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
又做夢了。
可惜這一回的夢境是那樣模糊,以至於後來一點都無法回憶起來,現在唯一能肯定的是,那個夢與荒村有關。
事實上是我的手機鈴聲把我叫醒的,我抓住手機浮出夢的大海,睡眼蒙地開始通話:“喂?”
“我是孫子楚啊,昨天半夜你到底怎麽啦?”
大概是還沒睡醒吧,我隻感到渾身酸痛,這家夥突如其來的電話把我叫醒,已經讓人有些不高興了:“昨天半夜?我不記得了啊。”
“不會吧,我記得你昨晚沒喝酒啊,怎麽那麽快就忘了?我看到你拉著那小姑娘跑出酒吧,後來我也追出去找你了,可是轉了半天都沒看到你,實在放心不下才給你打電話的。”
現在我終於清醒了一些:“哦,是這件事啊,你放心吧我沒事。”
“後來那女孩怎麽樣了?是不是看上她了?”
孫子楚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原來他是“關心”我這個啊。
“切——”當我差點就要說出“她就在這間屋子裏”時,嘴巴突然刹住了,隻能戰戰兢兢地回答,“你可別亂說,我會是這種人嗎?”
“知人知麵不知心啊。”他在電話裏大聲地笑了起來,聽起來使人汗毛都豎直了,“好啦,你沒事就好,有什麽進展就告訴我,拜拜!”
緩緩放下手機,心跳卻突然加快了。是啊,阿環就在這間屋子裏,我立刻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才發現時間已經是上午八點了。
臥室的房門依然緊緊關著,我隻能輕輕地敲了敲房門,但裏麵沒什麽反應。
大概阿環還睡著吧?想到這裏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但還是用力地敲了幾下,又喊了阿環幾聲,但門裏仍然一片寂靜。
心裏又緊張了起來,我試著轉了轉門把,沒想到竟把門給打開了,原來臥室門沒有鎖上啊。
小心翼翼地踏進臥室,房間還是昨晚的老樣子,燈還亮著,床鋪像新的一樣根本沒動過。
而阿環則如空氣般消失了。
這回心又沉到了井底,“撲通”一聲濺起高高的水花。我注視著空空如也的房間,耳邊回**著淋漓的冬雨聲。
或許她真是明信片裏的幽靈,如今又回到明信片裏去了?
突然,我的眼睛又被什麽紮了一下。
是窗玻璃!
一夜的大雨使玻璃上布滿了水汽,就像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就在那個紅色的◎的旁邊,又出現了一個同樣的符號。
但這個◎並不是紅色的,而是用手指在充滿水汽的玻璃上畫出來的,當水汽消失時它也會消失。
我顫抖著走到窗前,看著那個在水汽中“開辟”出來的◎。
大雨從昨晚一直下到清晨,現在依然沒有停下的跡象,玻璃上朦朧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記得小時候的下雨天,我也常在玻璃上用手指作畫,那麽眼前的這個符號又代表什麽?
