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區
一九九八年,七起連環敲頭案的凶手被擒。齊娜把各類傳聞綜合了一下得出如下結論:他先是在鐵道附近敲昏了一個過路女工,在東邊新村裏敲了一個女中學生,又把工學院的校花活活敲死,之後的四次,敲的都是下中班回家的外來妹,都是重傷,據說有一個至今還躺在醫院裏,已經是植物人了。當然,這些都可能是冰山一角,連環殺手的作案次數常常無法得到準確的計算。
那一陣子風聲鶴唳,天黑了根本沒有人敢在街上單獨行走,對凶手來說,找不到合適的目標,大概也挺煎熬的。有一天這個人又找到了獵物,舉著錘子剛想下手,獵物回身給他臉上就來了一腳,空****的街道上不知從哪兒撲過來十幾個人把他按住。一件刑事大案就此水落石出。T市的報紙對此作過一次詳細報道,作案動機是“仇視社會”,我國似乎沒有定義“變態殺手”的慣例,大概是怕引起恐慌。
仔細想想會發現,變態,就像電腦病毒發作,病毒本身確實不是動機,病毒和病毒的發作都是客觀事實。那麽主觀的東西是什麽?仇視,還是快樂?新聞媒介似乎認定了,一個人去殺人必定是充滿了仇恨的,預設了這個社會是值得仇恨的。事實上,他們都忘記了,殺人也可能是件愉快的事呢。
這些都搞不清楚了,人抓住了,判了,斃了,也就結束了。美國的變態殺手很多都是判了長期監禁,接受社會學家的研究,像標本一樣地存在著。
記得在二〇〇0年的夏天,我們一夥人曾經在倉庫區住過一晚。包括我,老星,亮亮,鍋仔,齊娜,還有企業管理專業一個叫李珍蕙的女生,是老星當時的女朋友,和我們不太熟。那天我們是去師範學院看一場演出,整個過程中李珍蕙一直跟在老星身邊,我們也沒把她當一回事。演出結束後,就近吃了一頓並不豐盛的晚飯,菜很差,錢都用來點酒了。我們聊得很開心,惟獨李珍蕙在旁邊不說話,有點被冷落的樣子。
那天鍋仔和亮亮喝多了,已經不太能走路,我們六個人搭了一輛出租車回學校,路很遠,司機故意繞了一圈,想從倉庫區繞到學校,至少可以多走五公裏路。到倉庫區時,鍋仔吐了,司機停了車子讓我們滾下去。四個男的之中,神智清醒到還能打架的,隻剩老星一人,而司機五大三粗,手裏拎著鐵杠,並不是老星能對付的。我們隻能下車,李珍蕙付了車錢,還倒賠了幾十塊錢的清潔費。半夜十點鍾,我們被扔在了倉庫區。亮亮和我倚在電線杆上喘氣,鍋仔趴在地上,由齊娜照顧著繼續吐。
深夜的倉庫區連燈光都沒有,唯一的路燈照著我們,隻是很小的一片區域,走出這區域就是不可知的黑暗。李珍蕙指著黑暗中的某一處說,那兒就是校花出事的地方。她的音調非常冷靜,我胳膊上起了一層寒栗。老星大聲說:“說這個幹什麽!”周遭猛然一亮,雪白的閃電打開了黑暗中的世界,跟著又熄滅,雷聲從頭頂上滾過,暴雨就要來臨。
想趕回學校是不可能了,除非把鍋仔扔在原地,我們五個人用百米衝刺的速度狂奔兩公裏,翻過學校牆頭到達宿舍。這隻能讓事情變得更恐怖。雨開始下起來,一秒鍾內鋪天蓋地,在路燈光照下看到的是像幕布一樣墜落的雨水。
在深夜的大雨中,我們都慌了。這當口還有一輛三輪車經過,騎車人穿一件黑色雨衣,整個身體都包裹其中,隻露出兩條光腿,艱難地蹬著車子,經過我們,兀自進入暗處。三輪車後麵裝著一口舊五鬥櫥,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在這種天氣運送五鬥櫥,詭異得讓人發毛。
