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活著。

從被吞噬的夢境裏緩緩蘇醒,似乎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回響著,她是荒村海邊的女妖,還是五千年前古玉國的女王?

但我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仿佛半個身體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雙手用力地搖了搖我,將我拖出了冰涼的海水。

眼皮終於感覺到光線了,這是窗戶射進來的晨曦吧。我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模糊的臉龐。

睫毛似乎還沾在一起,我隻能無力地喘息著問道:“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嗎?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這熟悉的聲音衝進了我耳朵,讓我的腦子打了一個激靈——居然是春雨?她怎麽會來到我身邊?

春雨的聲音終於“激活”了我的身體,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這才大口地喘起氣來,仿佛剛剛重生了一回。

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發覺自己渾身都已經麻了,好一會兒才恢複了知覺,隻有左手的無名指上隱隱作痛。

這是哪兒?窗玻璃上紅色的依然醒目,光線穿過清晨的雨幕射進來。

對,這裏是蘇天平的臥室,似乎還殘留著“環”的氣味。

“你怎麽樣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春雨顯得非常緊張,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後背,總算讓我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視著她的臉,她該不會以為我會和蘇天平一樣,在某個清晨突然變成了植物人吧?

“現在幾點了?”

聽到這句話後,春雨總算放下了心來,擠出一絲笑容回答:“七點二十分。”

我使勁搖著頭,回憶著半夜裏發生的一切——就在這間屋子裏,七個小時以前,子夜十二點剛過一會兒,“環”對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正當我恐懼到極點的時候,天空竟響起了“震震冬雷”,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著我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對了,阿環呢?她到哪去了?我緊張地望著四周,隻看到春雨憂鬱的臉龐,房間裏似乎並沒什麽變化,隻是電腦好像還開著。

最後我盯著春雨的眼睛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知道嗎,你剛才的樣子差點把我給嚇死了!”她摸著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幾下說,“昨天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可你的手機鈴響了半天就是不接,這使我非常擔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機,可你依然不接電話,於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蘇天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過來了?”

“對,我來到這扇房門前按門鈴,但門裏沒有絲毫反應。我在門外打你的手機,果然聽到門裏傳出了你的鈴聲,我想你一定就在裏麵。”春雨又一次捂著自己的嘴,顫抖了片刻說,“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情形了,我擔心那一幕又會在今天重演,於是我趕緊叫出了對門的房東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來,不怕她罵你啊?”

“都到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搖搖頭說,“沒有啦,她說她昨晚一直在外麵打麻將,剛剛回到家裏。”

“那半夜裏的歌聲她一定沒聽到。”

春雨沒有理會我的插話,繼續說下去:“房東太太將信將疑地給我開了門,我一闖進這間臥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後你就把我搖醒了?”

她點了點頭,看來情緒要比剛才平靜了許多。

我也恢複了一些體力:“謝謝你,春雨,看樣子還是你救了我。”

“快別說這些了,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然而,我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機看了看,果然從昨晚十點鍾起,就不斷有未接來電和短信息,一直持續到十分鍾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機號碼。

可我不記得聽到過任何手機鈴聲,也許當我麵對阿環的時候,其他所有的聲音都聽不到了,隻剩下從她口中傳出的天籟之聲——除了冬雷震震。

我終於支起身子說:“你相信我說的一切嗎?”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剛剛度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然後,我把那幾個小時裏經曆的一切,包括阿環對我說過的所有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春雨。

最後我怔怔地問道:“你相信嗎?”

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譚。”

“沒錯,或許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說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真實的,但是對這個世界來說卻可能是虛幻的。”

“你的意思是——幻覺?”我立刻搖了搖頭,“你看看這個吧!”

我揚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環正牢牢地戴在我的無名指上。

“這是什麽?”

春雨呆呆地注視著我的左手無名指,玉指環上一攤暗紅色的汙跡正看著她。

“玉指環?”

她的臉色立刻變了,原先的鎮定自若也已煙消雲散,她咬著自己的嘴唇說不出話,很快下唇就有些發紫了。

“你認識它,是不是?”我依然伸直著我的左手,讓玉指環在她麵前晃來晃去,“要是你不相信,摸一摸它就知道了。”

春雨的頭向我側著,用肩膀對著我的手,似乎隨時都準備要逃出去。但猶豫片刻後她還是伸出了手,輕輕地觸摸我手指上的玉指環。

當那根如凝脂般的手指,觸到玉指環上紅色的汙跡時,就像是起了某種激烈的化學反應,我眼前刹那間閃過什麽光線,春雨的手就像觸電般彈起,整個人退到牆角,差不多都蜷縮了起來。

“你怎麽了?”

