

老板娘重新在小椅子上坐下來,看柏林吃飯這麽香的樣子,眉頭也舒展開來。

他吃的速度很快,實際上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這頓難得的“欺騙餐”上,而是目光時不時落在門外籠子裏的灰鸚鵡身上。

在他第十幾次自以為沒被發現地看向門外時,老板娘問他是不是想知道小火車的來曆。

柏林拗不過自己的內疚和好奇心,點頭。

這實際上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故事,老板娘三言兩語告訴了他。

灰鸚鵡以前是有主人的,是個常來吃飯的顧客。

顧客是個背包客,十來年前就天南海北的到處闖**,窮得叮當響,整天坐最便宜的綠皮火車。

一直在路上的旅行者沒有所謂的家,常年漂泊,足夠自由,卻像浮萍一樣,沒有落點。

時間短了覺得恣意,時間長了難免孤獨。

為了免於這種孤獨,背包客養了一隻排解寂寞的小動物,做他旅行中的同伴。

朋友總會離開他,親手喂養的小動物能陪他一輩子。

缺少感情陪伴的人,寄希望於付出後能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回報。於是他詢問了最重感情的動物,在狗狗和灰鸚鵡中,選擇了後者。

灰鸚鵡的確重感情,他花了點時間讓灰鸚鵡成為他的家人,他們形影不離,彼此不離不棄。

這家店是背包客每次回到這座城市都會來打卡的地方,某一天,他又來了。

這一次不同於以往,他胡子拉碴,形銷骨立。

不同於以往跟老板娘分享旅程中囧事的哈哈大笑,他埋頭沉默地吃完了一碗麵,灰鸚鵡在旁邊模仿著火車。

老板娘沒問他遇到了什麽事,人這一輩子總會有一個個坎,邁過去就是一段經曆。

路要自己走。

他狀態不好,問老板娘,能不能暫時將灰鸚鵡寄放在店裏一段時間。

距離背包客第一次踏進這家店,至今為止老板娘記不清有八年九年,還是十年了。

這十年間他斷斷續續來了也沒有很多次,但老板娘跟他也算得上半個熟悉的陌生人。

於是平日裏,不會選擇答應這樣無理且麻煩不討好的請求的老板娘同意了。

她目送背包客如釋重負的離開,假裝沒有聽到他推開門時的痛哭失聲。

老板娘被騙了,背包客再也沒有回來。

又或者是,沒能回來。

灰鸚鵡對陌生人警惕性很高,但老板娘的氣息它熟悉,小吃店也熟悉,適應還算良好。

但是從某一天起,當它終於意識到背包客不會回來之後,它開始不間斷地模仿火車的聲音。

老板娘說,這隻鸚鵡一直模仿火車的聲音,起初她不是很明白為什麽,後來她好像明白了,聽到火車聲就意味著背包客要回來看它了。

持續了一段時間沒能獲得回應後,它開始拔自己的毛,漸漸的除了腦袋以外的地方都禿了,像隻火雞。

賣鸚鵡給背包客的人沒有騙他,灰鸚鵡很重感情,並且認定之後執著到偏執,一旦離開親近的人,就會陷入抑鬱,情緒不受控製地傷害自己。

後來老板娘看不下去,就騙它,說背包客剛剛聯係了她,隻是太忙了暫時來不了。但是他說了,一定會來接它。

鸚鵡聽懂了,它一天天好起來了。

它每天都在等他,每天都在學火車的聲音,日複一日。

柏林看著門外仿佛不會累一樣模仿火車的鸚鵡,看著它發愣。

老板娘講完長舒了一口氣,麵色複雜地笑:“唉,有時候也不知道人的善心,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陪伴隻是暫時的,終有一日會離開它,還不如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背包客給了它近六年的陪伴和快樂,但是灰鸚鵡的壽命有五十年。如果告訴它那個人不會回來了,它也會很快死去。老板娘騙它他保證過說好會回來,於是它餘生都陷入固執而孤獨的等待中。

所以說,有時候笨一點,薄情寡義一點,沒什麽不好。

新消息進來,放在桌麵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屏幕亮起,柏林設為鎖屏的那幅歪歪扭扭的長發塞西爾簡筆畫出現在屏幕上。

設為壁紙之後,柏林每次看到這個鎖屏的時候都想笑,隻有這次沒有。

他試著回想上次見到塞西爾時,他轉過身後看著他的眼神。

他發現自己不記得了。

柏林出神地握住戴在頸項上的戒指,摩挲了半晌,把它取下來戴回了手上。

“回去吧。”柏林笑了笑站起來,“吃飽啦,我想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