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梅布裏克辦公室的燈總是整幢辦公樓中關得最晚的。雖然這裏與日本遠隔一個太平洋,但日本公司愛加班的惡習還是一絲不苟地被保留了下來。公司規定六點下班,但浜田賀子每天差不多要工作到七點才能離開辦公室,在那之前沒人會走,作為部門總監的她當然不能先於手下離開,如果她那麽做了,她的手下就會一個個地來向她“匯報工作”,那簡直是**裸的要挾,但對此她無可奈何。即使在四點她就已經完成了所有工作,也隻能無所事事地打發走這餘下的三個小時。

浜田賀子此刻正在MSN上同時和七個人聊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從日本鄉下來美國大城市闖天下的女孩,先是紐約,再是匹茲堡,嚐盡世事艱辛。但事實上,梅布裏克醫療器械有限公司是浜田株式會社在美國的全資子公司,浜田家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家族的會社工作,目前的社長是賀子的大伯父。如果不是家族的原因,以浜田賀子的個性是絕對無法忍受在這樣一家乏味的公司工作的。她三歲起就跟隨父母來到美國,她的父親作為家族的二號人物被派到美國來為浜田家開拓疆土,她接受的是純美式的教育,但當十六歲時她得知自己的命運早已被安排好——讀名校,接受最好的教育,然後在三十歲之前回到日本和一個她從未見過,但在她出生時就已經定下的男人結婚,就此開始輔佐丈夫的家庭主婦生涯的時候,她開始反抗。她勾引每一個她看得上眼的男人,和他們上床;她墮胎、離家出走,甚至和一個隻認識了三天的叫戴維的家夥在拉斯維加斯結了婚。但她的父親浜田哲男每次都能找到她,並把事情以家族的方式搞定。這些事都會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那個在日本期待著新娘的蠢貨絕對不會聽到半點風聲。她的父親破壞她的每一份工作,迫使她隻能在家族企業上班,他用整個公司的人來監視她。當她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時,浜田賀子決定不再和強大的家族對著幹了,她讓自己在美國的每一天盡量過得舒心。隻要不離家出走,她的父親也漸漸放鬆對她的控製。她在公司附近自己租公寓;她學習空手道;她通過網絡結識各種朋友,以便回到日本的日子不會太過無聊;她對市場總監的工作敷衍了事,卻在ebay上開創自己的商業領域:她依舊和各種男人約會……但當三十歲界限的臨近,這樣的“好日子”也快要到頭了。

連環殺手?如果他能殺了我,或許對我來說是個更好的結局。浜田賀子有些哀怨地想,雖然那些鬼話她一句都不信。當時間敲過七點,她與網上的朋友一一道別,關上電腦,開始收拾東西離開辦公室。她的公寓在四個街區以外,雖然在大廈車庫裏長年停著屬於她的一輛保時捷卡雷拉和一輛英菲尼迪跑車,她還是堅持每天都步行十五分鍾上下班。

周一的這個時候,路上的行人不多,今天這條回家的路總好像顯得特別陰森。走出了一個街區,浜田賀子忽然停下腳步,猛地回頭——什麽都沒有,沒有用兜帽遮住臉的跟蹤者,有的隻是幾個和她一樣匆忙的路人,一邊打電話一邊從她身邊走過的年輕人,以及拿著紙袋從快餐店出來準備去取車的胖子。媽的,臭警察,你嚇到我了!浜田賀子在心中咒罵著,一邊回過身來,將雙手插進風衣的口袋繼續前行。什麽連環殺手,隻是心理作用而已。

離家隻有一個街區了,身邊的行人也越發稀少,浜田賀子一邊走著,一邊說服自己:不是說凶手是通過ebay交易來接近受害者的嗎?他是不會在這種地方發動襲擊的。嘿,你究竟是怎麽了?難道忘了自己是空手道棕帶了嗎?那些膽敢對你動手動腳的男人哪個不是吞下了自己悔恨的牙齒?一個子虛烏有的連環殺手,又能怎樣?但是即便這樣,腦中那個殘忍的奸殺者的形象依舊是揮之不去。

公寓樓就在眼前,賀子已經可以看到它的窗戶了。通常情況下,她都會抄近路穿過這條窄巷,那能省下大約五分鍾的路程。但今天,浜田賀子在黑燈瞎火的巷子前停下了。隻不過是一條略微有點黑的巷子而已,她告訴自己。在巷口她側過身,在想像中完成了一記側踢,那個腦中虛擬的連環殺手的幻像像一隻西瓜一樣被她一腳踢個粉碎,那讓她瞬間有了勇氣,她決定穿過巷子。

巷子隻有大約四十碼長,浜田賀子加快腳步,半分鍾內就到了巷子的盡頭,那裏是個垃圾桶,她不得不側過身才能通過,就在她準備鬆一口氣的最後一碼,巷口忽然閃出一個身影,一個不算高大的男子,逆光令她看不清他的長相,甚至連膚色都無法確定。男人左手拎著一個黑色的塑膠袋。她在小說裏讀到過,那是強奸犯的工具袋。右手握著什麽,是槍嗎?