我伸手要拉她,但她顫抖著躲開了。我這才意識到,她對我手上的玉指環充滿了恐懼,我隻好伸出了另一隻手,才把她從牆角拉了回來。

但她畢竟是個堅強的女孩:“沒錯,就是這枚玉指環!半年前,就是我從荒村的地宮裏把它帶出來的。”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認得它,因為當初我是從你那裏得到它的。”

她盯著我手指上的玉指環,幾乎咬牙切齒地說:“就算它碎成玉粉我都認得!”

“那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嗎?”

春雨低下頭沉思了許久,痛苦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你說阿環就是五千年前死去的古玉國末代女王,半年前因為玉指環戴上了你的手指而複活,而每次複活都隻能維持七天,必須再奪走一個人的靈魂才能再延續下去。”

“七天!”

這兩個字又提醒了我,到這個清晨已經是第七天了,還隻剩下十幾個小時——到子夜十二點正好是七天七夜,阿環必須再帶走一個無辜的靈魂,否則她的複活就將終結。

“你害怕了?”

“不,我隻是擔心阿環,也在擔心這個世界上的另外某個人。”

“假定她真是複活的女王的話!”

春雨又給我加了一個限定句。

到這時我真是走投無路了,昨晚發生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議,我如果說給任何人聽,都會被當作精神病。然而,牢牢套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環,卻毫無疑問來自荒村的地下,那攤暗紅色的汙跡正是五千年前,古玉國女王“環”在祭壇上自殺而流下的鮮血。而春雨他們四個大學生,也確實在荒村的夜晚夢到了“環”,那就是她割喉自盡的一幕。

還有林幽這個身世悲慘的女孩,她確實是心理學教授許子心的女兒,在她體內還寄居著複活的女王“環”,她小小的身體裏同時承載著兩個靈魂,看上去就像個雙重人格患者。

“環”已經奪走了許多人的靈魂,包括曾經住在這房間裏的蘇天平,隻為了延續她七天的複活。已經過去N個七天了,未來還將有無數個七天,下一個被帶走的靈魂又會是誰?或許十幾個小時後就會見分曉了。

不,所有這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控製著這篇小說進程者的杜撰?——喂,那個坐在電腦屏幕前飛快打字的家夥,你能否聽到你小說裏的人物對你的呼叫?請問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麽程度?還不快點讓我知道結局!我想許多讀者朋友們,此刻也會這麽向你抗議吧!

左手的無名指又疼了起來,我舉起手指看了看玉指環,這翻來覆去真真假假,都快使我精神崩潰了。

我記得有這樣一個古老的故事:傳說有位蘇丹建造了一座華麗的宮殿,宮殿四壁鑲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鏡子,任何人走進這座宮殿,都會發現突然有了無數個自己。某天,有一條狗闖入了王宮,它看見無數與它一模一樣的狗,正向它凶猛地狂叫著,它變得驚恐萬分,撲上去與自己的影子撕咬打架,最後活活撞死在牆上。

正當我在想象那條可憐的狗時,忽然看到電腦屏幕亮了起來,剛才電腦一直處於屏幕保護狀態下,現在彈出了監控係統的窗口。

怎麽回事?我記得我沒開過電腦,監控係統怎麽會自己出來了?春雨顯然也嚇了一跳,皺起眉頭看著屏幕上的監控窗口,仿佛又一次見到了鬼。

我搖搖頭坐到屏幕前,監控器裏顯示出了這間臥室,拍攝角度說明是窗簾箱裏的探頭拍的,我抬起頭看看那窗簾箱,不知這隻“眼睛”是何時記錄下這段畫麵的。

監控器裏的臥室泛著白色的燈光,底下顯示的時間是七天以前的晚上八點——那正好是我從北京歸來的前夜,在後海邊的“茶馬古道”上與編輯MM喝米酒的時間。而就在彼時彼刻,這間上海的臥室裏,晃動著一個白色的人影,她緩緩走到窗前看著探頭,那雙眼睛在監控裏變形得像燭火,直勾勾地盯著電腦屏幕前的我們,讓春雨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雖然監控畫麵裏的臉既模糊又變形,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阿環,不,那是林幽的眼睛,帶著複雜而憂傷的目光,眸子裏映出了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們,而這些人都早已失去了靈魂。她忽然搖了搖頭,便低下頭抱著自己的肩膀,接著又蹲在了地下,就像在明信片亭子裏那樣。探頭隻能照出她的後背和頭發,那些黑色的發絲很亂,就像蒙古母馬的鬃毛,混雜在白色的衣服上。

