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假麵舞會

我的體內存在著某種東西,那是什麽呢?

——梵高

蘇晴送我出來時,門口己經停了一輛墨綠色的瑪莎拉蒂總裁,她吩咐了司機幾句,轉頭對我說:“丁先生,我暫時安排你住在威斯汀酒店,那裏距離外灘很近。今晚八點鍾,我們畫廊會在外灘18號的頂層舉辦一個酒會,除了股東、簽約畫家和公司的員工外,還會有許多VIP客戶,希望你到時能來。”

司機幫我將行李放入後備廂,打開車門。我剛要上車,她又想起了什麽,微笑著補充:“對了,這次酒會是一個假麵舞會。你可以裝扮成蝙蝠俠、哈利·波特、吸血鬼或者清朝僵屍。需要怎麽置裝,你告訴這位張師傅,他會在六點前幫你辦妥的。”

我懷揣著那張五百萬人民幣的支票,就跟在做夢似的,直到車子啟動了,才緩過神明白她在說些什麽。車窗外樹葉翻飛,陽光燦爛,她站在樹陰下微笑著朝我揮手作別,那幅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記憶裏。那是我20年來最快樂、最恍惚、最不可思議的一個下午。

五百萬!五百萬!我腦子一直在回旋著這個數字,興奮得差點要吼出聲。撥通我媽的手機時,她發出了比我還要激動的尖叫,接著就從電話裏聽見她語無倫次地和同事們吹噓。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每一點微小的成就,都足以讓她高興上好幾個月,逢人就眉開眼笑地炫耀。

這幾年為了我學畫,家裏的那點兒積蓄幾乎都敗光了。每次我媽來看我時,總要帶大包小包的東西,給我燒好兩天的菜,走的時候再偷偷地往我抽屜裏塞上幾百塊錢,怕我餓著。

我畫插畫的那點收入隻夠我畫室的租金和日常開銷,唯一交給我媽的一筆錢,是賣掉幅“一億光年外的仙女座”得來的五千元,她說是給自己買鞋了,其實一直舍不得花,在衣櫥裏作為紀念。

那一刻我最想做的事情不是參加什麽酒會,而是立即買一張機票飛回北京,給她買一大捧鮮花,帶她和老爸到北京飯店撮一頓,買幾身漂亮的衣服,然後再給他們買一套好點的房子……如果還有餘錢,就帶他們去歐洲旅遊。

但是人生許多事情總是身不由己,許多事情等你決定去做的時候,己經再也來不及。

※※※

瑪莎拉蒂平穩地行駛在延安高架上,右邊是繁華的淮海路、新天地,左邊是人民廣場。高樓大廈參差林立,目不暇接地從窗外掠過。上海威斯汀酒店就在高架的邊上,頂上像一朵蓮花,尤其晚上景觀燈打開時,就像莫奈筆下光彩奪目的睡蓮。

司機張師傅告訴我,延安高架原本一直延伸到外灘,被稱為“亞洲第一彎”。如果在夜裏,你驅車從那旋轉的下匝道徐徐駛下,就可以看到璀璨奪目的外灘兩岸風景。每次他駕車打那兒經過,都會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放慢速度。

可惜這“亞洲第一彎”兩年前己經被拆除了,後來人再沒這眼福。

我住的房間在酒店的20層,雖然格局偏小,剛進門時有點兒氣悶,但裝修得富麗堂皇,窗外就是外灘與黃浦江對岸的陸家嘴,視野一無遮擋。對當時沒住過多少豪華酒店的我來說,己經相當震撼了。

我趴在寬大柔軟的**打了個盹兒,睜開眼時已是傍晚了。

晚霞滿天,黃浦江與兩岸高樓全都紅光鍍染,金茂大廈金燦燦的就像神話裏的寶塔,特別漂亮。

洗完澡,正在吹頭發,張師傅就將我的行頭送來了。蘇晴心細,知道我沒有體麵的衣服,除了我要的佐羅的鬥篷和麵具,還送來了一套KITON的灰色修身西裝,包括襯衫、皮鞋與袖扣。除了褲腰略有些鬆外,極為貼身,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眼力。

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鏡子裏的我修長挺拔,英氣勃勃,很有點兒時裝雜誌裏的模特範兒。我媽要看見了,準得笑得跟朵花兒似的:“我兒子真帥!”

