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態記憶
二〇〇0年的冬天,我曾經和齊娜一起去麵試過一家公司,位於市區商業街一條支路上的破舊大樓裏,大樓外牆是土黃色的,八十年代的鋼窗,窗玻璃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裏麵的內容。大樓門口停著幾輛自行車,也都蒙著一層灰,疑似無主。僅六層樓的房子居然還裝了一部電梯,聽說那樓房以前是什麽機關學校,後來廢棄了,給人開公司。
那次齊娜本不想去的(在她看來,德國公司的文秘職位非她莫屬),但麵試通知發到了我和她的電子郵箱裏,我要去,她便也答應陪我,純粹是想鍛煉一下麵試技巧罷了。
那是一家廣告公司,郵件上寫著是6F,我應聘的職務是電腦維護,齊娜應聘文案。去的時候齊娜就提醒我,肯定不是什麽好公司,好公司麵試都會用電話通知,不會發什麽郵件。我反駁道:“傳銷公司通知麵試的時候恨不得脫光了抱著你呢。”盡管嘴硬,但我心裏也知道,這事不是很靠譜。
我們走進大樓,齊娜按了電梯按鈕,過了一會兒聽見頭頂上方傳來隆隆的聲音,那鐵皮方盒子像巨靈神下凡一樣降了下來,哐哨一聲落定,又像八十歲的老婦人打開雙腿般開啟了兩扇門,裏麵有一個中年電梯員,光頭,連眉毛都掉幹淨了,骨瘦如柴雙目如鷹,裹著一件深藍色的棉大衣。齊娜嘀咕了一聲:“這狗東西不會把我們運到地獄去吧?”
看上去確實很像地獄班車,電梯員則是地獄班車的司機。我們站在門口猶豫,電梯員說:“進不進來啊?”齊娜一步走了進去,我也跟著進去,不料那電梯門忽的一聲合攏,把我夾在了中間,我大駭,電梯員拚命敲打著按鍵麵板,它總算彈開了,我差不多是掉進了電梯裏。
我交叉雙臂,捂著胳膊罵道:“手都快給夾斷了。”電梯員嚴肅地說:“所以剛才催你們快進來。這電梯就是這樣的,有一次把個孕婦夾得流產了,正好夾在肚子上。你們去幾樓?”我們駭然地聽著,說:“六樓。”
電梯轟轟地啟動,從內部看來,它簡直像是撒旦的子宮,金屬壁板上的油漆從中間部位磨損,形成幾個黑色的漩渦,頭頂上有兩盞日光燈,一盞尚好,另一盞吧嗒吧嗒地閃著,幾秒鍾之內讓人眼壓升高,頭暈,想睡,完全是高血壓的症狀,幸好我們都沒有幽閉恐懼症。齊娜對電梯員說:“你這工作條件很惡劣啊。”電梯員答道:“小空間,大責任,條件惡劣才顯出我的價值。”齊娜嘲笑道:“敬業,敬業。”
我注意到麵板上亮著的是5,以為他按錯了鍵,想伸手去按6,被電梯員擋開了。他說:“這電梯不到六樓,壞掉了,上不去。得按5,然後從五樓爬上去。如果你按的是6,最後會發現自己又回到了1,往複循環沒完沒了。”齊娜問:“六樓是廣告公司?”顯然對擁有如此電梯的廣告公司抱有懷疑之心。電梯員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管開電梯。”
齊娜問我:“你還想去麵試嗎?”我苦笑著拍了拍手裏的文件夾,裏麵是我薄薄的簡曆,兩張八十克A4紙,還有一張大一時代獲得的讀書比賽獎狀,學生會頒發的。用一個很不恰當的比喻,就像一個人去公共廁所拉屎,到了門口嫌髒,但誰又有勇氣為了這點髒而拒絕大便呢?鐵骨錚錚地號稱自己可以餓死,難道鐵骨錚錚地把屎拉在褲子裏?齊娜明白了我的意思,說:“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在劇烈的震顫中,我們到達了五樓。電梯門打開,外麵黑漆漆的,並非辦公場所,而是裝修剝落垃圾遍地的空樓麵。我們都猶豫了,電梯員忽然伸手推了齊娜一把,齊娜趔趄著撞了出去,回頭看我。我被這異常的舉動驚呆了,甚至沒反應過來到底出了什麽事。與此同時,電梯門轟然合攏,帶著巨響和齊娜驚愕的目光向下沉去。聽見齊娜在電梯外麵喊道:“我操,夏小凡,你這個衰人!快來救我!”光頭電梯員發出了尖利的笑聲,倚在黑色漩渦之上,對我說:“你上當了!”