這時畫麵裏出現了蘇天平,這恐怕是他最後一次在監控器裏留下自己的臉,這張臉在探頭裏變形得更加醜陋,我簡直看不出他還有什麽“人”形,似乎更像是鬼魅或野獸之類的。

春雨也輕輕地叫了一聲:“天哪,我簡直不認識他了!”

“或許人在失去靈魂前都會有某種程度的‘變異’吧。”

我依然緊張地盯著監控畫麵,隻見蘇天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幽,他的眼睛竟在探頭下發出幽幽的綠光——就像一隻荒原上的公狼。我立刻聯想起了半年以前,記憶中他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目光。

春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蘇天平怎麽會變成了一隻狼?”

“狼?”

“是啊,你沒看到這是一隻大灰狼嗎?”春雨用手指著屏幕,顫抖著說,“居然……居然還有尾巴……”

可我並沒有看到蘇天平的“尾巴”,難道是春雨的幻覺,把人看成了狼?還是我的幻覺,把狼看成了人?

到底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

不,我實在看不清,探頭下那個生物究竟是什麽?我隻能用“蘇天平”這三個字來指代“它”了。

“蘇天平”繞到了林幽背後,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這一幕讓我和春雨始料未及。林幽立刻激烈地掙紮起來,但“蘇天平”始終都壓著她,把她壓到了地板上。在模糊的監控畫麵下,隻見地下有個女孩在拚命地反抗,一個奇形怪狀的生物壓在她身上,口中還流出許多肮髒的**。

監控不能錄下聲音,所以這一切都是沉默的畫麵,再加上近乎於黑白的模糊畫麵,感覺就像在看一部20年代的無聲電影,卻連字幕都看不到。但我的耳朵似乎能清楚地聽到,從林幽嘴裏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她在那一瞬的恐懼和痛苦,已經穿越了時間和電腦屏幕,牢牢地紮在了我的腦子裏。

是的,我和春雨都已經驚呆了,春雨還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的雙肩,仿佛那個地板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又舉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難道她也聽到了那七天前的尖叫聲?

電腦屏幕上那可怕的畫麵還在繼續,探頭裏的一切都是變形的,壓在林幽身上的“蘇天平”,林幽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還有整個臥室連同這個世界似乎都被壓扁了。

最後,從林幽的衣領裏掉出了什麽東西,“蘇天平”看到那樣東西後立刻恐懼地“彈”了起來,畫麵裏又漸漸恢複了人的形狀。

林幽從地板上站了起來,她的手裏拿著一個項鏈墜子般的東西,在白色的燈光下發出幽暗的反光。

“玉指環!”

春雨率先叫了出來。我低頭看看自己的左手,是的,這枚小東西如今正戴在我的無名指上。

在七天前的夜晚,林幽晃著手裏的玉指環,就像催眠師手中的鍾擺,而重新恢複了“人樣”的蘇天平,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了。

“不,她是阿環!”

我從監控畫麵裏看出來了,那是複活的女王“環”的目光,冷峻殘酷,洞徹一切,讓人不寒而栗。

阿環的靈魂又回來了,她的手裏晃著玉指環,向蘇天平緩緩地靠近。

這回輪到肮髒的野獸尖叫了。

當蘇天平在探頭下張大了嘴巴,露出比狼更凶殘的森白獠牙時,監控畫麵忽然變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恐怖片放到最要緊的時刻突然斷電了,我心急火燎地檢查著監控係統,發現後麵確實沒有了,可能當時根本就沒錄下來,也可能後來被人刪掉了。

我退出了這個監控窗口,又看了看其他監控文件,但都已經沒有了,隻剩下這僅有的一段畫麵。

這時我才發現還有個自動播放程序,可以定時播放一段監控畫麵,難道是阿環在離開這裏時設定的,讓它在這個時間突然跳出來,再放給我看一遍?