隻有李珍蕙保持著冷靜,她說:“我叔叔在這邊倉庫上班,去他那裏躲雨吧。”我們都表示同意。冒雨跟著她走向某一處倉庫,道路漆黑,我和老星架著鍋仔。幾次滑倒在地,找到李珍蕙叔叔的時候我們徹底變成了六把濕淋淋髒兮兮的墩布,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片倉庫區很大,大雨和黑暗更令我迷失方向,隻能是跟著李珍蕙往前走。後來看見了燈光,很暗,一條大狗在某處吠叫,不是狂吠,而是具有警告意義的吠聲,帶著低低的咆哮。我們向著那裏走去。李珍蕙的叔叔就在屋裏住著。他是一個中年禿頂男子,打著赤膊,坐在床沿上摳腳丫。屋子非常小,很破舊的櫸木貼麵家具,從下往上發黴,一台老式彩電,一口生鏽的冰箱,剩下的空地大概隻夠點盤蚊香的。
李珍蕙說明了來意,禿頭叔叔很冷淡地說:“這裏容不下這麽多人,你們去倉庫避雨吧。”他從**下來,舉著把破傘,帶我們來到某一間倉庫門口。
打開倉庫門,推上電閘,幾盞燈泡同時亮起。這是一個囤放瓷磚的倉庫,裏麵很大,近一半的地方堆著高高的紙箱,下麵墊著棧板,其餘部分都空著。屋子裏很幹燥,窗都關緊了,蚊子幾乎沒有,這對我們而言已經是塊福地了。禿頭叔叔說:“不要亂跑,雨停了就趕緊走。”說完舉著破傘回屋子去了。
我們都濕透了,輪番到貨堆後麵去絞幹衣服。男的都光著膀子,比較舒服,衣服晾在紙箱上。女的沒辦法了,隻能把濕衣服套在身上吹幹。鍋仔終於不吐了,死豬般沉沉睡去,我們搬了一塊空棧板,讓他平躺在上麵,其他人都坐在整箱的瓷磚上,圍著他,樣子十分古怪。
不到一個小時,雨勢減弱,但那天我們都不太想回學校,覺得偶爾在倉庫裏說一個通宵的話也不錯。老星從書包裏掏出兩副撲克牌,我們四個人打牌,李珍蕙說自己不會,就在旁邊看著。這中間禿頭叔叔過來了一次,說雨停了,意思是讓我們走。李珍蕙過去和她叔叔嘀咕了幾句,禿頭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我們繼續打牌,帶賭錢的,賭得雖然不大,但氣氛很熱烈。那天晚上是齊娜一個人贏錢,老星一個人輸錢,兩個人都很興奮,一邊打牌一邊鬥嘴。我再看李珍蕙,她很無趣地坐在一邊看書。倉庫的燈光很暗,打牌猶可,看書則十分不著調。我想我們這夥人有點沒心沒肺的,剛才跟著李珍蕙向倉庫區走來時,簡直把她當成是個救星,這會兒就把她晾在一邊了。但我也不可能去和她搭訕,畢竟是老星的女朋友。
齊娜忽然說:“我口渴了。”老星說:“我也口渴了。李珍蕙,幫忙去弄點熱水。”李珍蕙便扣下書。快步走了出去。我說:“老星,你也稍微客氣點,這好歹是人家的地盤,別以為你跑馬圈地就能指使別人幹這幹那的,客氣點。”老星說:“我怎麽了?我很客氣啊。”
過不多久,李珍蕙端來一個發黑的搪瓷茶缸進來,齊娜端過茶缸,說了聲謝謝,朝茶缸裏瞅了瞅,沒敢下嘴,遞給老星。老星也瞅了瞅,悶頭喝了一口,搖搖頭。剩下的全都被我和亮亮喝掉了。喝了才知道是一杯泡開的濃茶,而且是涼的,這麽短的時間當然不可能泡出一杯涼茶,答案應該是:此乃禿頭叔叔的茶。想到禿頭叔叔在摳腳丫子的情狀,不免有點惡心。
喝茶的時候很安靜,雨停了,狗也不叫了。偶爾地傳來火車開過的哢嚓哢嚓聲,非常遠,非常微弱。卻異常清晰。李珍蕙籲了口氣說:“剛才開過的是一輛貨車。”
“聽得出來?”
