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士第死了。

噩夢裏的一幕竟真的發生了,刹那間我像被電流穿過一般,後退半步倒在牆根邊上。

春雨也輕輕地叫了一聲:“天哪!”

更確切地說,我見到了進士第的“屍體”,一具被燒焦了的屍體。

廢墟——眼前全是一片廢墟,就像剛剛遭到過地毯式轟炸,原本“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古老宅子不見了,隻剩下一塊塊斷井頹垣。

那高高的門樓隻剩下兩根光禿禿的柱子,上頭還殘留著火焰灼燒過的痕跡。

我和春雨跨過進士第“門檻”的遺跡,依稀還能分辨出第一進院子,古老的“仁愛堂”隻剩下三麵孤零零的牆壁,歐陽家祖先的畫像和匾額都已經化為灰燼,地上全是燒焦的磚瓦和木椽。

再往裏走景象更為淒慘,我曾經住過的二進院子的小木樓,早已變成了一堆堆瓦礫,我隻能望著虛無的空中樓閣,想象那幾個刻骨銘心的夜晚。但我還是執拗地跑到廢墟中,希望能從中發現什麽東西,可除了破磚爛瓦外什麽都沒剩下,那張清朝的四扇朱漆屏風,想必已連同屏風裏的胭脂,一起在烈火中超度了吧。

小心地踏過小木樓的廢墟,我們走進進士第的後院。這裏仍然慘不忍睹,古老的庭院已不複存在,一樹孤豔的梅花也變成了幽靈,隻剩下那口古井還倔強地活著。

我立刻撲到古井上,聞到井底傳來腐屍般的惡臭,不知是什麽動物燒死後被扔在裏麵了。看不到幽深的井底,那池死水是否還像隻眼睛似的盯著我?

突然,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魂飛魄散地回過頭來,在夜色下隻見到一雙憂鬱的眼睛。

“小枝?”

我下意識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魂兮歸來?

然而,我聽到的卻是春雨的聲音:“是我啊,你怎麽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我尷尬地從井邊直起身子:“沒什麽。”

抬頭看看天空,夜色中見不到月亮,倒是滿天星鬥分外明亮,這神秘的星空似乎也在傾訴著什麽。

離開進士第後院,轉回二進院子,兩邊廂房都已化為了灰燼。我掏出手電筒,衝到一片廢墟上,像探寶一樣拚命地在瓦礫堆中挖掘著。

“你在幹什麽啊?”

“地宮!”夜色下我的臉龐想必有些猙獰,“你忘了嗎?地宮的入口就在這間房子底下的。”

“對,我記得當時就是在這個位置,牆壁裏應該藏著間暗室,我跑進去一不小心還掉了下去。”

說完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真的掉下了地宮。是的,那千年前的地宮就在我們的腳下,但上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瓦礫,而且全都被燒焦了,根本無法找到地宮的入口。

看來用人力是不能挖開來的,除非動用建築工地上的挖掘機。就算現在開始拚命挖也無濟於事,時間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表上的時針走到了八點鍾,我隻剩下四個小時,那最後的時刻眼看就要降臨了。

難道地宮大門已在烈火中被燒壞了?從屋裏落下的磚土封閉住了入口,也許人們再也找不到進入地宮的通道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宮上卻不得其門而入,宛如陶淵明筆下闖入桃花源的漁人,當他走出了那個神奇之地,便再也無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夜色下的荒村如沉睡的野獸,我回頭望著殘垣斷壁的進士第,就像來到了某處古代遺跡。

“進士第究竟遭了什麽天譴,居然遇到了如此變故?”

“真沒有想到——噩夢的起點已經被火焰毀滅了。”春雨用手電照著地上的磚頭說,“恐怕是不久前才燒掉的吧?”

我隻有輕歎一聲:“不知是人為縱火還是自然失火。”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駭人的叫聲:“是人是鬼!”

