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不過……兩者也沒什麽區別了。”塞西爾摸摸肚子, “亞桑,午餐多上一份一樣的吧,雖然不知道這位客人能不能吃。”

亞桑遲疑了一下, 但在塞西爾靜靜地向他看過去後, 年輕的侍衛避開了視線,應下後帶著隊大步離開。

殿內很快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這個你可能比較熟悉。”塞西爾踱步到桌前拿起一個精巧的小盒子,“從遙遠的東方遠渡到這裏來的,聽說很珍貴, 我也隻有一點點。”

柏林看他把蓋子打開,發現是茶葉。

從這一句話,柏林猜測八九不離十, 這裏並不是他所在的現代世界。

直覺對方不會再對他做什麽,柏林放鬆下來,樂觀的想應該不是所有古老的國度都有斷頭飯的概念,他的重點放在前一句:“什麽叫沒有區別啊?”

塞西爾又笑了, 柏林發現他在侍衛離開後,神態再度回到了最初放鬆的狀態, 甚至很平和:“我出不了這座宮殿。想方設法把你關在某個地方,和讓你時刻跟著我, 有什麽區別?”

“我說要把你關起來,你好像也不記仇,你也是一個奇怪的人。唔, 亞桑看著你的眼神不好受吧?不必在意他。”塞西爾提起亞桑的語氣不像柏林想象的熟悉信任,比起得力屬下,更多的是厭煩。

“我知道你是人類……不是怪物。”

最後一句話聽不太清, 他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柏林一時間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塞西爾收回視線看著他:“你做好心理準備, 亞桑會去跟神殿的人報告你的出現。雖然他們更可能會順應神諭什麽都不做……但如果你能離開,最好盡早走。”

柏林不明所以,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人前腳要殺他,後腳又讓他離開:“亞桑不是你的,呃,屬下嗎?”

他以為亞桑聽命於塞西爾,沒想到塞西爾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東西,托著下巴笑:“他可不聽命於我。”

“你真的是預言裏會讓我為你沉睡千年的人嗎?”塞西爾眼裏藏著很多柏林看不懂的東西。

如果是擅長觀察解讀的人,大概會感知到’四分痛恨、三分麻木、兩分譏諷,和一分隱隱的希冀’。

但柏林看不出這麽多東西,他跟對方才第一次見麵,隻覺得塞西爾有話不好好說。

柏林是個簡單的人,他喜歡直接的溝通方式,不喜歡打啞謎。

於是他在發現自己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之後,很幹脆地承認:“我聽不懂。你可以有話直說嗎?”

塞西爾:“……”

他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像柏林這樣說話直來直去,拒絕神神叨叨的人,而且他大概比看上去受用。

因為柏林發現他的好感度漲了,由0變成了1。

柏林:所以你是有點高興,但真的隻有一點點。

“你又在看我的頭頂了。”塞西爾抬起手,像個第一次征服四肢的小朋友一樣,以一種看著不太聰明的姿勢,在頭頂上胡亂揮了揮:“這跟你的特殊能力有關,對嗎?”

柏林堅決不承認,反正對方沒有證據:“不,我隻是覺得你頭發有點油。”

塞西爾:“…………不可能。”

柏林一口咬定,眼神認真:“真的,你上一次洗頭是什麽時候?”

塞西爾居然真的思考了片刻。他甚至還掰著手指頭仔細數了數:“一、二、三……”

柏林這下子的確有點好奇了:“三天?”

塞西爾一頓,搖頭:“三年。”

柏林:“………………”

他沉默地看看對方實際上清爽絲滑的頭發,默默往後退了兩步,離他遠了一點。

在柏林表現出明顯的嫌棄後,柏林發現

,塞西爾的好感度從1又降回了0。

柏林震驚,這是他頭一次看到好感度漲得這麽摳摳搜搜,還會往下掉的:“你好記仇呀。”

塞西爾的好感度又漲了回去。

柏林:“……”

他好像是喜歡聽我說實話,不確定,再看看。

腳步聲傳來,這一次不是亞桑所帶領的侍衛隊,而是端著食物和水進來的侍從。

柏林注意到,他們從走進來之後就沒抬起過頭,一直戰戰兢兢保持沉默,連一個字也不跟塞西爾搭話,放下之後就匆匆離開了。

他發現自己最初的理解好像確實不太對,有話直說:“為什麽他們都很怕你的樣子,你經常動不動就要’處理掉’什麽人嗎?”