現在這扇窗玻璃上已經有兩個◎了,一個是麵目猙獰的血紅色,另一個則是水汽中的透明,它們排列在一起就像兩隻瞪圓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目瞪口呆的我。
想到“眼睛”,我突然抬起頭看了看窗簾箱,那裏也藏著一隻金屬的“眼睛”。對了,也許我能從探頭裏發現什麽。
我立刻打開蘇天平的電腦,當WINDOWS的標誌出現時,嘴裏默念著“快點快點”,一打開桌麵就進入監控係統,果然所有的探頭都在正常工作之中。
找到昨晚的監控畫麵,我馬上切到臥室探頭的角度,把時間調到淩晨兩點,屏幕上跳出了一個畫麵——在略微變形的角度裏,我正對鏡頭站在臥室的門口,而阿環背對鏡頭在和我說話。
隨即阿環把臥室門關上了,而且還從裏麵上了鎖,然後她轉身對著窗戶,探頭正好把她的臉攝了進來。
還是第一次在監控裏看到她的臉,感覺和DV以及真人都有很大不同。也許是探頭畫麵拍出來比較模糊,而且又沒有聲音,有一個奇怪的變形角度,使得屏幕上的阿環有些可怕起來(說實話大概每個人在裏麵都很猙獰),而沒有聲音的動作更像是啞劇表演。
她的表情異常平靜,隻是兩眼不停地掃視著左右,很顯然她注意到了這個探頭,走到窗下冷冷地盯著它。麵對鏡頭的臉變形更加厲害了,兩個眼睛在中間顯得特別大,而身體又顯得非常小。
此刻監控錄像裏的阿環,簡直成了個頭重腳輕的怪物。她盯著探頭的眼睛,其實也在盯著電腦前的我,感覺就像是在和我麵對麵。她在看著我的眼睛,好像還在對我說什麽話,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終於,她轉身離開了探頭,在蘇天平的臥室徘徊了幾圈,似乎都沒有困頓想睡覺的樣子。
最後阿環坐在了電腦跟前,也就是現在我的位置,探頭無法看到電腦屏幕,隻能看到顯示器不斷閃爍著,幾乎是藍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臉。
看著電腦屏幕裏坐在電腦前的她,我忍不住也抬起頭來,看著窗簾箱裏的“眼睛”,大概我在監控裏也是同樣一副德行吧。
我不知道阿環在電腦裏看什麽,隻見她不停地點著鼠標,幾乎沒怎麽碰鍵盤。天哪,該不會是半夜裏閑得無聊玩起了遊戲吧?或者是在看蘇天平拍的那些DV?至少她看不到《明信片幽靈》,除非她知道密碼。
既然看不清楚她在幹嗎,我就使用了快進功能,直到她關掉電腦站起來。我看了一下監控的時間,這時正好是淩晨三點鍾。
在這邪惡的探頭裏,阿環的表情變得異常詭異,加上那身白衣,簡直就是個幽靈,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什麽重要問題。
最後,她緩緩地走到窗戶前,探頭的角度無法對準正下方的窗玻璃,隻能看到阿環向前伸出了手,從她手臂運動的姿勢來看,應該是在窗玻璃上畫了個圈。
接著她後退一步看了看窗戶,似乎在欣賞自己的“作品”。
她為什麽這麽做?也許那個紅色的◎本來就是她畫的?不過也有一種可能,她隻是覺得好奇,在玻璃上依樣畫葫蘆而已。
這時屏幕裏的阿環戴上了風雪帽,小心地打開了臥室的房門,她向黑暗的客廳裏張望片刻,便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門,並且順手把門給帶上了。
看著探頭下空空****的臥室,我立刻把監控畫麵切換到了客廳。於是,屏幕上出現了客廳探頭拍到的角度,我又把時間調整到了淩晨三點。
果然,客廳裏出現了一道亮光,那是臥室門打開露出的,一個白色的影子閃了出來。但隨後門又關上了,在漆黑一片的客廳裏,隻能見到個灰蒙蒙的影子。
我立刻關掉了客廳的監控,再把畫麵切到玄關頂上的視角,還是淩晨三點鍾的時間。這裏可以看到一些微暗的光線,隻見房門緩緩打開了,白色的影子飄了出去,而大門又重新合上了。
阿環就這麽走了?她究竟是人還是幽靈?為何要不辭而別?我還會再見到她嗎?