這種環境裏聽到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栗,我緊張地回過頭來,眼睛卻被對麵的電光晃了一下。春雨急忙躲到我身後,我用手擋著光大聲說:“誰?”

刺眼的燈光後響起一個洪亮的嗓音:“是人嗎?”

我有些被逼急了:“廢話,不是人還會說話嗎?”

“鬼也會說話的!”

那聲音如此冷峻,仿佛在審問犯人。

終於,對麵的燈光來到我眼前,露出了一張五十多歲男人的臉,這人生著一雙山鷹般警覺的眼睛,就和這荒村一樣神秘兮兮的。他先是仔細地打量著我和春雨,接著又靠近我身邊嗅了嗅:“嗯,是股人味!”

這話聽起來怎麽這麽不舒服。我皺了皺眉頭說:“不是人味,難道還是鬼味了?”

男人冷笑一聲:“哼,鬼味——在荒村可不稀罕,我常見到孤魂野鬼。”

“你說你見過鬼?”

“在荒村這個地方,‘見鬼’可是家常便飯。”

難道荒村人人都有特異功能,都能見到遊**在黑夜裏的幽靈?我這才注意到他說著帶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話,而不是當地那種極其難懂的方言,我試探著問:“請問你也是來荒村探險的?”

“什麽探險不探險的,我是荒村的村委會主任。”

村委會主任?也就是過去所說的村長嘍,怪不得能夠說普通話,那威嚴的臉龐和眼睛,確實能讓人敬畏三分。

“村長,這裏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你是說進士第?真是作孽啊,一個多月前的晚上,這間老宅突然火光衝天地燒了起來,全村人都跑出來救火,可還是沒能保住這幾百年的老宅,就這樣被燒了個精光!”

“查出著火的原因了嗎?”

村長搖了搖頭,指著地下說:“也許隻有鬼才知道吧。”

這時春雨從我身後走出來說話了:“村長,你知道在進士第發生火災之前,荒村曾經出過什麽特別的事嗎?”

“特別的事倒是沒有發生過,特別的人倒是來過一個。”

我立刻被吊起了胃口:“特別的人?誰啊?”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她在黃昏時分來到荒村,當時我正好在村口,便攔住她問了幾句,她說她隻是來荒村看看的。我還勸她快點離開這裏,否則會惹來傳說中的大麻煩。”

“你是說荒村的詛咒——任何人擅闖荒村都會在數天後死去?”

“差不多吧,不過那女孩卻無動於衷的樣子,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聽老人言啊。”

我心想他才五十多歲,怎麽自稱起老人來了,大概農村人到五十就算老了吧。

“過來說話吧。”村長把我們帶到一處牆根底下,正好可以避開冬夜的寒風,他繼續說下去:“沒想到就在當天晚上,進士第竟發生了大火,我們誰都沒有再看到那個女孩,可能她已經事先離開了,也可能她就在大火中被燒成灰燼了。”

“如果燒死的話一定會留下屍體的啊。”

“要是被埋在瓦礫堆裏,再加上粉身碎骨就很難再找到了呦。”

這時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這片廢墟,說不定我的腳下就藏著誰的骨灰呢。我立刻搖搖頭否定了這個可怕的設想,因為我的心裏晃過了一個名字——難道是她?

不,但願不會是那個人,可我還是從包裏拿出了一疊明信片,這是我臨行前從蘇天平抽屜裏拿出來的,上麵印著“明信片幽靈”阿環的臉龐。

我把明信片交給了村長,他用大號手電筒照了照,仔細地看了看說:“沒錯,就是這個女孩!”

果然是阿環(林幽),她留在明信片上的照片幫了大忙。現在我可以確認了,她在一個多月前來到過荒村,而且就在她來到荒村的當晚,進士第古宅就發生了大火,把這間古老的宅門燒了個一幹二淨。

正當我低頭凝思時,春雨突然插話了:“當時她說她叫什麽名字?”

