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報恩

“小姐……”個子小小的那人停下腳,在幾步外發出蚊蠅般的聲音。

這是個女孩子,雪花撲撲地下來,阻擋了顧十八娘的視線,看不清她的麵容。

“你找我?”她開口問道,凝神打量他們。

目光落在哪女孩子的身旁,這是一位少年,瘦骨嶙峋,亂亂的頭發遮擋了他的眼睛,透過層層雪片,模糊看到他削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

就當顧十八娘打量他們的時候,那少年忽地跪下了,叩了個頭。

“做什麽?”顧十八娘很意外。

那女孩子此時也跪下了,叩頭後用發顫的聲音道:“靈寶兒謝過小姐救命大恩大德……”

救命?顧十八娘一怔,走近幾步,看著那小女孩怯怯的激動地微微發顫的身形,想起來了。

“哦,是你呀。”她嘴邊浮現一絲暖暖的笑,目光就落在那少年身上。

一陣風吹過,卷著雪花飛舞成一片,透過這飛舞的雪花,少年感覺到溫柔的帶著欣喜的目光將自己籠罩住。

這目光讓少年微微低下頭。

“你好了?”清涼的女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激動,“這太好了……”

她說道,隨後聲音低沉下去,“這太好了……”

她又說了一遍,這一遍像是一聲長歎,似乎吐盡了心中悶愁。

“你們快起來。”顧十八娘幾步過去,伸手扶住那小女孩。

小女孩又叩了個頭,才順從地站起來,少年遲疑一下。

“你身子剛好,快起來……”

眼前伸過來一雙小手將他的胳膊輕輕一扶。

少年便站了起來。

“這大雪天的,你們快回去吧。”顧十八娘說道。

“小姐,”小女孩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道:“小姐救了靈寶兒的哥哥,靈寶兒願意為奴相報……”

顧十八娘聞言一笑,搖了搖頭。

“小姐,我是說真的,靈寶兒發誓,誰要救了哥哥,靈寶兒今生今世就是她的奴婢……”小女孩以為她不信,忙忙地說道,說著就要跪下。

“不是,我信。”顧十八娘忙伸手攔住她,“你不用如此謝我……”

她停了一刻,“這是你的命好……”

我的命好?靈寶兒驚訝地看著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靈寶兒長這麽大從來都沒人說她命好過,就是她自己也沒覺得。

父母俱喪、背井離鄉、流落乞討、受人欺淩、衣食無著,生死不定……

這叫命好?

“哥哥……”她伸手怯怯地拉了拉身旁沉默靜立的少年。

“我欠你一命。”少年開口說道。

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傷病未愈的虛弱。

顧十八娘笑了笑,“快走吧,雪越下越大了,你現在身子還沒好,快走吧。”

她說罷轉身拎起藥筐篩子走向大門。

“小姐……”小女孩在後忙忙地喚道,人也跟了上來,“小姐……”

她噗通跪下了。

“你這是何必……”顧十八娘轉身歎氣,“我說過了,是你好命,恰好我路過,如果你命不好,就不會遇到我……有的人……就沒這樣的好命。”

她說到這裏,歎了口氣,才接著說道:“這樣我也幫不了你,所以,你看,這跟我無關,你要感謝的是你自己。”

這叫什麽道理?小女孩和少年都是一愣,對視一眼,再看顧十八娘已經推門進去了。

“小姐……”小女孩還要追上去,被少年伸手拉住。

“我們走吧。”少年低聲道。

“可是,哥哥……”小女孩有些遲疑。

少年抬頭看了眼那新漆的大門,不管那女孩身上穿的怎麽樸素,那高懸的大字門匾也帶著不容忽視的富貴威儀,少年不再說話,拉起小女孩的手走入風雪中。

夜色深深,寫完最後一筆,顧海伸個懶腰,搓了搓手。

門咯吱被推開了,曹氏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茶進來了。

“娘,你早些睡,別總是給我做湯茶。”顧海忙站起來接過碗。

“娘又不累,早早地睡什麽。”曹氏一笑,看著兒子大口喝起來。

“雪還在下啊……”顧海看著門外,院子裏瑩亮一片,“妹妹也沒睡?”

