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問詢

順和堂!這三個大字闖入眼中,顧十八娘隻覺得腦中轟的一聲。

她忍不住轉身向後跑,此時街上人正多,免不了衝撞。

“這小姑娘怎麽了?”

“怎麽走路呢?”

“小娘子怎麽了?”

一口氣跑過了一條街,顧十八娘才停下腳,扶著街邊的樹喘氣,她的心還在怦怦地跳,汗水濕了裏衣。

她怎麽走到那裏去了,怎麽走到那裏去了……

她咬住了下唇,許久才平複下來,理了理思緒,又看了看方向才再次向九堂街去了。

從大牌坊下過去,沒有向四周多看一眼,就直奔西邊而去,從幾個采藥人手裏買了些天麻,以及炮製藥材的基本工具,她今日帶出來的錢就用完了。

“小娘子是要自己炮製藥材……”賣工具的小夥計和善地問道:“自己用?”

顧十八娘將切刀刷子等裝進藥框,蹲下來背起來,有些搖晃。小夥計忙伸手扶了下藥框,一麵將腳下的**篩遞給她。

“謝謝。”顧十八娘衝他感激一笑,一麵回答他的話,“不是,是賣的。”

“賣淨藥材嗎?”小夥計問道,倒不覺得很稀奇。

大地方的人果然見多識廣,顧十八娘笑著點頭。

“小娘子既然會炮製藥材,那不如去棚口試試……”小夥計笑道。

棚口,也就是藥棚,說起這藥材行當,可分為藥行藥棚藥莊藥鋪,藥鋪自然不用說,藥行和藥莊以藥材買賣為主,不論生熟,而藥棚,則是從藥行和藥莊細劃出來的一個專門從藥行、藥莊批量購進原材料,進行藥材炮製的地方。

這些顧十八娘簡單的了解,要是再細分的話,還可以有山貨、中藥、切藥、丸散等等劃分。

這些也隻有在大的州府才有這樣的分化,對於那些小地方,能有藥行和藥鋪區分就不錯了。

“哪個棚口要招工?”顧十八娘問道。

“喏,不遠……”小夥計伸手一指,“大有生……聽說他們的急需大量出貨,偏人手不夠。”

藥棚是真正的炮製行當,顧十八娘不由點點頭,很值得去看看。

按照小夥計的指點,顧十八娘來到大有生藥棚,這是一個三間大小的門店,不時有夥計扛著背著抬著麻袋進進出出。

一個山羊胡的中年人靠在櫃台上一麵嗑瓜子一麵看夥計們忙碌。

如今的顧十八娘已經不那麽怯了,走上前問好。

“小娘子要買什麽?”山羊胡立刻站好,帶著習慣的溫和的笑問道。

他們做生意的不得以貌取人,這是最基本的規矩。

“是這樣。”顧十八娘還禮,“我聽說你們缺人手,所以來看看。”

“哦?”山羊胡打量她一眼,貧家女兒出來做工不算什麽稀罕事,他們藥棚就有不少姑娘媳婦婆子,做些藥材淨製的小工。

“是這樣,小工我們不需要了……”山羊胡晃了晃肩膀,挺直脖子說道。

“你們需要什麽樣?”顧十八娘忙問道。

山羊胡笑了笑,聽這小姑娘的語氣難不成他們需要什麽她就會什麽?

“我們麽?”他轉了轉眼珠,“需要一個水滲監工。”

劉公書載,諸藥銼時,須要得法,或微水滲,或略火攻。

這山羊胡口中所說的水滲監工,應該就是查看那些需要先水淨製的藥材是否淨製得合格。

顧十八娘的腦子飛快將書上記載的水淨製法溜了一遍。

“沒問題,我可以。”她點點頭,帶著滿滿的自信道:“淋洗泡漂潤,我都會。”