柏林不理解也不讚同對方的舉動,他隻是不記仇,並不是不追究。

塞西爾捏起一顆葡萄,沒有生氣:“我沒殺過人。神官們說預言是絕對的,那麽你不可能會被我殺死,我隻是不太甘心……所以想試一試。他們怕我,並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麽,而是因為我是個’怪物’。”

他似乎不介意將一切告訴柏林:“神殿裏供奉的是光明神。”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

神殿是實際上掌控帝國的存在,這種淩駕於王室的權利已經維係了數百年,直到有傳言說光明神已然隕落,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神了。

又或者說,神明一說,從根本上就是一個構造出來的騙局。

這個消息或許是從想要收回權利的王室那裏流出來的,又或許是神殿中出了叛徒。總之結果是神殿的地位岌岌可危,急需要證明“神明”這種虛無縹緲的存在。

幸運的是,他們在貧民窟意外搜尋到了一個有著黃金瞳的小孩。

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頭發沒人剪,髒兮兮地黏在一起,他的頭發是不詳的黑色。

這不符合神官定義的神子特征,但他又的確擁有著獨一無二的黃金瞳。

神殿已經沒有時間,王室的鐵蹄蟄伏了多年,就要按捺不住。

於是他被病急亂投醫地帶回了神殿,以肮髒的賤民之軀踏上了最神聖的土地。

他被洗刷幹淨,換上幹淨的白袍子,所有人都在說,他要接受“神的洗禮”。

從那以後,他就可以半脫去凡人的軀殼,成為神在人間行走的落點。

‘這是無上的榮耀,我的孩子。’慈眉善目的神官輕聲細語。

神殿沒有將一切希望壓在一個人身上,他們搜尋來了很多個孩子,他們身上都多少有著符合’神降’所必須的特征。

塞西爾從饑餓中幸存了下來,又眼睜睜地看著無數個孩子在他麵前慘叫著沒了聲息。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神明的力量,哪怕是殘存的一縷。

幸運而又不幸的是,他是唯一存活下來的那一個。

神力灌入的過程很痛苦,從那以後,他就不再是人了。

他還記得神官從狂喜、到驚恐演變的表情,好像看到了什麽可怖的真相。

神官們為了保住現有的一切權利、地位,裝聾作啞,隻作不知。

在完成了國王要求的降雨祈福過後,所有有關神殿的不利消息徹底消失,就連國王都放棄了爭權,隻老老實實地繼續做一個傀儡。

沒有人會想挑戰神明的力量。

貪婪使神官們忘記了恐懼,他們將塞西爾對外奉為神子,卻從未讓他公開露麵過。

他們害怕讓人看到塞西爾,會由他的樣子聯想到什麽不該聯想的地方去。

從塞西爾被帶回神殿後,他就再也沒有出過這座宮殿。

神官嚴令禁止任何人接觸他,跟他說隻字片語都會被殺掉。直到後來塞西爾表現的

安分守己,沒有試圖叛逃掙開束縛的跡象,才安排了亞桑等侍衛過來,偶爾會跟他說上一兩句話。

名義上是保護,實際上是監視。

沒有人比塞西爾更清楚真相是什麽。

作為唯一擁有神之力的人,神殿對外謊稱他是光明神寵愛的神子,但其實他雖擁有神力,卻並不源於光明神——而是黑暗神在人間的化身。

準確的說,光明神和黑暗神,本就是一體。

他的眼睛是璀璨象征著光明的黃金瞳,頭發卻濃黑如墨,不符合神殿宣揚的聖潔假象。

這其中足以顛覆神殿的秘密,就是黑暗神和光明神力量同源,本質根本不像神殿所說的那樣,光明神代表善,黑暗神代表惡。光明與黑暗從誕生起,就一直且永遠是共生,不分彼此。

金色的光明之力中,隱藏著濃墨一般不詳的黑霧。

所以神殿從不讓塞西爾露麵,一直待在宮殿裏。

塞西爾說的時候是帶著惡意的——因為他看得出來,柏林是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下長大的,他擁有著沒有經曆過痛苦的人才有的、純粹清透的眼神。

