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戴上穀秋莎的爸爸送給我的手表,這是我被逮捕後由警方保管的,還有我的錢包與鑰匙。終於照到了鏡子,摸著幾乎被剃光的頭,憔悴的眼袋與傷痕,鬢角第一次冒出白發,仿佛不是二十五歲,而是即將躺進棺材的老頭。
在看守所裏度過的十天,絕對是此生最漫長的十天。
出去以後,我把身上的鈔票都花光了,隻夠買一件新衣服。我獨自去了澡堂子,感覺身上與頭發裏有數不清的汙垢,用盡了好幾塊肥皂,幾乎要把皮膚搓破,這才坐公交車去找未婚妻——還好錢包裏的月票沒丟。
趕到穀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門房說社裏正在開重要會議,穀秋莎已關照過他,如果我來找她的話,讓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時後,我來到充滿油漆味的新家門口,位於鬧中取靜的市中心,十二樓的電梯小高層。前兩個月,每逢周末我都會來監督裝修。掏出鑰匙塞進鎖孔,卻怎麽也打不開,敲門也沒反應。隔壁的老太太出來,說昨天有人來換了鎖芯。
憤怒地踹了一腳房門,又心疼地蹲下來摸了摸,還是留下一個深深的凹痕——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麽了?腳趾頭火辣辣疼起來,我一瘸一拐地下了電梯。
夏天,氣溫超過了三十攝氏度,公交車上散發著各種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欄杆上,車窗外從密集的樓房,變成稀疏的建築,直到大片荒野,還有煙囪噴著白煙的鋼鐵廠。
公交車在南明路停下,兩堵漫長的圍牆間,是一道學校大門,掛著“南明高級中學”的銅牌。
星期五,住宿生們離校返家,大家驚訝地看著我走進校門,無論老師還是我帶的學生,沒人敢跟我說話。我看到了馬力和他的室友,就連他們也在躲避我,同學們如潮水般散開,讓我變成一塊幹涸的島嶼。
“申老師,請到校長辦公室來一下。”
身後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回頭看到教導主任嚴厲的臉——他怎麽還在這裏?關在監獄裏的不該是他嗎?
我一言不發地跟著他,踏上樓梯的拐角時,他低聲說:“前幾天,那個叫黃海的警官來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說出來了。”
半句話都不想說,我能猜到他要說的話——你有證據嗎?你拍下照片了嗎?這件事我已經跟校長匯報過了,誰會相信一個殺人嫌疑犯的話呢?
沉默著來到辦公室,老校長的麵色慘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額頭的汗。七年前,是他親手給我頒發了見義勇為的獎狀,也是他決定保送我到北大讀書。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門口熱烈歡迎我回來,給我騰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個月,他還說要登門拜訪我的未來嶽父。
“申老師,很高興你能回來。今天,我已向全校師生傳達了一個重要決定——鑒於申明老師在我校的行為不端,違反了人民教師的基本道德,為維護我校的聲譽,給予申明開除公職的處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許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靜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對於這樣的反應,校長有些意外,跟教導主任對視了一眼,搖頭說:“對不起,還有一份通知——因為相同的原因,上麵已經批準,給予你開除黨籍的處分。”
“好吧,我隻想告訴你們——我是清白的,更沒有殺人,連警察都相信我的話,為什麽你們要這樣做?”
“申老——”校長意識到我不是老師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歲,未來的路還長著呢,不要灰心喪氣,誰沒遇到過坎坷呢?像你這樣名牌大學畢業的,總能找到合適的工作,說不定在外麵還發展得更好。”
“開除我的公職與黨籍——是誰的意思?”
“你別誤會啊,這都是市教育局領導的指示,學校也沒人提出反對意見,黨支部全票通過了。”
“市教育局領導?上個月,局長還找我談過話,說我是重點培養的對象。”
校長背過身歎息:“此一時,彼一時也。”
他在趕我走,我也不願像條狗似的跪下來求他。
教導主任送我到樓下,在我腦後輕聲說:“哦,申老師,還有件事啊,你的那間寢室,學校會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這兩天請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盡管說。”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戰栗了半分鍾,憤怒地回頭打出一拳,這家夥早就沒影了。
晚風帶著夾竹桃花的氣味吹來,我像個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關門了,我卻並不感到饑餓。
回到寢室,屋裏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書,學生們的考卷也不見了,反正再也不是語文教師,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是——慌張地趴在地上,臉貼著地板到處搜尋……
翻箱倒櫃,終於在角落的垃圾堆裏,發現了那串暗淡的珠鏈,我緊緊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邊吻了兩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間,恢複到被捕前的樣子。我打消了給未婚妻掛電話的念頭,可以想象打過去是什麽結果,就讓穀秋莎和她的爸爸睡個好覺吧。
關燈,上床,再過三天,這張單人床也不再屬於我了。
還有我新房裏的那張席夢思大床,未來將會屬於哪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