所有的問號全都湧到了我的眼前,讓我煩躁不安地站起來,像籠子裏的野獸似的不停地繞著圈。
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密集了,我轉頭看了看窗玻璃,那兩個孿生兄弟般的◎直刺在我眼中。
我渾身癱軟一樣坐了下來,此時此刻,蘇天平對我來說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小枝——我日思夜想的地鐵幽靈。
阿環問我想不想見小枝,也許她本來就知道了我和小枝的關係,也許“明信片幽靈”和“地鐵幽靈”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這荒唐的念頭如今已深入我的心底,使我深信不疑了。
是的,小枝就是地鐵幽靈。
半年多前,當我的中篇小說《荒村》發表不久,我便收到了一個自稱“聶小倩”的神秘人物的E-mail,她指出了小說中許多遺漏的地方,還有許多關於荒村的故事,都是我聞所未聞的。
後來在表兄葉蕭警官的幫助下,我在地鐵裏抓住了暗中跟蹤我的神秘人物——聶小倩。沒想到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我稱她為小倩,而她那副聊齋裏才有的眼神,已將我深深吸引住了。
《荒村公寓》最主要的場景,就是那座叫“荒村公寓”的老房子,可惜現在這棟房子已被夷為平地,正在建造一幢四十層高的寫字樓。
半年前,我為了查清楚荒村的秘密,不顧一切地搬進了這棟老房子。自稱無家可歸的小倩也搬進了那裏,雖然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了數日,但我一直睡在三樓房間裏,而讓小倩住在二樓收拾好的屋子裏。
所有空關著的古老宅子,總有說不盡的故事與神秘傳說,荒村公寓也同樣如此,我和小倩經曆了許多令人不可思議的事,發現了許多使人無法想象的秘密……
其實,小倩就是小枝,她明白自己隻屬於荒村,不屬於這個人間,也不可能再和我在一起了。
小倩(小枝)終於痛苦地離開了我,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回到荒村,但我寧願相信她仍遊**在黑暗的地鐵中。
是的,我希望再見到小枝,那是阿環給我的最大**。
現在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把這件事弄清楚——為了小枝也為了我自己。
“小枝!”
我輕輕地念著她的名字,這是荒村公寓最後的祭奠。
窗外的雨提醒了我自己正身處何處,於是我回到衛生間裏洗漱完畢。然後我來到廚房間,找出了昨天中午帶回來的麵包,這就算是我的早餐了。
上午十點鍾,正當我無法與往事幹杯時,門鈴聲卻突然響了,像遙控器一樣將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難道是“明信片幽靈”又回來了?不,我想她不會在大白天出現的吧。
我跑到房門口猶豫了片刻,但門鈴聲又急促地響起來了。我小心地打開房門,卻發現門外站的人是春雨。
原來是她啊,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把春雨讓進了房間裏。
春雨穿著件黑色風衣,傘尖不停地滴著水,她還是那樣小心謹慎,仔細地看了看客廳說:“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裏,今天怎麽樣?”
“糟糕透了!”
“是的,我看得出來,你的臉色很差。”春雨緩緩走進臥室,搖了搖頭說,“所以我才會來看你。”
“春雨,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我發現了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對,我現在已經決定了,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春雨,也許這個謹慎、聰明而堅強的女孩,會給予我許多關鍵性的幫助。
但春雨的目光落在了窗玻璃上,那個阿環用手指畫出來的。忽然,她回頭向四周掃了幾圈,似乎隱隱發現了什麽問題。
她接著又在蘇天平的電腦前嗅了嗅,皺著眉頭說:“昨晚這裏來過女人?”
我一下子窘得不知該說什麽好,她是不是聞到了阿環的氣味?或許在這方麵,女孩就是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好吧,我承認!”我躲開春雨的目光說,“但絕不是你想象的那回事,那個女孩其實是——明信片幽靈。”
春雨吃了一驚:“就是你給我看的明信片上的女孩?”
“也是你說的在荒村夢到過的人。”
噩夢似乎又湧上了春雨的心頭:“真的存在這樣的人?”
“沒錯,她的名字叫阿環。”剛念出這個名字,便使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我回頭看看房間說,“昨晚一次偶然的相遇,使我把她帶到了這個房間,但她很快就離開了。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就這麽簡單。”
然後,我把蘇天平DV裏隱藏的一切,還有昨天晚上到今天淩晨,我與阿環、林幽的離奇遭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春雨。
就像聽一部新的心理懸疑小說,她用了大半個鍾頭的時間,瞠目結舌地聽完了我的全部敘述,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這不會是你的一場夢吧?”
她的話讓我極度沮喪,我回頭指著窗玻璃上的◎說:“看那個在水汽裏的符號,就是阿環用手指畫出來的。”
“任何人都能這麽做。”
“對了,我可以給你看這個——”
我立刻把春雨帶到電腦跟前,重新打開了監控係統,將我剛才看過的淩晨監控畫麵,又重新放了一遍給她看。
電腦屏幕上出現了臥室的畫麵,模糊的白色人影晃動在探頭下,直到阿環的臉正對著鏡頭時,春雨的臉色才“刷”地一下發白了。
雖然探頭裏的臉是變形的,看起來古怪而可笑,但春雨還是認了出來——鏡頭中那雙特別醒目的眼睛。
她嘴唇顫抖著說:“是的,就是這雙眼睛!我在荒村夢到的那個人。”
我不想讓春雨受更多的刺激,立刻把監控係統關閉了。春雨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或許正在回憶荒村的夜晚。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細長的水杉樹在風雨中搖晃著,似乎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
我輕聲地問:“你還害怕嗎?”