山羊胡見她立刻說出水製的幾種方法,不由有些意外。

“我做過炮製師傅。”顧十八娘又補充一句,一麵忙擺出背簍,將天麻以及製藥工具給他看。

這小姑娘真的會炮製藥材?山羊胡有些信了,麵上旋即有些尷尬。

看到山羊胡的表情,顧十八娘不由自我嘲笑一下,看來自己又想多了,人家不過是隨口開玩笑呢。

看到小姑娘臉上瞬時的黯然,山羊胡知道她明白了,心裏有些歉意也有些驚訝。

這小姑娘察言觀色反應很靈敏。

好人家家裏哪裏舍得讓自家女兒出來做工,但凡出來的,都是家裏條件不好的。

山羊胡心裏有些惻然。

“是這樣,小娘子,”他想了想,帶著幾分歉意,“我相信你是炮製師傅……隻是,這水滲監工幹係重大……”

見他給自己道歉,顧十八娘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這至少證明眼前這個人是尊重她的。

“我知道,書上說七分潤工三分切工,可見這水滲的重要。”她抿嘴一笑,方才的黯然一掃而光。

看到這小姑娘眼角又浮上笑意,山羊胡鬆口氣,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手上,一眼看出這真的是一雙炮製師傅的手。

“等缺人了,我替小娘子你留意著。”山羊胡笑道。

顧十八娘道謝,抬頭看了看店鋪的招牌,又問道:“那你們收藥材不?”

“一般不收,咱家出的藥都是打的咱大有生的號,不敢亂收藥。”山羊胡給她解釋道。

看來要想賣淨製好的藥材,隻怕不容易,最好的出路就是去人家藥行做炮製師傅,再不然就是自己開藥行……自己開藥行……顧十八娘不由歎了口氣。

“多謝大叔聽我詢問。”顧十八娘衝他施禮告辭,背起藥筐。

“哎,有了。”山羊胡想起一事,喚住她,要說話又有點遲疑。

“大叔還有什麽吩咐?”顧十八娘問道。

“要說收藥材倒是有一味,倒不太講究外邊收的……”山羊胡遲疑道。

“是什麽?”顧十八娘忙又高興起來。

“有客點了大量的蟾酥……”山羊胡說道:“小娘子,你可能製蟾酥?”

蟾酥,又稱蛤蟆漿,顧名思義,取的是蛤蟆分泌物,有毒。

蛤蟆,一般人見了都避之不及,更別提抓住它取漿液。

“有多少我們要多少。”山羊胡補充一句。

“多謝大叔。”顧十八娘展顏笑了,再一次道謝。

山羊胡撚著胡須笑嗬嗬地說聲沒什麽,和氣生財而已。

“就是這天冷了,蟾蜍不好找……”他說道:“小娘子可以到城外池塘河邊……”

“謝謝大叔……”顧十八娘再一次道謝,走出了大有生。

回去的路上,她猶豫再三,還是慢慢地走到藥行街口,站在一棵大樹後靜靜地看著順和堂。

門匾上蒼勁有力的順和堂沈氏五個大字出自前朝名士魏燕青之手,自掛上去那一天就沒有再換過,不,曾經有一次差一點就要被換掉,所有人都要賣掉它,隻有她堅持,不惜放下身段豁出臉麵,操心費力攏住了離心的師傅夥計,說服了要賬催款的客商,目的隻是為了得到自己丈夫認同的一笑……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有雪粒子打在臉上,顧十八娘抬起頭,才發現天又陰雲密布了。

風吹得順和堂的幌子唰唰作響,有兩個小夥計縮著頭袖著手跑出來,將幌子摘下來,似乎察覺得到注視的目光,其中一個扭頭向這邊看過來。

顧十八娘下意識地將身影掩在大樹後,隻覺得心跳得厲害,再探頭一看,兩個小夥計早進去了。

她不由自嘲一笑,怕什麽,現在的她可不是他們被掃地出門的大少奶奶,現在的她與他們毫無幹係。

街上的行人加快了步伐,雪粒子越來越緊,顧十八娘緊了緊衣領,將藥筐背上慢慢地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途中她又回頭看了眼,順和堂的大字直直地落在眼裏,她的手不由握緊了,心裏猛地閃過一個念頭。

我要得到它!

我一定要得到它!我要讓順和堂沈氏的門匾換下來!變成我顧十八娘的藥堂!

沒錯,這才是順和堂應有的命運,既然命中是我保住了它,現在沈家的命運裏沒有了我,那麽順和堂自然也就保不住了,所以就不能再掛上沈氏的名號!