不管是誰設定的,但我至少知道了七天前的夜晚,在這間房子裏蘇天平發生的事了——他把阿環(林幽)帶到了這裏,當他看到林幽是個美麗可憐的女孩,便趁著她哭泣時圖謀不軌,把林幽摁在地上要欺負她。結果林幽變成了阿環,她從懷裏拿出荒村的玉指環,自然把蘇天平給嚇壞了。

可是,為什麽監控畫麵裏的蘇天平,竟然變成了一頭野獸呢?春雨確鑿無疑地告訴我,她看到的是一頭凶狠的公狼,有著長長的尾巴、發綠的眼睛,還有尖利駭人的牙齒。

我隻能搖了搖頭說:“也許蘇天平真是一頭隱藏得很深的狼——我是指他的靈魂,過去我們都沒有發現他的靈魂,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大學生,但在剛才的鏡頭裏,我卻看到了一頭好色的野獸。”

“這就是他的靈魂,一個色狼的靈魂。”

“對,而這個探頭或許具有某種特別的力量,能夠在鏡頭的變形中照出人的靈魂來,從而使蘇天平在欺負女孩時原形畢露,顯出了他野獸的靈魂。”

春雨顫抖了許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聽說在一年多前,蘇天平他們係有個女生吃安眠藥自殺了,當時有傳言說是蘇天平欺負了她,但誰都拿不出證據來,那件事就這樣草草過去了。去年我們一塊兒去荒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件事,我是在三個月前才聽說的,要是當時就知道的話,我肯定不會和他一起去荒村了!”

“唉,原來這家夥劣跡斑斑啊,實在看不出來他竟是這種人,我居然還要尋找他出事的真相,弄得我自己也深深陷了進來。為這種野獸實在是不值,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他的靈魂快點歸天呢。”

或許世界上還有許多像他這樣的人吧,怪不得他們的靈魂要被阿環帶走,我回頭看看這間蘇天平的臥室,心底油然生出許多厭惡來。

可是蘇天平到底是怎麽出事的呢?監控裏並沒有拍下來,隻見到阿環拿出了玉指環,天知道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麽。

我的頭腦裏依然一片混沌,而剩下的時間隻有十幾個鍾頭了——到今晚子夜十二點,阿環的複活就會結束,她一定會再度奪走某個人的靈魂,那個人會是誰?但不管他有罪還是無罪,我都必須要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於是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現在是上午八點半,我正在和失魂的時間賽跑,但最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向哪個方向跑。

一抬頭又見到了窗戶上那紅色的,我喃喃自語道:“第七天,你已經活到第七天了。”

正當我像無頭蒼蠅般抓狂時,卻聽到了春雨平靜的聲音:“去荒村吧。”

去荒村?

一切從哪裏開始,一切還要在哪裏結束。

我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玉指環說:“就像我半年前那樣嗎?雖然說解鈴還須係鈴人,但我曾說過我再也不去那個地方了,也不要讓其他任何人去那裏。”

“可現在情況不同了,玉指環又回到了你的手指上,荒村的噩夢重新降臨,你隻有再回去如法炮製一次,或許才能發現阿環的秘密。”

“阿環的秘密?”我剛吊起興趣,但又搖搖頭說,“可現在隻剩下十幾個小時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還不算晚,隻要我們現在出發,黃昏前就可以到達荒村,在那裏就算有潛伏的危險,也總比留在這裏幹瞪眼強。”

她這一番話讓我羞愧難當,我怔怔地問:“你怎麽變得那麽勇敢?”

春雨淡淡地回答:“因為我經曆過徹骨的恐懼。”

我沉默著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後把頭轉向細雨霏霏的窗外,斬釘截鐵地說:

去荒村,現在就出發!

兩個小時後。

雨停了。

車窗外的天空依然陰沉,但雨後的景色顯得嫵媚了許多,長途大巴已經駛出了市區,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籠罩在一片水墨畫般的霧氣中。

這輛大巴是從上海開往浙江省K市西冷鎮的,大約要下午三點多鍾才能到達,我坐在靠後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邊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靜止地看著窗外,高速公路邊的欄杆向後飛速撤退,但這一切很快就模糊了,隻剩下窗邊春雨的臉龐。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我,又把臉對準了窗外。

“你在想什麽?”我終於問她了,左手無名指上,玉指環更加冰涼,也許是離它的故鄉更近了一些。

春雨把頭側了側說:“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強、韓小楓還有蘇天平,四個人一起去荒村時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邊還是這片田野,而那三個人不是死了,就是丟了靈魂,現在你才是真正唯一的幸存者。”

她還是把目光對準了窗外,語氣無奈地說:“一切都還像昨天那樣,時間竟然過得如此之快,這之間我又經曆了《地獄的第19層》,為什麽我在小說家筆下總是那麽悲慘?”