我問了總台,從酒店步行到外灘18號隻需十幾分鍾,於是叫了客房服務,吃了碗麵墊肚子,又百無聊賴地倚在**看了會電視,等到七點天天色已黑,慢悠悠地乘電梯來到大堂,才發現張師傅一直在大堂裏候著。

他堅持要開車送我,讓我很不好意思。路上車水馬龍非常擁堵,短短一段路,居然開了近二十分鍾。等到外灘18門口時,己經快八點了。

入夜的外灘燈火通明,遊人如潮。暖色的燈光打在那一長排石頭立麵的萬國建築群上,盡顯曆史滄桑,又充滿了時尚。第一眼看見時,確實有一種難言的震撼,仿佛穿行在時光的隧道裏。

我謝過張師傅,剛下車,一輛黑色亞光的蘭博基尼Aventador突然轟雷似的從我身邊疾馳而過,差點刮到我的手背,接著在前方十幾米處戛然停住。

路邊響起一片驚呼口哨,一個身著白衣、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從向上打開的車門裏鑽了出來,看也不看我一眼,將鑰匙丟給門童,徑直往門裏走去。我從沒見過這麽跋扈無禮的人,怒火騰地躥了上來,指著他大叫一聲:“喂!”

那人轉頭瞥了我一眼,滿臉陰鷙不耐煩的神色,好像在哪兒見過。我正想要讓他道歉,看見張師傅在車裏拚命朝我搖頭擺手,愣了一愣,回頭再看時,那家夥己經走過了那兩扇青黃銅合金的鏤空雕花大門。

“丁先生,人在屋簷下,你別和他一般見識。”張師傅將名片連同一張金色的VIP卡遞給我,“舞會在頂層。結束後你打我手機,我還在這兒接你。”

聽張師傅的口氣,他似乎認識那人。但他既然沒說,我也不好意思再問。心想看那家夥日中無人的樣了,開著超跑招搖過市連車牌也不掛,多半有什麽背景,我一外地人,又不是皇親國戚,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還在北京時就聽不少朋友提起過外灘18號,原本是渣打銀行的亞洲總部,如今己經被改造成上海最具潮流的時尚地標。外表是英式的混合主義建築,裏麵裝修得非常漂亮,既占老又現代,就連門邊的大理石柱子也是從18世紀的意大利教堂搬來的,而這種石材200年前便已絕跡。

電梯無法直達七樓。剛從六樓的電梯口出來,就有安保人員示意頂層已被包場,今晚不對外開放,見我出示VIP卡,又戴著黑色的鬥篷與眼罩,才領著我從旁邊的樓梯拾級而上。

音樂聲震耳欲聾,幾個外國女孩尖笑著從我身邊衝下來,混合著各種強烈的香水味兒。兩個帶著海盜帽與骷髏麵具的男人端著酒杯,靠牆說話,見我上來,點了點頭,側身讓開。

我從沒參加過假麵舞會,大姑娘上轎頭一遭,有點兒犯怵,更多的是好奇與興奮。

放眼望去都是紅色,暗紅的地板,猩紅的地毯,深紅的水晶吊燈,橘紅的椅子……就連每一盞壁燈、射燈都是姹紫嫣紅的顏色,隨著那熱烈激昂的舞曲急速變幻,讓人剛一步入,就立刻HIGH起來。

酒吧裏己經有不少人了,除了幾個穿著法國18世紀的宮廷裝與豔麗禮服的女人外,大多數人穿得都比較隨便,有的甚至隻穿了T恤牛仔褲,頭上罩了一麵具,還有幾個外國女孩索性蒙著麵紗、穿著比基尼在舞池裏跳舞。

我心想幸好罩著鬥篷、披風,否則這麽西裝革履的,未免也忒傻了。

侍應生端著酒盤經過,我剛拿起一杯雞尾酒,就被一個瑪麗蓮·夢露裝扮的女人從手中奪了過去。她戴著紫金眼罩,雙眼灼灼地凝視著我,將酒慢慢飲盡,然後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佐羅,佐羅,我怎麽從沒見過你?”

她的熱氣嗬在我的耳朵上,聲音沙啞磁性,我臉頰滾燙,雞皮疙瘩全起來了。在那之前,我的戀愛經曆僅限於校園,從沒和這麽熱情主動的女人打過交道,被她往前一貼,不由自主地連退了幾步。

“Selina,你見過我的朋友丁先生了?”幸虧蘇晴及時救駕,將手臂攙到了我的臂彎裏,“他是今晚舞會的主角,我想請他跳第一支舞,介意嗎?”