他甚至在期待柏林會不會聽完這世上的惡,原本構建的精神世界會有了裂痕。

柏林安靜的認真聽完,沒有打斷他,聽完沉默了片刻。

塞西爾一錯不錯地看著他,想知道他會說什麽。

柏林心有戚戚地環顧著四周:“你說你在這裏一直不能出去,待了多久了?”

他沒有做出任何一種塞西爾以為可能會有的反應。

塞西爾沒想到他先問的是這個,撐著下巴回答:“至少十五年了吧。”

柏林睜大眼睛:“……”

他用一種看虎鯨一樣的眼神看著塞西爾——水族館裏的虎鯨很多是從年幼就被從海裏抓走,關到狹小的水箱裏。虎鯨是群居生物,智商很高,有感情,會孤獨,孤獨久了會出現心理問題。虎鯨對人類本身沒有攻擊性,卻會在長期不正常的□□下,變得暴躁易怒,會主動攻擊人變成殺人鯨,又或者用頭撞缸自殺。

眼前的塞西爾最開始在柏林的眼裏,是一個不可理喻、亂殺亂砍的神經病,除了長得好看一點,沒有發現什麽優點。

而現在,他覺得這一切都找到了原因。

十五年了,他一直沒走出過這個地方,也幾乎沒有人跟他有接觸。

他竟然還會說話,還能正常溝通,還沒有發瘋。這真的很不容易。

柏林有一點點感同身受的傷心:“你的生活好難熬啊。”

哪怕是天天投喂柏林提拉米蘇,讓他穿價值一個億的睡衣,住一百個億的豪宅……無聊就是無聊啊!

普通的衣食住行並不會影響人感受到快樂,但無聊真的是會把人逼瘋的。

再奢華,沒有人羨慕,錢也沒地方花,有什麽用啊,冷冰冰的。

柏林:無處可炫的富有,一文不值。

柏林心底的芥蒂和不舒服減輕了很多,他認真地看著塞西爾:“我是從夢裏來到這裏的,夢醒了我大概就會離開。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等我回去,一定會搜集很多冷笑話回來講給你聽!這樣你以後就不會……”

他本來想說“自閉”,但又覺得這樣說不好,於是換成了“不會孤單”。

他理解了。盡管依然不讚同他提劍的行為,但他真的稍微有點理解了。哪怕是監獄裏的犯人,也能組織一起參加集體活動拔河什麽的。這裏是有工作就996,完了還不讓人出門啊,這不會被逼瘋搞得腦子不正常才怪。

怪不得他說“我知道你不是怪物”的時候,會露出讓柏林看不明白的表情,是因為他知道在別人眼裏他才是怪物。

怪不得他說“很少有人會敢這樣直視我”

……柏林以為是他地位很高,沒想到是別人對他避之不及。神殿的人依賴他、利用他,又忌憚他、排斥他、防備他。

他是一件趁手的工具,一把需要警惕會割傷到使用者的雙刃劍,唯獨不是一個擁有自由意誌的人。

怪不得他發現柏林受傷他同樣也會受傷時沒有反應,他大概其實也不在乎會不會被危及生命,在這裏活著也沒什麽意思,隻是格外漫長罷了。

擁有哪怕一樣美好,就會擁有強烈活下去的意誌,但一無所有的人,大概很難為明天是否能見到太陽升起擔憂。

塞西爾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柏林想,他以為對方會有些高興有人以後能陪他消磨時間,好感度卻隻漲了1點。

“你知道我是怎麽被神殿發現的嗎?”