“因為你是神創造的尤物——任何小說都需要一個供讀者們同情和可憐的對象,而你春雨就是這麽一個人物。”

“於是你讓我在《荒村歸來》裏又隨你去了荒村?”

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說作者,還是以書中人物的身份說話:“咦,不是你堅持要來荒村的嗎?當我們離開蘇天平的房子時,我讓你趕緊回學校去,由我一個人去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僅僅是因為你。”

“還因為你想再見到荒村一眼?”

春雨尷尬地點了點頭:“對,雖然我曾經對那裏充滿了恐懼,但是那個地方給了我最初的勇氣,支持著我熬過了最痛苦的那十九個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須再去那裏看一看。”她的眼睛始終對著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說話了,便從包裏拿出那本《夢境的毀滅》,翻到了全書的第六章,這一章的名字更加嚇人,叫做“噩夢的精神分析”。

許子心為什麽要在書中反複探討這些問題?難道他自己也是噩夢的受害者?或許他正在某個暗處觀察著我吧,我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隱隱現出了一張陌生的臉。

我趕緊低下頭驅走了自己的妄想,在《夢境的毀滅》的第六章裏,許子心並未像前麵那樣敘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當地闡述了他對夢境的理解。

夢是無意識的掙紮。

許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見解,反複強調了無意識——強烈的欲望和衝動,如果它們要到達意識階段,則必然要經過無意識與潛意識間、潛意識與意識間的兩道審查。這種審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無意識內的欲望和衝動代表著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擁有巨大的能量,雖然一直遭到我們的壓抑,但總是隱藏在暗處蠢動著。睡眠時超我的功能會大大減弱,無意識的欲望會通過做夢釋放出來,所以我們的夢境裏常有許多黑暗與可怕的成分。

“夢是願望的達成”——這是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對夢的本質作的經典概括,而“夢是無意識的掙紮”則是許子心在《夢境的毀滅》中對夢的特性作的經典歸納。

接下來許子心對夢的闡述,則使我更加膽戰心驚,左手無名指上的玉指環,似乎也緊了起來——

夢能否被控製?

外在力量能否控製夢?我認為是可以的,這種力量在某些條件下會變得極其強大,甚至可以製造噩夢摧毀人的生命——這就是傳說中的“噩夢殺人事件”!

事實上在古代文獻中,確實有噩夢殺人的記載,隻是這些記載常被人們當作是傳說或者巫術。但當代“神秘心理學”的研究證明:通過某種特殊的媒介,比如語言、文字、音樂、圖像等等,凡一切具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事和物,均可以起到控製個體夢境的作用。

這種被控製的夢境一旦出現,就會產生毀滅性的效果,因為——夢境的毀滅,就是人類的毀滅。

“夢境的毀滅,就是人類的毀滅?”

我忍不住念出了書中的這句話,讓春雨緊張地回過頭來:“你在說什麽?”

長途大巴已進入浙江境內,車窗外的風景又有了些變化,隻是天空仍然異常陰冷,我盯著窗外說:“你說噩夢能不能殺人?”

這句話顯然也觸及到了春雨的噩夢,她低下頭想了許久回答:“是的,霍強和韓小楓就是例子。”

“你還記得回上海以後做過的那個噩夢嗎?”

“不,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但我搖了搖頭,冷冷地說:“你是強迫自己忘記了那個夢,其實那個夢一直都在你心裏,隻是被你藏在某個小小的櫃子裏,而你忘記了那個櫃子在房間的哪個角落。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找到那個櫃子的,當你打開櫃子的一刹那,便是噩夢重臨的時刻。”

春雨的臉色已然蒼白了,她別過了頭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認我一直都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還有許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們一輩子都記不起自己曾經的噩夢,但那個噩夢確實存在過。

車子繼續在滬杭高速上飛馳,窗玻璃上的那張臉似乎越來越陌生了。

低頭看了看表,現在是中午十二點,離最後那時刻還剩下十二個小時……

下午四點,車窗外現出鬱鬱蔥蔥的山嶺,山腳下點綴著水田和農舍,一座繁華的小城鎮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說:“我們到了!”