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幽香,就像冬天的早晨迎麵拂來的清冷的風,讓我為之一醒。

“你的朋友?我可沒瞧見你身上的Z字呀。小心別讓高歌看見了。”Selina咯咯笑著將那留了半個唇印的杯子還給我,眨了眨左眼,搖曳生姿地走開了。

樂隊換了音樂,變成了華爾茲,燈光也變得柔和昏暗了。

“丁先生,你別介意。等你和Selina熟了,就會發現她很單純,隻是喜歡捉弄人。”蘇晴將手搭在我肩上,帶著我旋轉著進入舞池,“人生就像是一場盛大的化裝舞會,很多人都戴著假麵,你要曆練得久了,才能辨識真偽。”

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她這句話似乎別有所指。但那一刻的我無暇去思考其中的深意。

燈光閃爍,人影交錯,我和她緊緊相貼,急速飛旋。或許是因為速度太快,或許是因為相隔太近,我覺得自己就像要缺氧了,無法呼吸。

她一身伊麗莎白·泰勒式的埃及豔後裝扮,密密的劉海、漆黑的眼線與大而積的眼影,雪白的手臂上箍著金蛇,幾十根纏著金線的細辮和黑色的露胸長裙一起急速旋轉……在那變幻不定、曖昧昏暗的紫紅燈光裏,顯得如此神秘、華美而又高貴。

周圍的人全都停了下來,注視著我們,確切地說,都在注視著她。我似乎可以感覺到所有男人恍惚迷醉的眼睛,所有的女人欽羨嫉妒的神情。我與她如影隨形,透明得如同空氣,甚至連我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有些女人天生光芒四射,如同明月,當她出來時,再亮的星星你也注意不到了。

“這個世界光怪陸離,充滿神秘。別說認識別人了,就連自己,也很少有人能真正看清。”蘇晴雙眸亮晶晶地凝視著我,一邊旋轉,一邊繼續剛才的話題,“比如佐羅,佐羅這個詞在西班牙語裏是‘狐狸’,的意思。這隻狐狸戴上鬥篷和眼罩時,就是行俠仗義的劍客,脫下這個偽裝時,就成了貴族蒂亞戈。他到底是佐羅,還是蒂亞戈?”

“那麽埃及豔後呢?”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氣息稍微順暢了些。她的舞步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明明是她的步伐引領著我,但在旁觀者的眼裏,卻像是我在流暢自如地帶著她急速旋轉。

“我不知道。”她搖頭微笑,和我分開,又飛速合上,“有人說如果克麗奧帕特拉的鼻子長一時,或短一時,或許世界就會改變。可是她真的是憑借美貌征服愷撒和安東尼的嗎?從當時留下的雕塑和畫像來看,她身材矮小,豐滿,實在談不上漂亮。曆史總是充滿了謎題。”

我突然想起了她給我看的那幾張照片,希特勒、斯大林、山本五十六以及那個長得和我極為相似的神秘男人……誰能想象第二次世界大戰竟會與梵高的“最後一年”息息相關?曆史真是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謎團。

“蘇小姐,如果我沒有畫出‘四季·光年’,這樣的作品,你還會和我簽約嗎?”我忍不住向她。

“作品是人畫出來的。這個世界沒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天意。”

“那麽你認為照片上和我相像的那個男人,以及我在梅裏雪山遇見的那些怪事兒,也全都是天意嗎?”

“如果不是天意,我們就不會相識,也就不會有今晚的舞會。”周圍人影憧憧,她貼著我的臉,“丁先生,待會兒我會為你介紹幾個重要的合作夥伴。他們對你很感興趣,其中一位也和你一樣,對梅裏雪山非常著迷……”

“蘇小姐,你還是叫我洛河吧,”我鼓起勇氣,“‘丁先生’聽著太別扭。”

“那好啊。那麽你也別叫我蘇小姐了,叫我蘇姐吧,我可比你大了好幾歲呢。”

蘇晴莞爾一笑,旋轉著倒入我的懷裏。

一曲既終,燈光映照在她酡紅的臉上,鼻尖有細細的汗珠,脯微微起伏。我的心突然抽緊了。那一刻,她仿佛就是傾國傾城的克麗奧帕特拉,而我則是被刺中心髒的愷撒。

※※※

四周響起口哨與掌聲,蘇晴牽著我的手朝大家微笑致意,又從侍應生那兒取了兩杯酒,挽著我朝天台走去。

酒吧外連接著一個巨大的天台,涼風撲麵,汽笛聲聲。我的左側與右側,是金黃璀璨的燈火,一直從北外灘連綿到十六鋪。對岸是絢光奪目的陸家嘴,東方明珠、金茂大廈、上海環球金融中心……與天比高,爭妍鬥豔。中間是滔滔江水,倒映著兩岸燈火,五光十色。

“克麗奧帕特拉,我給你介紹一個來自大不列顛的朋友,正義女神阿絲托麗婭。”我們剛走到欄杆邊,一個戴著荊棘王冠的白發老頭便挽著個高挑的混血女郎走了過來。

“Nice to meet you,你比夏董說的還要漂亮。”蘇晴微笑著和混血女郎輕輕相擁,碰了碰臉頰,又將我拉到他們麵前,“正好,我也要給你們介紹一位新朋友,丁洛河,就是我們畫廊剛剛簽下的天才畫家。”

