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07年,司望升入了五一中學初中部。
這一年,何清影有些不祥預感,也許是兒子本命年的緣故,她決心用更多時間陪伴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開個小店,讓望兒也經常來店裏。她的銀行存款還有十萬元,當年穀家收養望兒的補償費還清高利貸後剩下的。
暑期,在黃海警官的幫助下,何清影租下門麵開了間小書店,選址就在五一中學的馬路對麵。
司望給書店起了個名字——荒村書店。
何清影和兒子頂著盛夏的烈日,在38攝氏度的高溫下,去圖書批發市場進貨,兩個人都被曬褪了一層皮。除了司望最愛的文學與曆史書,還挑選了大量教輔教材,這是小書店生存下來的唯一途徑。她特意把郭敬明的《悲傷逆流成河》與韓寒的《一座城池》堆在一起,再加上各種懸疑驚悚類的小說,如今的初中生不就喜歡這些嗎?
開學當天也是荒村書店開張的日子,黃海警官帶著一群警察來獻花捧場,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書店裏出了殺人案。
早上八點,完成放鞭炮儀式,何清影帶兒子去對麵中學報到。司望戴著紅領巾,早早催促媽媽回書店去照看。離別時她有些傷心,但孩子已到了不喜歡在學校叫媽媽的年齡。
五一中學在長壽路上,大門旁邊是高級夜總會,每晚門口都會排滿豪車,有濃妝豔抹的小姐出入。學校有塊不大的操場,兩側種滿茂盛的夾竹桃。教學樓呈馬蹄形連在一起,中間有個小天井。操場對麵有排兩層樓的矮房子,像條長長的孤島,醫務室與音樂教室就在那裏。司望比別人更快適應了新環境,若非故意鬆懈怠慢,肯定會成為班裏成績最好的學生。
司望依然很少與人接觸,在老師眼裏是個極其孤僻的孩子,也沒人知道他在小學三四年級的經曆。他為爾雅教育集團拍的代言照,早被扔進了垃圾堆。他隻在荒村書店才會話多,因為要把同學們拖過來,推薦各種暢銷書與《最小說》雜誌,以及比學校賣得更便宜的教輔教材,何清影給兒子的同學一律打八折。
第二年,春天。
網上開始流行陳冠希的那些照片,聽說很多小孩都在電腦上偷偷地看,何清影對此很擔心,卻又無法對兒子啟齒,隻能隨他去了。
司望的最後一粒乳牙也掉了,長出滿口健康的恒牙。他沒有像其他小孩那樣,把上牙往地下扔,把下牙往天上扔,而是全都交給了媽媽。
“望兒,你的每一根毛發每一粒牙齒都是珍貴的,是媽媽九死一生帶給你的,我需要好好保留與珍藏。”
何清影把兒子換下來的牙齒,都鎖在梳妝台的最後一格抽屜裏。
秋天,司望正式升為初中生,五一中學初一(2)班。
從小學一年級算起,爸爸失蹤已經六年,母子倆都已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似乎隻是上輩子記憶中的男人,盡管床邊還放著全家福照片。
荒村書店的經營還算順利,何清影與兒子更像書店的合作夥伴,一年多來收支已經持平,漸漸有了微薄利潤,隻夠每月的生活費。因為有黃海警官罩著,書店沒有碰到工商、稅務、城管方麵的麻煩。她每天坐在書店裏,幾乎沒有休息日,遇到急事時才會雇人幫忙看店。
有時,徹夜難眠翻來覆去,何清影就會撫摸兒子的後背,望兒卻說自己寧願不再長大,喉結不要突起,聲帶不要嘶啞,就能一直抱著媽媽睡覺。窗外燈光透過簾子,灑在她尚未變老的臉上,林誌玲也不過小她四歲,肯定還有其他男人在喜歡她。
2008年12月19日,司望的十三歲生日。
他從沒在外麵的飯店慶祝過生日,都是媽媽每年買個蛋糕回家,母子倆擠在一起聽生日歌。這一回,黃海警官也拎著大包小包上門來了。說實話他完全不會送禮,居然全是鹹魚醃肉之類的,還送了一套最醜的文具。他幫何清影在廚房做菜,不時笨拙地打翻醬油或醋瓶。這個沉默粗暴的男人,一反常態地婆婆媽媽囉裏八唆,何清影不禁笑了起來,難得跟他開了幾句玩笑,轉頭卻見到了司望的眼睛。
兒子在冷冷地看著她。
吹滅十三支蠟燭的生日蛋糕前,黃海警官急著說:“等一等,先讓我許個願。”
何清影幾乎能猜出他的心願,司望卻搶在他的前頭,把蠟燭全吹滅了,何清影隱藏在房間黑暗的角落,托著下巴觀察少年的臉——他的心裏在許什麽願?
慶祝完兒子的生日,何清影為了表達感謝,又出門送了黃海警官很久。等她回到家裏,卻發現司望一個人在看恐怖片,眼裏泛著發黴般的失落。這個生日過得並不開心,盡管他有張深藏不露的臉,卻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媽媽。
三天後,冬至。
何清影獨自帶著兒子,坐車去郊外掃墓。車子經過南明路,雨點模糊了車窗外的視線,司望卻閉上眼睛,遠離之後才睜開。
這是爺爺奶奶的墳墓,小河圍繞,鬆柏森森。碑上用黑漆描著墓主的名字,另用紅漆描著一長串人名,代表這些親人尚在人間,其中就有司望。而司明遠作為家族的長子,名字排在最前頭。何清影帶來新鮮飯菜,供在公婆的墓碑前,拉著兒子跪在地上。三炷香燒完的工夫,是祖先靈魂享用午餐的過程。
一小時後,何清影來到另一座公墓門口。她買了幾疊錫箔,又讓司望捧起一束鮮花。在擁擠的墓碑叢中,找到一個略顯老舊的墳墓,鑲嵌著一對老年夫婦的照片。
“望兒,給外公外婆磕頭。”
麵對從未見過的外祖父母,司望很懂事地跪下,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頭。他和媽媽一起燒著錫箔,煙霧熏到眼睛,淚水忍不住流下,何清影半蹲著抱緊他。
回家路上,天上飄起雪花,兒子不合時宜地問:“媽媽,你說爸爸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
她的回答如此冰冷,就像在說一個不相幹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