春雨終於睜開了眼睛,點點頭說:“是的,這是永遠無法刪除的恐懼。”
“沒關係,有恐懼才會有堅強,你已經足夠堅強了。”
“不,我的心還是非常脆弱的。”
“別說這些了。”我忽然想起了什麽,立刻拿出那本《夢境的毀滅》,放到春雨麵前說,“你聽說過這個作者嗎?他過去是你們S大的教授。”
她摸著封麵上的作者名字說:“許子心?我記得這個人,在我剛考進S大的那年,許教授給我們上過心理學的選修課。”
“是你大一那年?那正好就是三年前的事,能說說對他的印象嗎?”
“許教授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非常有風度,在講台上侃侃而談,過去我從來沒接觸過心理學,但聽他的講課確實長了不少知識,簡直就是為我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節課的內容,許教授談的就是夢。”
“夢?”
這個字已經深深地困擾著我了。
“是的,許教授說他很崇敬弗洛伊德,但他對於《夢的解析》卻有不同的理解,他認為夢除了是願望的達成之外,更是人類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戶。”
“這是什麽意思?”
“當時我也沒怎麽聽懂,就是覺得他說得非常精彩,就像是你的小說,有懸疑有曆史還有密碼。”
我隨即苦笑了起來:“哈,別再嘲弄我了好嗎?”
“不過,從那之後我就再沒看到過許教授了。”
“因為他自殺了,就在三年前。”我走到窗邊,看著布滿水汽的玻璃上的◎,又補充了一句,“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春雨倒吸了一口涼氣:“怪不得再沒見過他了——你說沒發現許教授的屍體?難道你懷疑他可能還活著?”
“不知道,也許任何可能都有吧。”
“為什麽要問我這個?你認為三年前的許教授與這件事有關嗎?”
“沒錯,比如那個——”
我舉手指了指窗玻璃上的◎,再把《夢境的毀滅》這本書翻到第二章,給春雨看了書上的這個符號,又指了指下麵那些神秘的良渚符號。
“在你那張書迷會卡片上,好像也有同樣的符號吧?”春雨低下頭仔細看了看說,“感覺像幾個小人在跳舞。”
“不,這代表了古老的良渚王陵,隻有最後那個圓圈符號的意思還不知道。”
“所以你認為許教授是關鍵的突破口?”
我異常肯定地點了點頭:“除了明信片幽靈以外,許子心也是條重要的線索。”
“好吧,那我回到學校再問問吧,我有幾個朋友是S大心理學係的,他們曾經是許教授的學生。”
“那太好了,我甚至覺得小枝都可能與他有關。”
這句話讓春雨非常驚訝:“為什麽?”
“因為我給你看過的那張神秘的書迷通票,小枝的照片就印在通票的背麵,而正麵的姓名和地址都是那些奇怪的符號。”
春雨忽然沉默了,她轉頭看著窗外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你還無法忘記她,是嗎?”
“是的,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已不再隻是為了自己的生死,還要為了你春雨,以及——小枝!”
“你還在不斷地尋找她?”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我堅信小枝還在某個世界的角落裏等待著我,而阿環也告訴我,她可以帶我去見小枝。”
“你相信嗎?”
“關於小枝的任何事情,我都相信。”
與我說話的癡迷相比,春雨的眼神是那樣鎮定自若,她淡淡地說:“別再執迷不悟了,小枝已經死了,就算她是地鐵中的幽靈,也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不要再說了,我已別無選擇。”
“無論如何,我會全力幫助你的,你自己也要堅強一些。”
春雨的語氣變得如此堅強,正好與那身幹淨淩厲的黑色風衣相配,或許她不再是那個需要保護的弱女子了。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原本應該我來安慰你才是。”但我還是搖了搖頭,輕聲說,“對不起,春雨,你不要再卷進來了,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會沒事的,趕快離開我吧。”
“不要這樣說,如果你實在沒有把握,我們甚至可以再去一次荒村!”