塞西爾沒有說信,也沒有說不信,隻是問了柏林一個問題。

柏林搖頭。

塞西爾淺笑著慢慢說:“我藏的像隻小老鼠,神殿的人厭惡貧民窟這樣的地方,我躲得很好,原本誰也不會發現我。”

“是曾經在我快要餓死時、分給我一塊麵包的人,告訴了神殿我躲在哪。”

“因為一個消息,值一塊黃金。”

柏林愣住了。

塞西爾表情平和,輕描淡寫地微笑:“他也是曾經說要互相扶持長大的人,卻為了一塊金子,背叛了我。”

“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麵,連半天都算不上,而我一見麵就要殺你。”

“雖然我沒有真的傷害到你,但我的確做了這樣的行為,這種行為是不能因為沒造成傷害,就可以抵消的。”

“我不認為,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柏林聽完,卻沒有像塞西爾想象的那樣,露出受傷之色,或是就此放棄。

他隻是露出思考的神色,轉而詢問:“你那麽厲害,不能靠自己逃出去嗎?”

柏林回憶他從庭院走到殿內這一段:“至少殿內是沒有守衛的,而侍衛們都是厲害一點的普通人。”

“不用有人看守。”塞西爾視線落在手上的戒指上:“看到這個戒指了嗎?這是我來這裏的第一天戴上的。隨著我年齡增長,戒指始終好好地戴著,無法取下。”

他目露譏諷自嘲地笑了笑:“有這個在,走出這座宮殿半步,我就會化成灰。”

神官靠戒指控製他,禁錮他,隻能為神殿做事。所以他痛恨這枚戒指。

柏林沒料到戒指竟然是枷鎖。他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手上陳舊、款式相似的戒指:“所以一切都是因為這枚戒指。那要怎麽樣才能摘掉它,你知道嗎?”

塞西爾:“僅憑我自己,摘不掉。”

他眼神陰鬱:“如果砍掉手就能獲得自由,區區一隻手,我早就砍了。”

柏林卻搖頭:“肯定有辦法摘掉,隻是你不知道。”

他沒想到的是,塞西爾道:“我知道,隻是不可能做到。”

“這不是秘密。”塞西爾說,“我繼承的神力不完全,受到了限製,無法解開戒指的桎梏。我需要信徒——又或者說,全心全意的信任、喜愛。哪怕隻有一個人,我也能夠得到足夠的神力,掙脫戒指的束縛。”

信奉喜愛他的人越多,他的力量越強大。

柏林剛才聽故事的時候沒什麽太大的反應,現在卻愣了愣:“沒有任何人喜歡過你嗎?”

“沒有。”塞西爾淡淡道,“一個都沒有。”

柏林:“……”

好慘啊。怎麽會這樣。

但是……柏林認真看著他:“任何事,付出給予與收獲都是相對應的。沒有平白無故誕生的信任,你需要付出,才有收獲的可能。不然得到的,也會失去的。”

他知道,一個人的性格

跟成長經曆有關,所處的環境和遇到的人,都會塑造改變一個人。

所以這是一個悖論。

塞西爾需要付出信任,才能收獲信任。可是他的身邊沒有人願意靠近他,他也不相信任何人。

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快樂,永遠不能與人交心,因為經曆過慘痛的背叛。

所以他對柏林的好感度是0。

既然塞西爾絕不可能率先付出信任,那麽柏林想,他或許可以先試著靠近對方,幫幫他。

柏林很喜歡虎鯨。

但是他從不去水族館,因為他知道那裏的虎鯨終日孤獨,並不快樂。

他會看電視上播出的紀錄片,會用虎鯨的圖片做屏保,唯獨沒有親眼見過。

而現在,他覺得他見到了人生中遇到的第一隻虎鯨。

他決定小心翼翼地靠近受過嚴重創傷的虎鯨,等他們成為朋友的那一天,就將他送回大海。

每一隻虎鯨都應該是自由的。

塞西爾也應該永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