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娜之二
那天齊娜去了鐵道另一邊的電子元件廠。
那其實是一家台資公司,做OEM電子產品,我們學校的人叫它“電子元件廠”,如此稱呼隻是為了表明一種態度——不想去流水線上做工人。我入學那年,這家公司在鐵道另一邊的開發區跑馬圈地,豎起一排廠房,廠房之上有一個巨大的紫色Logo,斜體字母MEC,不知道什麽意思。這家公司曾經到我們學校來招過人,看上去很沒誠意,不招管理人員,全招流水線工人和倉庫保管員之類。我們好歹是大學生,明目張膽地去流水線上混飯吃就太丟人了。哪怕是去國營企業呢,哪怕是在地下室修電腦呢。
我揣摩著齊娜走向電子元件廠的心情,那一定是很不愉快的,她被德國公司刷了下來就沒能找到合適的單位。智商超高,左手殘疾,性格乖僻,不諳世事,這就是齊娜。某一天她接到了MEC公司的麵試通知,她當然不甩他們,但對方告訴她,並不是請她去做流水線工人(穿藍色粉色工作服),而是行政助理之類的(紫色工作服),她考慮了一下,覺得事情也不壞,但並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我們。她一個人去了MEC公司。
在那兒她得到了一個麵試的機會,合資企業的麵試官當然不會讓她做腦筋急轉彎,而她想必也巧妙地掩飾了自己左手的缺陷。以她的智商,如果不是要價太高的話,得到一個助理職位並不難。但她還是沒有告訴我們。
她在MEC公司得到了一身紫色的工作服。紫色,就意味著她不會去流水線,而是直接進入管理層。這家公司的慣例是為期一周的互動觀察期(無薪,需交押金,押工作服和門卡之類),隨後是為期三個月的試用期(工資七折,無加班津貼)。在頭一周的頭一天,她在那兒互動觀察,也許是有什麽事,她提前兩個小時離開了工廠,下午三點,她獨自一人回學校,走過開發區平坦的柏油路,道路兩旁是密集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天氣很好,五月的下午可能還帶有懶洋洋的睡意。她穿過鐵道,或許在鐵道口還停了一下,等一列火車開過。經過鐵道,她向學校方向拐去,走上了那條小路,我曾經陪著她到這裏來。把鉀肥送給她旅館的朋友,也曾經到這裏來給鉀肥收屍。就是那條路。
她在旅館門口停了一下,決定進去換衣服。她對那個朋友說,不想穿著紫顏色的工作服回學校,被人恥笑,電子元件廠的名聲在我們學校一向很糟糕。她放下包,從包裏拿出自己的外套,這時她看見一隻貓從門外走過。她對旅館的朋友說,等一等就回來,包先放你這兒。
她大概想起了鉀肥,想起了之前對我說的,要在畢業之前給鉀肥去上墳。其實我認為這大可不必,她並沒有離鉀肥多遠,她以後就得在這一帶上班。下午三點半左右,黃昏還沒到來,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刻她走進了樹林。
如果說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守護神的話,不知道她的守護神在那一刻是打盹了呢,還是在尖叫。她再也沒有回來。
旅館那個朋友以為她回學校了,也沒在意,隻是把她的包收了起來,裏麵沒什麽東西,一支筆,一本筆記本,一套衣服。她丟三落四慣了的,行動也神龍見首不見尾,很少事先和人打招呼。當天晚上那個朋友從旅館下班,因為有事,隔了好幾天才回來上班,發現包還在,然後別人告訴他樹林裏發現了一具女屍。那個人從旅館裏打電話到公安局,認為死者是齊娜。
咖啡女孩向警察指出,穿那種紫色工作服的人是MEC公司的職員,警察去調查,在當天的打卡記錄上看到了齊娜的名字,同時接到了旅館裏打來的電話,便追查到學校。保衛科認定老星是齊娜的男友,因為他們曾經睡在一起,被我踹開了門,人所共知。老星跟著去認屍。
“警察說臉都被敲沒了,別看了,根本認不出來,問有沒有其他特征。”老星說。
“手。”我想了想說,“她那手被車壓過,變形的。”
“我就是這麽對警察說的。”
老星問便衣:“是連環殺手嗎?月初學校裏也被幹掉過一個女孩。”
我說:“不是。”
便衣說:“那個裝修工已經被抓到了,殺人之後就逃亡出去,基本排除了連續作案的可能。”
老星說:“手法很像。”
我說:“模仿犯罪,或者是為了誤導警方。”
便衣說:“你還懂的不少。”
我說:“警官,我知道你們為什麽來找我。我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結果呢,這具屍體是我認識的人,謀殺案中經常有凶手報案假裝撇清的事情發生,不過我有充足的不在場證明,案發那天我沒有去過鐵道邊。”
便衣突然問:“你怎麽知道案發是在哪天?”