我心驚膽戰,瘋狂地接著開啟鍵,見它沒反應,又去按5,可是電梯自顧地沉向1。電梯員對我咆哮道:“不許碰我的電梯!”他撲向我,我叉住他的脖子,將他推到角落裏,繼續按5,他再次衝過來,但穿得過於臃腫了,被我按在地上爬不起來。電梯落地後,我跳起來按5,它遲鈍地搖晃著身體隆隆向上,我繼續和電梯員廝打,直到五樓。趁著門打開的瞬間,我鬆開手,一步躥了出去。他想要追出來,被我一腳踹了回去。電梯門哐的合上,我就地抄了塊水泥坨子,心想,這扇門要是再打開的話,我就要開殺戒了,但它終於保持了沉默,過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巨響,滿不在乎地哐當哐當向下沉去。
我回頭去找齊娜。我身處一條走廊裏,兩旁是類似教室的屋子,門緊閉著,在走廊的一端盡頭有扇窗,從那兒照進來的光線將齊娜雕刻成一道剪影,她就站在窗口。
我說:“你沒事吧?”走過去才發現她淚流滿麵。
我們在五樓找到了安全樓梯。
“那個人是精神病,對不對?”齊娜說。
“肯定是。”
“精神病太可怕了。”
“他要真是個開電梯的才可怕。”
“我並沒有否認他是個開電梯的。”
“嗯,但我肯定他不是個開電梯的,世界上沒有這種開電梯的。”
“也許有。”
“也許吧。”
我看看樓梯,空****的沒有人。電梯是無論如何不敢乘了,至於走樓梯,會有什麽樣的意外,我也不敢保證。這時聽見六樓有人說話,不多一會兒,一男一女走了下來。我向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嚇了一跳,說:“見鬼了,這電梯早就壞了,都貼了封條的,你看我們就是走樓梯下來的嘛。”我向他們形容了電梯員的長相,他們搖頭說:“從來就沒有人開電梯。”
他們是六樓那家廣告公司的職員,知道我們是來應聘的,態度很友好,這讓我稍稍寬心。等他們走下樓以後,我對齊娜說:“你看,我說對了吧,那家夥不是開電梯的。”齊娜說:“這又有什麽區別呢?反正都是精神病。”
事情本來應該結束了,我們跟著那對男女走下樓梯,離開這鬼地方,回到學校,然後把剛才經曆過的古怪事情告訴老星他們,但齊娜卻提出了新的建議:“不妨上樓去麵試?”我說我的簡曆已經在廝打中弄丟了,沒簡曆怎麽麵試。齊娜說:“我聽說有人穿著拖鞋去廣告公司麵試的。”
“我是去應聘電腦維護,不是創意總監。”
“那也可以去試試,正規公司會讓你再填一份履曆表的,再說我也想去鍛煉一下麵試技巧。”
樓道裏有窗,下午和煦的陽光照著我們,恐怖感散去,我覺得齊娜的建議也未嚐不可,畢竟找工作是頭等大事。於是就犯了第二個錯誤。
這家廣告公司很大,占據了整個六樓,考慮到電梯和大樓都是如此破舊,還有精神病人出來搗亂,我認為房租不會很貴。公司格局和五樓一樣,一條走廊,兩側都是房間,裝修馬馬虎虎,頭頂上的日光燈都沒有開足,暗暗的,走廊裏堆滿了印刷品和橫幅。
我和齊娜被分別帶進了兩個小會議室。
我坐在會議室裏等著麵試官出現。過了很久,進來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他先是陰鬱地看了我一眼,在樓道裏被陽光照過的暖意一下子從我身上褪去。我坐直了身子看著他,他卻不再看我,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麵,低頭向著斜側方看去,又像失神,又像是在觀察地上的螞蟻。
他保持著這種姿勢,告訴我說他是這家公司的客戶總監,然後問我:“你的簡曆呢?”