我霎時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再去一次荒村?真不敢相信這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
“這幾天我都已經想過了,也許解鈴還須係鈴人,一切從哪裏開始,還得從哪裏結束。”
聽起來是有道理,但做起來就太難了——回到荒村?我記得在《荒村公寓》這本書的開頭,我還勸誡廣大讀者無論有多激動,都不要去荒村,否則後果自負呢!
“我不知道,也許明天會來找你的吧。”
“好的,我手機隨時都開著。”春雨還想說些什麽,但卻欲言又止了,隻歎了口氣說:“我先走了!”
目送春雨出門後,我感到渾身都快虛脫了,一種孤獨和絕望感湧上心頭,回頭再看窗外,唯見煙雨。
哎呀,都快中午了,肚子又餓了。
兩個小時後。
大雨依然在下,空氣中充滿了水汽,無孔不入地往室內鑽進來,再鑽入人的血管和經絡。今年的冬天特別陰冷,據說過去連續十六年的暖冬已經結束了。
下午一點,我在外麵吃完了午飯,又回到了蘇天平的房子。恰巧在門口碰到房東“肥婆四”,我塞給了她四百塊錢,作為這個禮拜的臨時房租。
我抖抖索索地打開空調,發現窗上用手指畫出來的◎已經消失了,水汽重新布滿了這麵玻璃,隻剩下那紅色的◎依然刺眼。
它的生命竟如此短暫,一如這無處不在的水汽。
趁著下午的空當,我拿出了許子心的《夢境的毀滅》,翻到這本書的第四章,這個章節的名字叫“夢與環”。
這個名字立刻讓我聯想到了什麽,但我來不及多想就繼續看了下去。
第四章開頭的第一句話——
弗洛伊德曾經不止一次地被迫承認:“的確,古代冥頑執拗的通俗看法,竟比目前的科學見解更能接近真理。”
我必須同意這句話,現代人往往自以為聰明,而忽略了許多我們祖先早已經證明了的智慧。
接下來,書裏照例又寫了許多古人對於夢的認識,比如《聖經》裏約瑟對於埃及法老的夢的解釋;亞裏士多德對於東方釋夢者的特殊觀點;亞曆山大大帝在圍攻特洛伊城時做的夢;甚至周文王夢到的熊預示著薑子牙的到來。
許子心對此是這樣總結的——
夢是一種密碼,對夢的分析過程,也是解密的過程。
在這本書裏,我將提出一個重要的密碼,這個密碼就是——“環”。
為了證明“環”的重要性,我將再度舉出良渚文明的例子。前文已述及江南良渚古國,在五千年前創造了神秘的玉器文明,又幾乎在一夜之間煙消雲散。通過最近數年的考古發掘,我可以認定良渚文明的宗教和世界觀體係,是建立在夢的基礎之上,甚至可以說——良渚人是一個夢的民族,良渚古國是一個夢的國度。
在許多良渚玉器上,都可以發現一些特殊的刻畫符號,雖然很難確認這些符號的真正含義,但它們是對夢的記錄卻是毫無疑問的。比如這個符號◎,我們可以暫且給它一個名稱,那就是“環”。
為什麽要稱它為“環”?因為在許多遠古文明中,都出現過這樣類似的符號。在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亞群島上的某些部落居民,以及中世紀的新西蘭毛利人部落,則明確地稱這種符號為“環”,甚至認為這種符號具有許多神秘的力量,比如穿越過去與未來的時空,比如使死者複活等等。
而在良渚文明的玉器中,“環”曾經反複地出現,而且每次出現這一符號,都將預兆著會有重大的考古發現。所以,這個符號對於良渚文明來說至關重要,甚至是良渚古國最重要的一個夢。
良渚古國對於這個夢,對於這個符號,存在著非常強烈的崇拜,由於在墓葬中也發現了這個符號,可以斷定良渚人與古埃及人一樣,都認為人死之後靈魂永存,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可以複活。古埃及人使用了製作木乃伊的方式追求永生,而良渚人則依靠“環”期待複活之日。
“環”是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一道軌跡,在這道軌跡上永遠做著圓周運動,周而複始無窮無盡,就像人永遠不死的生命。
在古代哲學領域,“環”具有循環往複的意義,甚至代表永恒的存在。在幾何學裏,“環”是圓這一重要概念的表現。在數學中,“環”的圓周率推算則是無窮無盡的。在美學以及繪畫、雕塑、舞蹈等視覺藝術裏,“環”也具有極其特殊的作用。中國古代也有一種智慧遊戲叫“九連環”。
所以,“環”既是死者複活的象征,也是解開良渚之夢的密碼。
當我看到這裏的時候,腦子裏立刻浮現起了一幅畫麵——幾天前我剛踏入這房間時,隻見蘇天平呆坐在地板上,周圍各種小擺設排列成了一個“圓圈”。
這不就是一個“環”嗎?