“貨車的聲音比較沉悶,節奏也緩慢。”
我們豎起耳朵聽,但火車已去遠,隻能等下一輛車開過。齊娜一邊摸牌一邊說:“繼續打牌,回頭火車來了告訴我們一聲。”我很識趣地放下手裏的牌,說:“算了,不玩了,結賬吧。”但是又覺得這麽幹坐著聽火車有點傻,總得做點什麽才不至於睡過去。
李珍蕙說:“你們知道嗎,這片倉庫以前的保管員就是那個敲頭的凶手。”
“什麽?”我們差不多一起大喊起來。李珍蕙倒被嚇了一跳,說:“你們怎麽了?”我說:“猛然間說起這個,有點不舒服。”李珍蕙搖頭說:“我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罷了。”
齊娜問李珍蕙:“你見過那個人嗎?什麽樣?”
“見過吧,但是沒什麽印象了。是個很普通的人,三十多歲的單身漢,文化程度很低,一無所有,三百六十五天就住在那個小屋裏。出了事以後,這片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麽看都不覺得他是個凶手。”
“也許在那個人身上發生了某些事吧。”
“那也是有可能的。”李珍蕙說,“我叔叔原先不是管這片的,後來就把他調了過來。”
“倉庫值班就一個人?”
“這裏是中轉倉庫,一個人加一門電話就夠了,平時也沒有人管。住在一個小間裏,守著一堆庫存品,又不和人打交道,某種程度上是與世隔絕的。誕生出變態殺手其實也很正常。”
我說:“誕生出變態殺手,怎麽說都是不正常的。”
李珍蕙說:“你來試試,過這種日子?說到底,每個人都有點不正常。拿你來說就很孤僻,亮亮的心理年齡很小,老星有點神經質,鍋仔是個偏執狂。人都有點不正常。”
齊娜說:“你很有洞察力嘛。”
亮亮問:“李珍蕙,我真的心理年齡很小嗎?”李珍蕙說:“我隨便說說的。”亮亮說:“我覺得我遇到的很多人,心理年齡都很小。”李珍蕙說:“其實就是這樣。”
我不想和她爭下去,無論如何也應該是老星和她拌嘴。牌是打不下去了,打牌也有氣場,氣場一散。人皆無心戀戰,隻能掏錢結賬。老星輸得很慘,付給齊娜二十塊錢,還有五十多塊錢隻能欠著了,那天我們把錢都花得差不多了。李珍蕙說:“別欠人家錢。”從書包裏掏出錢包,替老星結清賭債。那樣子好像老星已經和她過了幾十年的日子,看得我們都無語。
夜裏靜極了,過了一會兒,仿佛有火車開過的聲音,我們都豎起耳朵聽,忽然傳來一聲慘烈的貓叫,嚇得我毛都豎起來了,緊跟著,狗也叫了起來。齊娜劇烈地哆嗦了一下,說:“這地方陰氣太重了,媽的,變態不止一個啊。”這話顯然是說給李珍蕙聽的,我轉頭去看李珍蕙,她微笑著不說話。我想這事情開始變得有意思了,兩個女的暗地裏較勁呢。遺憾的是,老星並沒有覺察到,他在一邊嘲笑亮亮心理年齡太小。
煙都抽完了,我們幹坐著。不多時鍋仔在棧板上翻了個身,坐起來,迷迷瞪瞪旁若無人地走到角落裏,拉開褲子小便,又走回去,躺在棧板上繼續睡。
鍋仔引得我們都想上廁所了。李珍蕙帶著我們穿過一片空地,走到另一處的走廊裏。廁所隻有一個小單間,不分男女。李珍蕙和齊娜先進去,隨後是男的。其實我並不是很想上廁所,但恐怕半夜裏會尿急,一個人出來糝得慌,還是提前放空為妙。禿頭叔叔那屋子的燈還亮著。再回到倉庫裏,隻見鍋仔兀自躺在棧板上大睡,不知何時從身邊撈了兩片紙板,一片蓋在肚子上,一片蓋在臉上。
那是淩晨兩點,李珍蕙和齊娜都不再說話,隻剩老星在對亮亮嘮叨著什麽,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亮亮沒反應了,原來也歪下去睡著了。李珍蕙緊挨著老星,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微微合眼,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聲音。隻有我精神百倍,那點濃茶起作用了,我對咖啡堿過敏,喝一點就不能睡。