“也在看書呢。”曹氏看了眼緊挨著自己屋子的小小耳房,窗子裏透出橘黃的光,有些心疼地道。

“妹妹要是個男孩子,這麽勤奮一定能中狀元……”顧海笑道:“簡直比我還用功……”

曹氏笑著端著碗出去了,顧海看了眼那亮著燈得小屋,活動了下雙手,再用一次坐下來,開始看書。

第二日吃過早飯,顧海掃完門前的雪,才要出門,顧十八娘追上來。

“哥哥,等等我,咱們一起走。”

顧海站住腳笑著等她,見她背著一個帶蓋子的竹簍,又拿了小鏟子。

“你要做什麽去?”顧海好奇地問。

兄妹二人邁出家門,雪地上已經有不少車馬碾壓的痕跡,街道的另一頭,不知道哪家的小廝們正刷拉刷拉的清掃地上的雪。

“第一天上學堂怎麽樣?”顧十八娘問道。

側頭見妹妹臉上明顯的緊張,顧海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頭。

“很好。”他說道。

“有沒有人欺負你?”顧十八娘問道。

“沒有。”顧海笑道。

馬車得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兄妹二人忙往路邊讓。

“嗨,傻木頭……”顧瀧從車窗裏探出半個身子,啪地扔出兩個雪球。

顧海忙用袖子擋著一側身,雪球在他肩頭留下一片雪印,嘎嘎的笑聲伴著馬車聲遠去了。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顧海咧嘴笑了,顧十八娘看著他,慢慢地也笑了。

“妹妹,你就放心吧。”少年拍了拍妹妹的肩頭,似是調侃似是認真。

顧十八娘點點頭,笑著說聲好,在路口分開看,看著挺直脊背步伐如風的顧海走遠。

這一次,哥哥應該不會因為別的孩子們得嘲諷,先生的責罰而厭學了吧……

顧十八娘是走到城外時,發現身後有人跟著。

她停下腳就站著回頭看,直到那個大冬天還穿著破舊單衣的男孩子從樹後站出來。

“是你?”顧十八娘看了眼,認出這少年。

那一日雪中看不真切,此時看過去,見他的年紀大約十四五歲,身量與顧海相似,不過比顧海還要消瘦,亂亂的頭發被風吹起,露出自額頭直到眼角的一道尚紅腫的細細的疤痕。

“有事?”顧十八娘又問道。

“報恩。”他答道,聲音遠遠地扔過來,帶著幾分冷冽。

顧十八娘就笑了笑,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她轉過身接著向尋著河塘走去,看那少年在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的腿傷沒好,走路很不利索。

冬天的蟾蜍不好找但是好捉,不顧濕冷地在河塘邊翻找,除了偶爾挖出兩條蛇來,很快就捉了半簍子蟾蜍,肥肥的,連跑都不跑。

看著顧十八娘似乎很高興地在泥塘裏忙碌,不怕冷也不怕髒,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少年有些疑惑,待聽到她突然尖叫一聲,他還沒跑過去,就見一條蛇被那女孩子甩了出來。

然後女孩子拍著胸口,口裏說著好險好險,但轉身又接著挖去了。

“你在做什麽?”他終於忍不住了,走上前問道。

“捉蟾蜍。”顧十八娘頭也沒抬,用裹著破布的手一把摁住一隻蟾蜍,塞進身旁的竹簍。

“捉這個……吃嗎?”他問道。

“對呀,”顧十八娘故意道,一麵抬頭看他,“要嚐嚐不?”

少年麵無表情。

顧十八娘就笑了,看了看竹簍裏,已經快要滿了,站直身子,將裹著手的破布甩下來,小心地拎著竹簍上岸。

這一次少年並沒有追過來,而是站在原地沒動。

“喂,”顧十八娘想了想,轉過身晃了晃手裏的竹簍,“這個不能吃的,有毒。”

少年站著沒動也沒什麽反應,寒風料峭中破衣衫忽忽地飛。

顧十八娘突然有些心疼,不管怎麽說,她和哥哥還有雖然舊但是幹淨整潔的棉袍穿,這孩子……

她歎了口氣,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其間回頭看了眼,那少年已經不見了。

蟾蜍捉到了,她立刻按照書上寫的開始製蟾酥,不過令她沮喪的是,十幾隻蟾蜍隻得了巴掌大的一塊。

這要攢到什麽時候才能賣到錢,更別提買下順和堂藥鋪。

“十八娘……”曹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顧十八娘忙將從仙人縣帶來的私藏的銀子塞進床底,曹氏推門進來了,手裏拎著一個竹簍,臉嚇得白白的。

“這是你捉的?”她問道。

“什麽?”顧十八娘走過來,打開蓋子一看,竟然是一簍子蟾蜍。

“……怎麽丟在門外不拿進來……”曹氏說道。

這是……顧十八娘一想,便猜到了,一定是那少年捉的,這孩子還真……

“哦,是,我忘了。”她說這話接過來,“娘,我去忙了。”