我從桌上扯過一本台曆,說:“五月二十一日晚上,我最後一次見到齊娜,她來找我,說要給貓去上墳,後來又說不去了;五月二十四日,星期四早上,我和另一個姑娘發現了屍體。作案隻可能是在星期二和星期三的下午。那個兩天——”我指指老星,“下午我都在和你們打牌。”
“有其他人可以證明你們嗎?”
“全宿舍的人都可以作證。”老星說,“我也是嫌疑人吧?我動機最明顯,剛被她拋棄。”
便衣沒有回答我們,其中一個飛速地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麽,稍作沉默後,另一個問我們:“齊娜平時和什麽人來往?”
“小廣東。”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便衣們走了以後,我和老星去外麵吃飯。
“有一天她說,她會客死異鄉的,所以不去上海廣州找工作。”
“你聽她胡扯。”老星說,“她這個人很沒譜的。”
“那片樹林你去過嗎?”
“去過,很安靜,凶手不可能那麽容易地接近她。你別看她傻頭傻腦的,可警惕呢。她對我說過,以前也被敲頭殺手跟蹤過,這方麵有心理陰影。”
“這個事情她倒是也對我說過。”
“所以凶手一定是熟人。下午的時候,樹林裏很安靜,如果有陌生人跟蹤了接近過來,隨便什麽傻子都能感覺到的。”
“不一定,火車開過的時候呢?”
老星默然不語,過了好久才說:“我真沒想到她會去電子元件廠上班,小廣東到底還是在騙她吧,沒去成德國公司?”
“去不了,她自己說的,手壓壞了,打字不行,那公司把她刷下來了。”
“去德國公司打字啊?”
“去哪兒都得打字。”
“我用兩根中指都能盲打,早知道就把這門手藝教給她了。”
“人都沒了說這個。”我說,“要是她事先告訴我,我會勸她別去那家公司上班。”
“不,你會嘲笑她,所以她沒告訴你。”
“我不會,我知道她跟小廣東上過床,我不會拿這個事再去嘲笑她。盡管我經常嘲笑她。”
“她應該跟我去上海找工作。”
“壞就壞在你揚言要給她在上海找工作,她這個人,脾氣古怪得很,不吃你這一套的。”
“她倒吃小廣東那一套。”
我嚴肅地說:“老星,我再說一遍,人都沒了,你就不要埋汰她了。”
“好。”老星說,“會不會是小廣東幹的?”
“看不出殺人動機。就算小廣東在騙她,那也應該是齊娜殺了他,而不是反過來吧?也許真的又遇到變態殺手了。”
“不太可能吧?”
“都有可能。”我說,“你知道大學裏犯罪率最高的時間段是什麽嗎?是畢業之前。尋仇的,殉情的,發泄的,到處都是。任何人都有動機去犯罪,隻是我們看不出來而已。比如你,你就可能殺她,你的動機太明顯了,盡管你沒有作案時間,但並不說明你沒有嫌疑,警察沒有說草叢就是第一案發現場,有可能你約了齊娜在晚上吃飯,把她幹掉了又拋屍到草叢裏。當然,這隻是推演。”
“這麽說你也有作案時間。”
“是的。”我說,“其他人也有作案可能,亮亮可能是個性倒錯,鍋仔可能從精神病醫院逃出來了,連你的前女友李珍蕙也有動機,出於嫉妒。你不會已經忘記李珍蕙這個人了吧?”
“你丫到底想說什麽?沒有人殺了她,還是所有人殺了她?”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問他:“老星,難道齊娜死了我們就一點都不難過嗎?”
一瞬間,像是被投入了異次元空間,扁平,驚愕,缺乏心碎的維度,隻剩下呼吸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