還有客廳裏那些杯子組成的“圓圈”,在“圓心”還畫著一個白色的五角星,那毫無疑問也是一個“環”。
還有——我抬起頭把目光投向窗戶,那紅色的◎在水汽中分外顯眼。
正如《夢境的毀滅》裏所寫的那樣,◎就是“環”!
不過,“環”這個字對於我來說,還有著更為特殊的意義,那就是——玉指環。
《荒村公寓》裏的玉指環是件奇異的玉器——形狀有點像戒指,但要比一般的戒指粗。玉指環的顏色很特別,整體是半透明的青綠色,在光線照射下會發出幽幽的反光。玉指環外側的一部分,有一攤詭異的暗紅色,看起來像是某種汙跡,宛如長在指環裏頭了。
玉指環來自荒村進士第底下的地宮,半年前S大的四個學生闖進了地宮,其中春雨將這枚玉指環帶回了上海。當霍強和韓小楓出事以後,我從春雨那裏得到了這枚玉指環,便隱隱感到其中蘊涵著什麽秘密。
不久我搬進了荒村公寓,在一個漆黑恐懼的夜晚,我出於好奇戴上了這枚玉指環。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玉指環一旦戴上我的手指,便無論如何也摘不下來了,它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牢牢地“生長”在我的左手無名指上……
當我從荒村公寓的回憶中浮出水麵時,我已確信無疑地發現了◎的秘密——
沒錯!◎的意義就是“環”,神秘良渚古文明之“環”,城市黑夜中遊**之“環”,還有古老的荒村玉指環。
當我第一眼看到◎的時候,腦中就隱隱浮現起了玉指環的樣子,那個半透明的青綠色的“環”,甚至左手無名指的關節也隱隱作痛。對了,那一切都是我的直覺,或者是遙遠的荒村玉指環的呼喚。
但事情卻越來越複雜了,我越是認為自己離真相更近,眼前的岔路口就越是繁多,難道這一切真的都來自於荒村嗎?
現在我唯一能問到的人就是阿環了。
等一等,阿環——這個名字裏不是也有個“環”嗎?
我終於發現“明信片幽靈”名字的秘密了,或許“阿環”與◎也有某種關係?
她到底叫什麽名字?
不管是阿環還是林幽,現在我必須要找到她,把這個問題交給她回答,這可能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去找到她,GO!NOW!
下午四點。
我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在陰沉冰冷的天空下,又一次來到市中心的那條小街。
視線穿過淋漓的雨幕,對麵就是小小的明信片亭子。
白天這裏會有很多人,但因為這場冰涼的雨,使人氣減弱了許多,亭子在雨中顯得更為淒涼。
我相信不會再在裏麵見到印有阿環的明信片了,於是我繼續向前走去,來到那條布滿小酒吧的馬路。
來回轉了兩圈,才看到昨晚那個小酒吧,從外麵的落地玻璃看進去,這時酒吧裏沒什麽人,隻有幾個無聊的家夥在吹著牛皮。
我悄悄地走進酒吧,確信沒有昨晚那禿頭酒鬼之後,便找到了一個領班模樣的男人問道:“請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叫林幽的服務員?”
“有啊,不過她今晚不上班,平時也要到很晚才會來。”
“她是大學生嗎?”