顧十八娘深吸了幾口氣,渾身充滿了莫名的力量,腳下的步子變得輕快而堅定。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在她身邊駛過,走過去不遠,其中一輛又急急地停下來,後麵馬車立刻也跟著停了,一個身材高挑十七八歲的姑娘從後麵馬車上下來,急忙忙地來到前麵馬車旁,側耳聽車內人說了幾句話,然後轉身笑眯眯地向低著頭頂著風雪走路的顧十八娘走來。

“十八小姐……”她喚道。

顧十八娘抬起頭,似乎覺得在哪裏見過。

那姑娘施禮自我介紹道:“十八小姐不認得我?婢子是三奶奶家的,那日見過的……”

她說的那日自然就是指在族長家商議房子鋪子那一日,顧十八娘了然。

“三奶奶說天不好,小姐你又拿了這些東西,快上車,送你回去。”小婢子接著說道,說著話往身後指了指。

三奶奶?顧十八娘抬頭看去,見一輛馬車漸漸遠去。

三奶奶就是那一日在族長大廳為她指出六叔公稱呼的婦人,事後顧十八娘問曹氏才知道她竟然是顧家目前輩分最高的人。

三奶奶名叫黃世英,汴京望族出身,不過那是曾經,當初大金突襲南下,大周大軍潰敗,上京失守,皇室貴族權貴們紛紛南逃,那一場浩劫,毀去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望族,很不幸,黃家就在這三分之一之中。

流落江南的世家小姐,機緣巧合說了一門親事,嫁了一個有些不可思議的丈夫做填房,這個丈夫就是顧家族長顧岐的胞弟,也就是現任族長顧長春的親叔叔,顧嶦,時年新郎剛過了六十大壽。

三年後,顧嶦去世,二十歲的黃世英成了寡婦,如今已經七年過去了,老族長死後,她就成了顧家族裏輩分最高的人。

韶華正當的女子,永是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不配朱釵,除非應族內掌權人請求,輕易不過問族中之事,每日隻是閉門在家讀書寫字,三十未到已然有離世孤老的跡象。

說起來她的年紀雖然輕,但族中沒人敢小瞧她,雖然背後有人免不得嚼舌頭,但當著麵半點心思也不敢露,據說當年曾有不著調的族中浪**子弟心懷不軌,言語有些冒犯,三奶奶還沒說什麽,族長就帶著族中掌權七人立刻將那子弟驅逐顧家,連帶他們一家人都被趕走,從族譜除名。

如今這世道,被家族除名驅逐就如同獲判死罪,下場及其慘,這一下震懾了全族,再沒人敢對這位寡居的年輕三奶奶露出絲毫不敬。

這位三奶奶性情清冷,從不與族中人來往,也沒有聽說對誰另眼相看,顧十八娘相信她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家族裏還有顧樂雲這號人物,更別提他的妻子女兒了。

那麽今日這應該是對她另眼相看了?這跟那日族長大廳的事有沒有關係?

“十八小姐,快上車吧,你瞧,雪下大了……”那婢子含笑提醒道。

顧十八娘從訝異中回過神,說什麽多謝,跟著她上了馬車。

“這是奴婢們坐的馬車,請十八小姐將就一下,”婢子笑道,一麵給她遞上一個手爐,“小姐暖暖手……”

馬車裏鋪設百花毯子,掛著搖搖擺擺的香袋子,那一世身為沈家少奶奶的她都沒有這樣好的馬車,真是一點也不將就。

顧十八娘沒有拒絕,接過手爐道謝,婢子很和善也很得體,並沒有問你做什麽去了之類的話,而是介紹了一些建康的風土人情,很快,馬車就到了她的家門口。

“十八小姐慢點。”婢子先下了車,撐著傘然後小心地扶著她。

“多謝。”顧十八娘說道。

車夫將她的藥筐拎著要送進門。

“我來吧。”顧十八娘笑道,一麵看那婢子,“替我謝謝三奶奶。”

婢子一笑說聲十八小姐客氣了,又說一定帶到,便沒再多說坐上馬車走了。

雪片已經撒絮般地下起來了,顧十八娘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略微出神,身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轉頭一看,見從一旁的上馬石後怯生生地站出來兩個人。

雪已經在他們身上披上薄薄的一層,二人的頭上如同帶了白色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