村長搔了搔頭說:“沒說呀,不過我好像曾經見過這女孩。”

“什麽時候?”

“讓我想想看啊——應該是在三年前吧,對了,就是在三年前,我記得有一對父女來到了荒村。”

我忽然有些納悶:“一對父女?”

“嗯,父親自稱是從上海來的大學教授,四十多歲的樣子,女兒好像才十七八歲,讓我再想想——”村長又低下了頭,似乎腦子不夠使了,“對,我記得那教授姓許,言午許。”

“許子心!”這個名字立即脫口而出了,我差點喊出了S大的名稱,還有那本《夢境的毀滅》。

春雨也急忙接口道:“那他的女兒不就是林幽嗎?”

我又用手電照了照明信片,自言自語說:“果然就是她——林幽。”

村長並不知道林幽的名字,寒夜裏他的臉色更加嚇人,似乎就是這古宅廢墟上的孤魂野鬼,他繼續回憶道:“當時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個許教授直接找到了我,向我打聽荒村古時候的傳說,他說他是來考察什麽古代巫——”

他不理解這個詞的意思,所以卡在一半說不出來了,我急忙幫他補充了下去:“巫術文化。”

“對,我就把胭脂的幾個傳說都告訴了他,甚至還有荒村進士第裏典妻的故事,他對這些都非常有興趣。”

“那個小姑娘呢,我是說許教授的女兒。”

村長的記憶也清晰了起來:“她長著一張漂亮的小臉蛋,但那雙眼睛卻使我有些害怕,好像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什麽動物或者是鬼的眼睛,反正我不喜歡那雙眼睛。”

這樣形容女孩的眼睛,讓春雨倒有些不自在了,好像村長是在說她似的。

如果《荒村歸來》拍成電影的話,此刻我可以轉身對著電影鏡頭,念出如下一段台詞——

“現在,我們又可以知道了,三年前林幽和她父親許子心一起到過荒村,親愛的觀眾朋友,你猜出結果了嗎?”

村長撇了撇嘴:“他們不但到過荒村,還在進士第裏住過呢。”

“進士第?三年前小枝和她的父親想必還在吧。”

“咦,你還認識小枝?”

糟糕,我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則荒村人一定會把我記恨在心的,我隻能尷尬地笑了笑說:“小枝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曾經與我有過幾麵之緣。”

“唉,這女孩死得太可惜了啊。”村長是個非常情緒化的人,任何心情都掛在臉上,聽那口氣都幾乎要掉眼淚了,“對了,那年冬天小枝正好在家過寒假,是她和她爸爸在進士第古宅裏,接待了從上海來的許教授父女。”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說她認識小枝,在三年前她們就認識了啊,林幽對於荒村的熟悉程度,想必遠遠超過我才是。”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幾個曾經到過荒村的人吧。”

村長有些不耐煩了:“喂,你們有完沒完了,那麽晚了不怕見到鬼?要是你們不嫌棄的話,就去我家過夜吧。”

隨後他指了指旁邊一棟二層的樓房,樓上窗戶裏亮著一盞燈。

我剛想跟著村長向那邊走,卻想起了最致命的東西——時間,現在已經超過晚上九點了,離最後的時刻還不到三個小時。

不,我立刻搖了搖頭說:“村長,能不能讓我再單獨待一會兒?”

村長暗暗嘀咕了聲“神經病”,然後揮了揮手說:“好吧,晚上隨時都可以來我家後院,我給你們留道門縫。”

接著他拎起手電離開了這裏,一邊走一邊嘴裏還嘟嘟囔囔著,也許把我們這些城裏人都當作瘋子了。

在荒村迷離的夜色下,又隻剩下我和春雨兩個人了,她下意識地朝我靠了靠,我回頭望著進士第的廢墟,忐忑不安地說:“春雨,你不要留下來陪我了,跟著村長進屋去吧。”

她決然地回答:“不,我哪兒都不想去,我想親眼看到那最後的時刻,看到那時究竟會發生什麽!”