“好像不是吧,就是個到處打零工的。”領班臉上忽然現出邪惡的笑,他低聲說,“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怎麽又是這個可惡的問題?我隻能強壓著不快說:“不,你誤會了,我隻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找她。”
“我勸你還是不要打她的主意了。”領班瘦瘦的臉上發出青色的反光,居然湊在我耳邊說,“這丫頭身上有股鬼氣,要不得!”
聽到這句讓人汗毛倒豎的話,我立刻一把推開了他,把臉沉下來說:“你把我當什麽人了?我問你,林幽在這裏幹多久了?”
這家夥也有些毛了,嘴裏罵罵咧咧地說:“你是她什麽人啊?我憑什麽告訴你!”
雖然心裏很惱火,但我現在有求於他,又不能發出火來,索性就來一次“行賄”吧。於是,我從兜裏掏出一張五十塊錢的大鈔,悄悄地塞到了領班的手心裏。
領班臉上立刻恢複了春光燦爛,壓低了聲音說:“謝了,早點這樣就沒事了嘛。林幽這丫頭來了才幾個月,她人長得那麽漂亮,總能吸引不少客人。不過,誰都不敢對她動手動腳,因為她那雙眼睛睜圓了實在太嚇人,就像有鬼附在她身上似的。聽說昨晚上有個禿頭喝醉了,竟然真的對她動手了,沒想到卻被人英雄救美搶走了,可惜昨晚我不在啊。”
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領班的這些話使我沉默了片刻,似乎林幽身上確實有這些特質,我點了點頭:“非常感謝你,你知道她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嗎?”
領班掏出手機查了片刻,然後把林幽的手機號碼和住址都告訴了我。
我又一次謝過這個家夥,便躲到酒吧間的一個角落裏,看著落地玻璃外的城市雨景,拿出手機撥通了林幽的號碼。
手機鈴聲響了幾下,忽然聽到了一個清脆的女聲:“Hello!”
“你是林幽嗎?還記得昨天半夜酒吧裏那個救你的人嗎?”
“啊呀!是你啊,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
她在手機裏的聲音異常清脆,使我有些措手不及,我隻能試探著問道:“我現在能和你談談嗎?”
“在手機裏嗎?好浪費電話費啊。”
“不,我們在外麵找個地方好嗎?”
電波那頭的林幽停頓了片刻說:“有什麽事嗎?”
“一些重要的事情,關於阿環。”
我特別著重說了最後四個字。
林幽有些不耐煩了:“你是不是又認錯人了?我說過我不是阿環,我的名字叫林幽,樹林的林,幽靈的幽!”
終於,我忍不住說了出來:“今天淩晨為什麽要離開?為什麽故意躲著我?”
“你把話說清楚啊,今天淩晨我和你在一起嗎?你不要亂說話好嗎!”
“你不承認你是明信片幽靈嗎?”
“什麽明信片幽靈?你不是腦子有病吧?神經!”
隨著最後那重重的一聲,林幽中斷了通話,我呆呆地聽著手機裏的忙音聲,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又給了我重重的一擊,到底要怎樣折磨我才能罷休呢?
此刻,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些,我凝視著打在落地玻璃上的雨點,喃喃自語:“難道阿環和林幽真的是兩個人?”
不,就算是,也需要確鑿無疑地證實,現在我已經得到了林幽家的地址,我必須要去那裏看一看!
我迅速起身離開了小酒吧,臨行前領班微笑著向我打了聲招呼,我嘴裏暗暗地咒罵了他一聲。
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我飛速地趕往林幽的住址。
車子在冷雨中的上海穿梭了二十分鍾,兩邊的行人都是那樣行色匆匆,仿佛整個城市都浸泡在了水缸裏。
出租車停在一棟七層的居民樓前,拉卡後我匆匆跳下車子,跑進這棟看來已有些年頭的房子。
按照酒吧領班給我的地址,林幽住在這棟樓的四層,這層樓的過道裏放著許多花盆,在最大的那個花盆左邊,就是林幽的房門了。
忽然,我注意到房門上畫了個白色的圓圈,分明就是那個符號◎!
環!