“去吧。”曹氏一笑,看著女兒走進專門收拾出來用於製藥的屋子。

“對了娘,你小心點,別碰這些……”顧十八娘又從門內探出頭,“有毒的……”

曹氏點點頭,說聲知道了,“你也小心點……”

自這天後,捉好的蟾蜍每天都會送來,顧十八娘去河邊卻沒遇到那男孩子,想必是從別的河塘捉的。

躲在門後,聽著腳步聲響起,顧十八娘猛地拉開門,卻沒看到那男孩子,而是凍得臉通紅的小女孩。

“小姐……”她也嚇了一跳,怯怯地跑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捉的?”顧十八娘有些意外,看著小姑娘**在袖子外滿是凍瘡的紫紅的手。

“是哥哥捉的……”小女孩低聲道:“……小姐別生氣……我們隻是想幫你做點事……”

“沒事,謝謝你們了。”顧十八娘聲音柔和幾分,看著那小姑娘露著腳趾的鞋,“進來坐坐,吃杯熱茶……”

小女孩擺手,“不,不,不敢叨擾小姐……我這就走……”

說完果真轉頭就跑,卻不小心腳下一滑跌倒了,鞋子飛了出去,掉在路邊的雪水溝裏。

“你沒事吧?”顧十八娘忙跑過去要扶她。

“怎麽了?”聽到動靜的曹氏也出來,看到趴在雪泥裏的小女孩嚇了一跳,“這誰家的孩子?”

捧著熱騰騰的湯碗,小女孩不由打哆嗦。

“別怕疼,泡一泡好得快……”曹氏將小女孩的紅紫的雙腳放進熱水裏。

疼痛讓小女孩渾身發抖,熱湯茶幾乎要打翻,顧十八娘伸手扶住。

“謝謝夫人小姐……”小女孩眼淚掉下來,哽咽道。

簡單擦洗,換上顧十八娘全套舊衣的小女孩跪在地上衝曹氏叩頭。

“謝謝夫人菩薩心腸……”她哭道。

顧十八娘笑著扶她起來,看到麵前這張洗幹淨露出本來麵目清秀的小臉。

“這麽說,你跟你哥哥就是乞討為生?”曹氏在一旁問道。

方才已經聽了她們認識的過程,曹氏吃齋信佛的,對於女兒出手相助很是欣慰,同時心裏也微微鬆了口氣,這些日子她總覺得女兒身上多了一股戾氣,看來是自己多心了,女兒的心還是跟以前一樣,柔順而善良。

小女孩點點頭,“我叫靈寶,我哥哥叫靈元……”

“你哥哥那天怎麽被打了?”顧十八娘隨口問道。

靈寶臉色一暗,低下頭諾諾道:“……都是靈寶不好……靈寶餓……哥哥……哥哥偷了別人的……錢……”

說完她也不敢抬頭,隻覺得羞愧得恨不得鑽進地下,實際上,可不是因為她肚子餓,而是哥哥他一直都是……小偷……

失手也是常有的事,但那一次被打得最慘的一次,如果不是這位小姐贈銀,隻怕已經回天無力……

“謝過小姐夫人大恩大德……靈寶做牛做馬也難報答……”她哭著跪下叩頭。

顧十八娘一笑,從她這一句話以及神情,已經猜出這小女孩的哥哥就是個慣偷,不過這跟她又有什麽關係呢?扭送到官府去?說笑呢……

“好了,你回去吧。”顧十八娘和曹氏送小女孩出門。

靈寶兒抱著一個包袱,裏麵裝的是顧海的兩件舊棉袍。

看她又要下跪,顧十八娘忙伸手攔住她,“別跪了,我說過了,是你命好嘛。”

靈寶兒抹著眼淚低著頭在三道謝,這才轉身慢慢地走了。

“真可憐……沒爹沒娘的孩子……”曹氏用袖子擦了眼角低聲道。

顧十八娘看著那遠去的小身影,想說什麽又覺得沒什麽可說的,可憐人,她們都是可憐人,隻不過一個是現在,而另一個是曾經。

“娘,會好起來的。”她挽住曹氏的胳膊,像是安慰曹氏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們都會好起來的。”

曹氏點點頭,撫著女兒的頭一笑,母女轉身掩門。

街道另一邊,兩個青衣小廝正一邊走一邊問,手裏拿著兩張名帖,在幾個打掃街道的小廝指點下,停在曹氏家的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