終於還是出現了——看到攔住去路的男子,浜田賀子反而鬆了口氣。她將側身的姿勢順勢變換成後倚立——那是空手道中背後有依托時極為淩厲的一種攻擊姿態——然後在電光火石間踢出一記側踢。那是一記完美的側踢,正中麵門,浜田賀子相信他連她究竟踢出的是左腳還是右腳都沒有分清,就遭受了沉重的打擊。男人被擊中的腦袋先是撞在了牆角上,然後像麻袋一般地倒了下去,右手的酒瓶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左手拎的垃圾灑了一地。當賀子意識到她擊倒的隻是一個倒垃圾的倒黴鬼的時候,一隻強有力的大手已經扭住她的左胳膊,而握著卡巴刀的另一隻手繞過她的脖頸,將刀鋒緊貼著她的左臉,身後響起一個陰沉的聲音:“別動,小妞,動一動我就劃花你的臉,他媽的,你真是個危險的婊子,真不能小看了你!”

浜田賀子的腦中瞬間一片空白,任憑身後的人將她拉扯回伸手不見五指的巷子裏,將她的雙手反剪在背後,將她的身體緊緊壓在牆上,那男人右手的刀滑向她的脖頸,脖頸上一陣刺痛,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完了,但鋒利的卡巴刀隻是在她頭頸上淺淺地劃了一條口子而已,刀鋒並沒有稍做停留就滑向她的背後,當他開始用什麽東西試圖綁住她的雙手時,賀子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決不能讓他綁住雙手,如果讓他騰出雙手,那一切就都完了。師父告訴她,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猛踩對方的腳趾,但巷子這麽黑,那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在恐懼的驅動下,賀子在腰部聚集了全身的力量,用臀部向後一撞,背後的壓製一瞬間放鬆了,令她有餘裕使出那個她練習了很久的招數——她的左腳踏在牆壁上,借力令身體騰空而起,在空中旋轉著,右腳腳麵借旋轉的力量重重地踢在背後那人的身上——一招幹淨利落的“鷂子翻身”,但由於身材上的差距,本來應該踢在頸動脈上的一腳隻是踢在了那人的右胸上,但這一擊已經足以擊潰凶手。那個高大的男人發出痛苦的呻吟,捂著胸口落荒而逃。

浜田賀子並沒有乘勝追擊,她倚著牆強撐著身體,看著凶手奔出窄巷,消失在夜幕中,這才鬆了一口氣,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著。已經有人看見巷口被踢暈的醉漢而報了警,直到警笛響徹整個街區,巡警拿著大號手電筒照進窄巷,驚魂未定的浜田賀子才從巷子裏走出來。

“我們接到有人報警,女士,發生什麽事了?”兩名警察將手搭在腰間的槍柄上,緊張地問。

“呃……強奸……有人想強**!”

“女士,你沒事吧,需要送你去醫院嗎?”

“不用,我沒事,這位先生,”浜田賀子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家夥,“他恰好來倒垃圾,強奸犯襲擊了他,然後跑了!你們還是送他去醫院吧。”

兩名警察解除了戒備,一個開始用對講機呼叫救護車,另一個開始向賀子提問:“女士,你確定你沒事嗎?你現在能回答我們的問題嗎?”

“是的,我沒事。你有什麽問題要問?”

“你看清犯人的長相了嗎?”

“不,沒有,巷子裏太黑,我什麽也看不見,甚至他是什麽膚色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他長得很高大,差不多有六尺三四寸那麽高,很強壯,你看我的手腕。”浜田賀子向警察展示她雙手手腕的淤痕,警察點點頭,顯然對她所說的話深信不疑。

幾分鍾後,救護車來到現場,接走了那個倒黴的醉漢,圍觀的人也漸漸散去,兩名警察做好簡單的記錄,最後問道:“女士,你方便跟我們回去做個詳細的筆錄嗎?這可能有助於我們盡早抓到襲擊你的那個人。”

“不,我想還是不要了,我已經把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現在我隻想回去好好洗個澡,睡一覺。”

兩名警察仿佛早就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他們並沒有再糾纏浜田賀子,在祝她晚安後駕車離開了。浜田賀子拖著劫後餘生的身軀回到了她的公寓,給門上了三道鎖,關上了所有的窗,打開了所有的燈,這才筋疲力盡地癱倒在沙發上。她知道,即使門窗鎖得再緊,這一夜她都不會感覺到安全,接下去的十個小時,陪伴她的將是驚恐和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