“剛才在電梯裏遇到個精神病,打架弄丟了。”
我想這是個有趣的話題,我認為他會接茬問關於精神病和電梯的事情,但他顯然是個思路很集中的人,或者說他根本沒有聽我在說什麽。我話還沒說完,他便接著問:“沒有簡曆,我怎麽麵試你?”
“應該有一張履曆表讓我填的,在正規公司。”我不是故意要氣他,我隻是覺得他斜著眼睛看地上的樣子令人不爽,“我應聘的職位是電腦維護,應該是技術部門來麵試我,或者人事部也可以。”
“在我們這兒維護電腦的人就是跑客戶的人,跑客戶的人要兼職維護電腦。”他沒好氣地說,仿佛是在和我賭氣。
“你應該說客戶經理客戶助理,而不是‘跑客戶的人’。”
他終於決定瞪著我。
我說:“你到底想要招什麽樣的人呢?跑客戶的,修電腦的,站街的,賣笑的,開電梯的?”
他指著門對我說:“滾出去!”
我站起來就走。他大概覺得不過癮,先於我一步衝到門口喊:“保安!把這個人趕出去!”我說:“你應該叫他‘巡邏的’!”
我走出門,聽見對麵會議室裏齊娜在大叫:“你腦子有病啊給我做腦筋急轉彎,阿拉丁的哥哥叫什麽名字我他媽的怎麽知道?你招文案還是招傻逼啊?”門呼地拉開,她和我打了個照麵,怒氣衝衝地問我:“阿拉丁的哥哥叫什麽名字?”我說:“阿拉甲,阿拉乙,阿拉丙。”她翻了個白眼,回過頭對那個智力大賽的主持人說:“你真愚蠢。”
齊娜的智商,按照她自己的說法,高達一百四十一分。
“IQ的每一段都有文字定義的,低於二十分稱為白癡,二十到五十之間的是癡愚,五十一到六十的是愚魯者,再往上一點就是阿甘了。但是在超過一百分的人群中,就沒有類似的定義,好像我們這種人不具備人類學的研究價值。福柯你知道吧?他情願研究精神病和變態的,也不願意研究我們這種人。”
“你們這種人之中也有精神病和變態的。”我說。
“我說的是正常的那類,像我這種的。”
不幸的是,她被我們定義為EQ甚低的那類人。嚴格來說她和鍋仔是同類型的,不過她沒有鍋仔的偏執,她是狂躁和憤世,我不知道該怎麽樣給她定義。在走出廣告公司的時候她猶在給麵試官的智商下結論:一個愚魯者,居然給她做腦筋急轉彎的題目。
她的麵試官給她做了一串題目,三十五支球隊打淘汰賽多餘一支輪空總共需要打幾場比賽才能決出冠軍請在十秒鍾內計算出來,十根蠟燭點著被風吹滅了一支最後還剩幾支,諸如此類,她都回答了上來。“我心想去他媽的,都是IBM和微軟招聘的考題,網上都有的。他還真以為自己是比爾·蓋茨了。”她說,“直到他問我阿拉丁的哥哥叫什麽名字。”
“這題目也是微軟招聘的考題?”
“不是。”她說,“他媽的當然不是,垃圾電視節目裏的題目,我竟然卡住了。”
“他顯然是被你的IQ給震驚了,出牌不按常理了。”我說,“你就翻臉了,對嗎?”
“你也翻臉了,那戴眼鏡的對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我說,“我隻是不喜歡他的眼神。”
“我決定再也不去什麽鬼公司應聘了,我死磕德國公司,隻有在精英分子的籠罩下我他媽的才不會覺得自己愚蠢。我勸你也去找份體麵的工作,遇到電梯間的白癡,八流公司的傻逼,你的人生簡直像他媽的一場災難。你就算再美,照著一泡尿打扮自己,你也美不到哪裏去。”齊娜的髒話頻率猛增,狂躁和憤世噴薄而出,我趕緊離她遠一點。她又說:“實在不行,你去廣州上海也行啊。”
“你咋不去?”
“我嘛,別人給我算過命的,我很年輕的時候就會客死異鄉的,所以還是留在T市比較好。”
“你不是本地人。”
“我現在將來的戶口都在T市。”
“好吧,”我說,“我決定去修電腦,有個學長讓我去他公司幹這個,雖然也很傻逼,但至少不會被你的同事當成是傻逼,因為在那兒人人都知道自己是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