我說:“你們睡吧,我來放哨。”齊娜嘟噥道:“開什麽玩笑,你這麽說,我反而不敢睡了。”老星打了個嗬欠,說:“也真奇怪,平時打牌可以幾個通宵不睡的,今天不行了。”我說可能是喝過酒的緣故。我站起來在倉庫裏閑逛,上看下看,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參觀敲頭殺手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包在紙箱裏的瓷磚,壘成平整的立方體,每一個立方體下麵墊著棧板,一共壘起三層,通道恰能開過一輛叉車。倉庫是坡頂的,用角鐵搭起的梁,很多柱子豎著。紅磚牆麵上刷著白水,又標了數字,應該是貨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倉庫,盡管在夜裏看起來有那麽一點壓抑。
我在倉庫裏轉了一圈,回到原地,他們都睡著了。又一列火車開過,聽不出它到底是貨車呢還是客車。
我背靠貨堆坐下,齊娜忽然挪到我身邊,眼睛閉著,近似嘟噥地說:“借個肩膀靠靠。”我說請便,她又說:“你別睡過去了,我有點害怕。”忽然湊到我耳朵邊,輕聲對我說:“這個李珍蕙真可怕。”隨後,我的左肩驟然落下一個沉沉的腦袋,散發著被雨水澆透之後又晾幹的獨特氣味。
我閉上眼睛養神,過了很久很久,睡意何時來臨的,我自己竟也不知道,就此喪失了意識。那是個無夢的短寐,仿佛有什麽事情令我不安,當意識恢複過來時,我睜開眼睛,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就在黑漆漆的窗戶外麵,有一個長頭發的女人的影子閃過,不,那絕對不是禿頭叔叔,而是一個長發女人。我簡直懷疑是幻覺在作祟,還沒來得及辨清,她竟忽然將臉貼在窗玻璃上,向著裏麵張望。我看見一張扭曲的臉,長發垂在臉頰兩側,一雙緊貼在窗戶上瞪大了的眼睛。她看著老星,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我在看她,又將日光移向我。我們隔著窗戶對望,僵持了幾秒鍾,她慢慢移開臉,整個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被這目光震住了,內心的恐懼感尚未彌漫開,也許在這種場合下我很遲鈍,也許我對這樣的目光已經有過類似的經曆。總之我沒有喊出聲,我下意識地去推身邊的齊娜,這才發現她已經不在我旁邊。側過頭一看,齊娜歪向了另一邊,正靠在老星的右肩上,半個身體都依偎在老星懷裏,而本來靠在老星左肩的李珍蕙已然不知去向。
我在窗口看到的難道是李珍蕙?那張扭曲的臉難道是她的?
忽然之間,濃黑的窗戶變成了深藍色,夜晚結束了。
直到最後,我也不能確定那是否就是李珍蕙。天亮後,我悄聲走出倉庫,禿頭叔叔正在院子裏喝茶,一條雜種狼狗拴在牆角,看見我就猛叫起來。禿頭叔叔告訴我,李珍蕙還在他的屋子裏睡覺。
我找了個自來水龍頭,洗了把臉,漱漱口,讓自己清醒一下。又跑回院子裏,找禿頭叔叔要了根煙,他的態度一如既往地冷淡,但對香煙還算慷慨。我抽完這根煙,回到倉庫裏,將他們一個一個地踢醒。
那天早上李珍蕙沒有和我們同行,先是老星在屋子裏和她叨咕,然後他走了出來,對我們說:“走吧。”我們五個人回學校,走到半路,老星便宣告:“我和李珍蕙分手了。”說著,意味深長地拍拍齊娜的肩膀。我沉默,齊娜也沉默。亮亮問:“為什麽分手?我覺得她對你很好啊。”
老星沒接茬。快走到學校時,我說:“天亮前,你們都睡著了,我睜開眼睛……”
老星說:“我沒睡著,我眼睛一直眯著。”
齊娜說:“我也沒睡著。”
亮亮說:“嗯,那個倉庫確實很鬼氣的,不過我太累了,我睡著了。”我拍著亮亮的頭說:“因為你心理年齡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