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戰

裝修工女孩死了。被大錘子敲在後枕骨,這一下不足以斃命,但聽說她倒下的時候,太陽穴砸在廁所鋪了瓷磚的台階上。她在醫院裏非常頑強地撐了三天,最後還是死了。我對齊娜說,這是本校最富生命力的女孩,換作是我恐怕當場斃命,都不用急救了。這樣的女孩死了真是可惜。

溪口鎮的那夥人都瘋了,亮亮買了一打錘子。分發給眾人。青春痘在樓下喝醉了大哭,整夜的哭聲搞得我們都有點神經過敏,如果此時抓住凶手,恐怕他的腦袋會被敲成豆腐花。後來保衛科帶了人過來,挨門挨戶收繳凶器,光我們一幢樓裏就搜出了十厘米以上的管製刀具一百多把,榔頭二十多根,連螺絲刀都收繳,我們說螺絲刀不能收,堂堂的工學院,螺絲刀是吃飯家夥,這才算網開一麵,但是順便把電爐和熱得快全都抄走了。

大學不該死人,因為生活在這裏的絕大部分都是年輕人,換而言之,即使是病死的,也應被視為非正常死亡,更何況是凶殺呢。

每一宗死亡事件都像是一道紅光穿過眼前,絕不是像街道上的某一個老人那樣默默死去,絕對都是以戰栗和慘叫收場。每一宗死亡事件都留下一個空床鋪,一張揮之不去的臉孔,一個被嵌入虛空的名字。

當天晚上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睡著的,第二天一早,被一陣巨響吵醒,人皆被嚇到肝膽俱裂。聲源就在我窗外,爬到窗口一看,是北邊的Loft開始裝修了。

那地方最初是一家奄奄一息的五金加工廠,其中有一個車間就是本地的搖滾演出場所,我邂逅長發女孩的地方。後來工廠整個賣掉,說是要變成非常時髦的創意園區,把建築設計所和廣告公司都搬到這裏來,不料兩年過去都沒什麽動靜,像一塊朽木般漸漸分解腐爛。我經常站在窗口俯瞰它,灰黑色的建築,被日曬雨淋完全失去了應有的色調,路麵支離破碎,樹木凋敝。已經結束的年代在安靜中充滿了未知感。

就在這一天,裝修隊進場,開足馬力將所有的一切重新改造、粉飾。連續好幾天,巨大的噪音把我們從夢中驚醒,我們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人物,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吵吵鬧鬧的,先是有人站在寢室窗口罵,把剩飯剩菜都往牆頭那邊扔,裝修工人也不客氣,扔回來的都是磚頭。男生寢室裏沒磚頭,但有大量的空啤酒瓶,再扔回去就成了一場名副其實的戰爭。

雙方都有人受傷,學生們主要是被崩出來的窗玻璃濺上,後來我們找了很多瓦楞紙釘在窗戶上,這樣就沒事了,當然,整個寢室因此不見天日。對麵的裝修工人也都很識趣地戴上了安全帽。

我們的寢室朝北,又是在四樓,正對著圍牆外麵,因此得以天天和裝修工人開戰。四樓的戰略價值極高,磚頭可以扔到創意園縱深五十米,而那邊的工人除非是膂力超強者才能把石頭扔到四樓。

很不幸的是,他們個個都膂力超強。

剛被殺人犯洗禮過的學校充斥著瘋狂的氣味。各處宿舍都有人來挑釁、助戰、呐喊,簡直把它當成了一件正經事來做,既無聊又嚴肅。女生宿舍也會跑過來很多人觀戰,趴在窗口跟著我們一起謾罵,發出陣陣尖叫,實乃夢幻場麵。

飛磚頭的日子裏,我過上了一種顛三倒四的生活,窗戶不透光,白天黑夜分不清,倒時差一樣的神經衰弱,有時睡著睡著忽然聽見哪裏一聲怒罵,炸了鍋一樣的人群擁進朝北的寢室,推開窗子就往外麵扔東西。沒幾天,我們寢室裏能扔的都扔出去了,攢了兩年的啤酒瓶子全部消失,熱水瓶也不見了,再後來連凳子都飛了出去。不知道哪來的男男女女都坐在我床沿上,打仗的也有,打牌的也有,打Kiss的也有。我縮在更裏麵,蒙頭睡覺,任憑他們胡鬧。我的被套床單是著名的嬌夢牌,老星和齊娜都眼饞的,被這夥人坐過以後,不但很髒,還沾了備式各樣的汙漬,菜湯,咖啡斑,唇膏印,還有一次從床單上抖下來一堆碎指甲,女生在那兒鉸指甲來著。

有一天,保衛科在樓下貼了一張告示,說扔酒瓶的行為觸犯了國家法律,白紙黑字紅圖章,像沉默的蒼蠅拍斷然拍死了一群嗡嗡嗡的蒼蠅。咋咋呼呼地開戰,莫名其妙地又停戰了,有點像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場麵。

總務科的人到寢室來裝玻璃,瓦楞紙揭走了,屋子又亮了起來,沒有陽光,盡是冷颼颼的從北邊照進來的光。新換上的玻璃異常明亮,透徹到不正常的地步,我趴在窗口看到對麵的Loft,破舊的廠房正在脫胎換骨,絕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不但早上睡不好,連晚上也能聽到各種類型的噪音,有些是低頻的轟轟聲,有些是極其尖銳的吱吱聲,有些是頗富節奏的巨響,有些鋪天蓋地像飛機降落,有些時不時來一下像冷槍。