這裏就是本次長途大巴的終點——K市的西冷鎮。

此刻我的雙腿都坐麻了,感覺下半身已不屬於自己了,隻能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山間雨後的空氣異常清新,在陰冷鬱悶的上海住了一輩子,很少能呼吸到這樣好的空氣,我一下車就大口深呼吸了起來。

眼前的一切還是那樣似曾相識,這是我第三次來到西冷鎮,雖然每次來都見到同樣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帶著探險般的好奇與興奮,向往傳說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則是帶著濃濃的憂傷,期望能再度見到小枝;而這一次的心情卻是五味俱全,恐懼、忐忑、惆悵、懷念、憤怒都混雜在了一起,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奇妙的化學反應。

我舉起自己的左手,青綠色的玉指環泛著幽光,在西冷鎮的天空下顯得異常妖豔。我幫春雨提著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國最富裕的農村,這裏自然也不例外,遍地都是小工廠和樓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響。

幸好我沒在書裏寫出K市到底在哪裏,否則那些看了《荒村公寓》以後,到處尋找荒村的人們,肯定會不顧一切蜂擁而至,說不定還會給西冷鎮帶來額外的商機呢,到時候他們該恨我還是謝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點走,因為阿環留給我的時間,隻剩下不到八個小時了,這是一個用手指頭都數得過來的時刻表。

我們在路邊隨便吃了些點心當作晚飯,接著橫穿過整個鎮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輛去荒村的車。這是輛破舊不堪的農用車,要去荒村拉一批錫箔紙,雖然大家都很忌諱這種東西,但我和春雨還是硬著頭皮上車了。

車子開出了西冷鎮,在鄉間小路上劇烈顛簸著,春雨皺著眉頭像是要暈車的樣子。半個鍾頭後,車子開上一條荒涼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與剛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見那些青山和田野,隻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司機說此處正好是風口,海上吹來的風帶來鹽分,使這裏變成了荒涼的鹽堿地。

當車子爬上一個高坡時,大海突然湧進了我的視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幾千米外的山坡腳下,黃昏的暗雲襯托著海平線,宛如一幅模糊而陰鬱的油畫。

荒村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左手無名指上的玉指環又緊了一圈,手指上的劇痛讓我不敢再看車窗外的景象了。

十幾分鍾後,在春雨不停的輕嗔之下,破車異常驚險地駛下山路,終於在天黑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憂傷和恐懼的源頭——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車,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頭牌坊,牌坊正中四個楷體大字依然耀眼奪目,我輕聲將這四個字念了出來:“貞烈陰陽”。

在黑夜降臨前的餘暉下,牌坊的陰影投在我們身上,仿佛注定某些不可逃脫的命運。這是明朝嘉靖皇帝禦賜的貞節牌坊,當時荒村出了一位進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為表彰他母親的貞節,親自手書“貞烈陰陽”四個大字,並禦賜了這塊牌坊。當年的那位進士,正是歐陽小枝的祖先。

當我穿過牌坊底下時,春雨卻呆呆地停住不動了,她轉頭看著東麵的大海,在一大片岩石和懸崖外,洶湧的黑色巨浪不斷衝擊著海岸,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走吧。”

春雨顫抖著點點頭,跟著我走進了這個荒涼的村子。

這是條永遠都不會被遺忘的路,進村便是許多古老的宅子,中間有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兩邊家家戶戶都緊閉著窗門,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似乎剛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情。

春雨突然輕聲地說:“知道嗎?我現在想起了宮崎駿的《千與千尋》。”

其實我也想到了《千與千尋》,千尋隨著父母穿越一條黑暗隧道,發現了一個巨大的主題公園,裏麵樣樣齊全卻空無一人,到天黑之後便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

就這麽一路冥想著,我轉過巷道最後一個彎,前麵應該就是進士第古宅了,荒村歐陽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小枝出生並長大之所在。

自從小枝和她的父親離開這個世界後,進士第古宅便一直空關著,不知道現在會變成什麽樣。

在又一次重返故地前,我心裏著實有些忐忑不安,總感覺會有什麽意外發現。我回頭看看春雨,隻看到她那雙靈動憂鬱的眼睛,在漸漸降臨的夜色中顯得如此奇異。

終於,我們轉過那道彎,在巷道盡頭看到了進士第。

荒村的夜晚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