對,這就是阿環的標誌。
毫無疑問這裏既是林幽的家,也是阿環的家。
這個◎大概是用白色的粉筆畫上去的,所以顯得特別醒目,乍看上去就像門上裝了個貓眼。
門上畫的這個符號,卻令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裏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當強盜準備要向阿裏巴巴動手的時候,就在他家門口畫了這樣一個記號,但阿裏巴巴的女仆在所有人家的門上,都畫上了同樣的一個記號,這樣四十大盜就不知道向哪家下手了。
同理可推:如果這個“環”畫到了每家每戶的門上,或許幽靈就找不到回家的門了?
我暗暗苦笑了一下,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在想這種奇怪的問題,真是要命啊!
我沒有發現有門鈴的跡象,隻能用手指關節敲了敲門,但敲了好一會兒裏麵都沒反應。記得領班說林幽今天不上班的,要是不在家的話那就在外麵晃悠了?
她到底到哪去了呢?我又掏出手機打給她,但手機鈴聲響了許久,林幽就是不肯接聽。
唉!又白跑了一趟。正當我看著門上的“環”,無奈地想要回去時,短信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我翻開手機一看,居然是林幽的手機發來的短信——
鑰匙就在門口的花盆底下。
任何人收到這樣一條短信,都會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起來。可樓道和上下樓梯裏都沒有人影,難不成這裏也裝了什麽“眼睛”?
隻有房門上畫的“環”漠然地盯著我。
也許它就是一隻眼睛。
天曉得林幽怎麽會知道我在她家門口的,也許她真是個女巫能占卜出我的行蹤?
不管怎麽樣,先看看鑰匙在不在吧。
於是我小心地蹲下來,把手伸到花盆底下,摸了許久終於摸出了一把鑰匙。
在樓道幽暗的光線裏,我不停地搖晃著這把鑰匙,就像是催眠師手中的某種道具,為什麽要把它放在門口的花盆底下?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嗎?
來不及多想了,既然林幽告訴我鑰匙在哪裏,那就是允許我開門進去。
我立刻把鑰匙插進了鎖眼,果然是這把鑰匙,輕易地打開了畫著“環”的房門。
沒想到進門就看到了一麵落地鏡子,在昏暗曖昧的室內光線裏,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闖進房間,黑衣配著滴水的黑傘,簡直可以上《黑客帝國》的海報了。隨後,我把鑰匙又放回到了花盆底下,也許林幽沒有出門帶鑰匙的習慣吧。
屋子裏似乎飄著股淡淡的氣味,應是女孩子房間裏的暗香吧。
這就是林幽的房間了吧,看著更像是搖滾酒吧。屋子裏堆了許多碟,沒看到電腦,但一套音響還不錯。可我並沒有看到林幽自己的照片,這讓人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漂亮的女孩,都會在屋裏貼許多自己的玉照。
房間窗戶看起來不大,黃昏時分雨天的光線,被這窗戶窄窄地收進來,照出一塊方形的亮光,而屋子其餘部分則籠罩在陰暗中。
“黑色的林幽。”
看看這房間和光線,我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然後,我離開林幽的房間,從玄關的落地鏡子前穿過,走進右邊的那間屋子。
一片白色的世界——當我踏入這房間的第一眼,就被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罩迷住了眼睛,仿佛到了北極雪國之中。
是啊,這裏與林幽黑色的房間相比,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除了茫茫的白色以外,幾乎看不出其他色彩,我如履薄冰地走了幾步,生怕會陷到雪地裏去。
屋子裏沒有過多的擺設,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電腦,也看不到任何照片。家具和床都是木頭的,塗著白色的油漆,簡單而樸素,整個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似乎完全脫離了這個時代。
如果說對麵是“黑色的林幽”,那麽這裏就是“白色的阿環”了。
白色的阿環——我又想起了那條淩晨的小街,陰冷的路燈下一身白色的滑雪衫,白色的風雪帽,裹著那傳說中的“明信片幽靈”。
是的,阿環是白色的。
她究竟是“明信片幽靈”還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呢?
或許魔鬼與天使往往共用同一個軀殼。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又退到進門處的落地鏡子前,看著左邊的黑,與右邊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