我對亮亮說,還是盡快找份工作吧,這地方不能待了。

不斷有人離開,說是找到了工作。剩下的人繼續死挺,噪音太大,在寢室裏躺著還不如去人才市場逛逛。白天的走廊裏看不到什麽人,我獨自在寢室門口待著,靠著門框,吸了一根又一根的劣質煙。風吹過,地上的紙團啦、罐頭啦、煙蒂啦,順著走廊往前滾,沙沙的或者當當的聲音,誤以為有一個隱形的人正在走過。

老星去上海找工作那陣子,亮亮也找到了實習單位,是我過去幹過的那個電腦公司。他央求我把他介紹過去,我給那邊的學長打了個電話,學長說正缺人手呢,來吧,還問我是不是再考慮一下,也回去工作,轉正是沒問題的,這樣在畢業之前戶口可以留在T市,不至於被送回麥鄉。我自然知道這利害關係,但我還想再玩一陣子,混到六月份再說吧。

於是亮亮扛著鋪蓋卷,像個犯人一樣去電腦公司報道,以後就住在爬滿蟑螂的員工宿舍裏,反正五月份的蟑螂都還很小,不必太介意。他請我在夜排檔吃了一頓飯,捎帶上齊娜。我問他:“聯防隊不搞了?”他很鬱悶地說:“被保衛科取締了。”我說:“專政武器怎麽可以由你說了算?正義是有力量的,凡是有力量的東西你都沒有資格指揮,你隻能作為力量的一部分而存在,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懂嗎?”

亮亮走後,寢室裏就剩了我一個,隻有一個人的寢室仿佛是被抽掉了時針和分針的手表,隻剩一根秒針在不停地打轉,每一圈固然代表了一分鍾的流逝,但具體是在什麽時間上,卻無從知道。實驗型的孤獨感充斥並局限在寢室裏。

最初幾個晚上,我甚至還一廂情願地等待齊娜,希望她再來一次,睡在亮亮**和我聊幾句。可是她再也沒來過(Loft的噪音仍然此起彼伏,她肯睡過來才怪)。

有一天我昏頭昏腦在食堂裏吃麵,遠遠地看見齊娜和小廣東在一起吃飯。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愛貓人士齊娜,屠貓者小廣東,這兩個人就像餃子和餛飩一樣不應該出現在同一個碗中。但那確實是他們,梳著馬尾辮的齊娜,穿著西裝的小廣東。等我端起飯盆站起來時,從一個較高的位置,看到齊娜穿著一件低胸的衣服,就五月的氣候而言,多少顯得急不可耐了點。

對齊娜,我不存在失望,齊娜雖然是個可愛的女孩,但絕不是女神,她和什麽樣的男人在一起都無可厚非。可是,貓會怎麽想呢?鉀肥的靈魂會原諒她嗎?

次日齊娜來找我,大白天,我半躺在**看《酉陽雜俎》,沒興趣和她多說話。齊娜說:“別裝蒜了,昨天在食堂裏我看見你了,你也看見我了。”我說:“我還看見你的低胸了呢,噢,今天穿高胸衣服了。”齊娜很火爆地把襯衫紐扣解開一顆,說:“想看嗎?”我趕緊用《酉陽雜俎》遮住臉,八十年代的老版本,一股黴味鑽進鼻子裏。我說:“別解扣子了,上次我都看到了,沒必要重溫細節。”說完這話,書封麵上挨了她一掌,打到了我鼻梁骨。

齊娜說:“我知道你討厭小廣東。”

“你怎麽知道?”

“你背地裏罵過他不止一次,以前我養鉀肥的時候,你還用他嚇唬過我。你這個人嘛,當麵經常寒磣別人,背地裏倒是不常說人壞話,可見你很討厭他。”

我說:“齊娜,我已經做錯過一次,撲到你和老星的**——噢,對不起,床是我的。反正,我不想再撲到你和其他任何一個人的——**!這件事在我看來,有點愚蠢。所以你大可不必來向我解釋什麽。”

齊娜露出幽怨的表情,這表情在她臉上出現,仿佛火星上有了高等生命。她說:“你總應該知道我找工作的事情。”

她的工作,也就是吹噓了大半年的那家德國公司,應聘的是一個助理職位,還是文職,和技術不搭邊,但由於是德國公司,不免像阿Q進了趙太爺家,又惶恐又自豪的。不過事情出了差錯,德國公司選助理就像電視裏的選秀大賽,過了一關還有一關,前三關連德國人的毛都沒看見,盡是些中國人在麵試她。到最後一關刪剩五個人,齊娜就在其中,可惜功虧一簣,雀屏中選的不是齊大小姐,而是另外一個什麽小姐,也是我們學校的應屆生。為此齊娜大大地鬱悶了一陣子,之前有兩份不錯的工作都被她回掉了,如今多頭落空,淪落到比我還不如的地步,我好歹還能去地下室修修電腦。

可這事和小廣東又有什麽關係呢?

齊娜說:“那家德國公司,小廣東有一個親戚在人事部做主管,他說可以托人把我弄進去。”

我罵道:“資本主義企業也講究走後門拉關係,真他媽的腐敗。”

齊娜說:“你他媽的好像是火星人,剛來地球啊?”

“咱們就不要互相爆粗口了,這樣不好。”我說,“無利不起早,小廣東我太清楚了,他一個開中介公司的,就算介紹你上廁所都得收你半張草紙的中介費。你就說說你給了他什麽好處吧?”

“操你母親的,”齊娜不依不饒,用力拽了拽自己的領口,妄圖把乳溝暴露出來給我看,其實她沒有這玩意兒,她A罩杯而已。“夏小凡,我給了他這個,你他媽的滿意了吧?”

“心理徹底扭曲了。”我長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