“好吧,不過我不想留在進士第的廢墟上。”

匆匆走出荒村曲折的巷道,手電光束開出前麵一條小路,引導我們回到荒村的村口。

古老的石頭牌坊依然威嚴地注視著我們,我拉著春雨穿過牌坊底下,來到村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周都是荒涼的曠野,再遠處就是黑夜裏洶湧的大海了。

“看起來就像聖經裏西奈半島的沙漠。”

我又抬頭看了看那巍峨的牌坊,手電光無論如何都照不出上麵的字,隻能依稀分辨出牌坊的輪廓。

春雨的眼睛在黑夜裏閃著動人的光,她輕聲地說:“好——就是這個地方了,讓我們一起等待最後的時刻吧。”

她的話語越是堅強有力,就越是讓我感到一種絕望與無助。黑夜裏的海風從荒野上呼嘯而過,在空中發出獵獵的風聲,幸好我們都穿了很厚的大衣,從頭到腳把自己給“武裝”了起來。

這時我們的手機信號都沒了,而荒村的燈火幾乎全都熄滅了,隻有村長家似乎還有點孤零零的光。感覺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時代,與外麵的世界完全隔絕。不錯,這片大海,這個村子,這片荒山野嶺,甚至包括天上的星星,不都是亙古不變的嗎?

就這樣靜靜地過了許久,眼看離子夜十二點越來越近了,我甚至能聽到手表上秒針的行走聲。然而,我心裏卻不再緊張了,似乎這一刻早已是命中注定的,春雨也一言不發地望著天空,仿佛天上有什麽人在向她傾訴。

她會不會又想起了高玄?

半夜十一點鍾了,我幾乎已經聽到自己心底的倒計時,忽然感到手指上又疼了起來,於是我緩緩舉起左手,玉指環在夜色下竟發出幽幽的光。

“多美的星空啊!”春雨終於說出了話來,仿佛已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陶醉於頭頂的滿天星鬥了。我依然看著玉指環,此刻在我的視野裏,它已經和星空融為一體,就像燦爛群星中一道彎彎的銀河。

是啊,銀河不也是“環”的一部分嗎?

左手無名指幾乎已經麻木了,似乎這根手指已不屬於我,而成為了星空的一部分,被玉指環帶到了遙遠的銀河上。

如果我站在那個高度俯視世界的話,那麽地球在平麵上也是個小小的“環”,而九大行星圍繞著太陽的太陽係運行模型,其實也是由許多個子環組成的一個大的母環。而這燦爛的銀河係也是個巨大的環,宇宙間無數恒星係在此間閃耀,甚至整個宇宙都是一個“超級巨環”。

在古老荒村的神秘星空下,在這末日審判的時刻降臨前,我高舉著手指上的玉指環,重新想起了宇宙的定義——宇宙是物質現象的總和,是時間與空間的總和。

假設宇宙就是一個“環”,那麽我們身處的空間也是一個“環”,甚至億萬年來流逝的時間也是一個“環”。

“環”的形象是無限循環的,那麽我們的空間和時間也是可以循環的,無所謂起點也無所謂終點,或者說起點即終點,終點即起點,我們可以從“環”上的任何一點到另一點。如果把時間也比作環,理論上說我們可以從五千年前來到現代,也可以從現代回到五千年前,隻是在“環”上做著不同方向的運動而已。

突然,眼前浮現起了荒村公寓中的一幕幕場景,隻要戴上這枚玉指環我就能看到——時間在“環”上做著往複運動,能在這固定空間裏帶我去發現某個時間的秘密。

玉指環就是實現這一往複運動的關鍵!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瞬間,夜空中掠過了幾點星光,也許是什麽星座的流星雨,於是一股冰涼徹骨的感覺,透過玉指環傳遍了我全身。

這時我聽到了春雨顫抖的聲音——

子夜十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