聽到我的名字,白發老頭的肩膀一顫,虎視眈眈地瞪著我,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像是驚愕、喜悅,又像是悲傷。我也忽然掠過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曾在哪裏見過這雙眼睛,卻一時記不起來。

“你好。我叫阿絲托麗婭,很高興遇見你。”混血女郎握了握我的手,普通話字正腔圓。

我沒想到她真叫這個名字。她身著白袍,黑發高挽,白色的眼罩露出一雙清澈湛藍的眼睛,和傳說中的正義女神那清純無瑕的少女形象頗為相符,隻是更多了幾分冷豔。

“夏先生是華夏國際集團的董事會主席,也是我們畫廊的最大股東。他熱衷考古,酷愛投資各種藝術品,是許多畫家的伯樂。你的畫他一定會喜歡的。”蘇晴接著介紹那位和正義女神同名的姑娘,“阿絲托麗婭小姐是歐洲最年輕的考古學家、劍橋大學的客座教授,也是我們畫廊的藝術顧問。”

她看上去最多比我大兩三歲,就像是在讀的大學生,沒想到居然是劍橋的教授兼考古學家,頓時讓我肅然起敬。

“聽說丁先生是南京人,3歲時才到了北京,不知道還記不記得3歲前發生的事情?”那位“夏董”表情僵硬地和我握了握手。

“不記得了。”我有點兒愕然,不明白他為什麽提起這個。

“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他的手鐵鉗似的越握越緊,雙眼咄咄逼人地盯著我。

沒想到這老頭兒的力氣居然這麽大,我的手骨簡直都快被他捏碎了。那時恰好是晚上九點,外灘鍾樓的鍾聲響了起來。我剛想奮力掙脫,虎口劇痛,就像有一道雷電沿著手臂直劈到頭頂,腦子裏瞬間空白一片。

接著周圍一切全都水波似的急劇晃**,蘇晴和阿絲托麗婭的臉、酒吧裏的燈光、天上的星星……越來越模糊,就連鍾聲、音樂聲、談笑聲也縹緲虛幻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隻有老頭那雙眼睛在我眼前急速旋轉著,越來越快,越來越大,仿佛漆黑宇宙裏的閃閃銀河,突然將我卷入到深不可測的神秘漩渦……

天旋地轉,無數的光影、聲音從我身邊飛旋掠過。我看見南京中華門,看見紫金山天文台,看見夫子廟絢麗的燈火,看見中山陵連綿的林海……

我看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嬰兒,躺在玄武湖島岸的草地上嗷嗷大哭,一個短發的年輕女人蹲下身,憐愛地撫摩我的臉;看見有個女人遠遠地哭了,她的眼角有一顆紅痣;我看見一道道的流星劃過天空,有人轉過身,對我說著什麽,手上的戒指在夜色裏閃著豔麗的光;看見山崩海嘯,火山岩漿噴薄,無數人匍匐在地上對著天空禱告,天空霞雲湧動,炸射出萬千道白光……

我急速飛旋跌宕,就像以超光速穿行在時間的隧道裏。那些撲麵而來紛亂的景象、嘈雜聲音,來不及仔細追想就一閃而過,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將我的記憶壓軋成了無數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漫長得仿佛過了許多天,許多個月,甚至許多年,就在我感覺自己即將被那漩渦擠爆時,眼前突然一亮,又聽見鍾聲哐哐地在耳邊回**。然後周圍的一切又全都恢複了正常。

我依然站在露台的欄杆邊,和“夏董”握著手,蘇晴和阿絲托麗婭依然端著酒杯,在邊上微笑地凝視著我,旁邊依然是穿梭的侍應生與戴著各種麵具的嘉賓。霓虹閃耀,歡聲笑語。

鍾聲回**,剛剛敲滿九下。

※※※

我猛地抽回手,往後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看了看老頭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眩暈欲嘔。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切都是在短短的幾秒裏發生的,就像古人說的做了一場黃粱夢。

“怎麽了,洛河?不舒服嗎?”蘇晴攙著我坐到旁邊的椅子上,蹙著眉,滿臉都是關切的神色。

我想要說話,嗓子卻跟啞了似的,全身虛弱乏力。她從侍應生那兒要了杯冰水遞給我,我連握住杯子的力氣都沒了,隻好由她來喂我。接連喝了兩大杯水,仍然唇焦口燥,火燒火燎。

“丁先生,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們待會兒再聊。”“夏董”意味深長地朝我一笑,挽著有些錯愕的阿絲托麗婭轉身離開。

他沒走出幾步,更離奇的一幕就發生了。六七個人信步走出酒吧,正好與他打了個照麵。其中一個老頭白發如銀,戴著荊棘王冠,居然長得和這位“夏董”一模一樣!

天台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我腦子裏暈暈乎乎的,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那“夏董”突然甩開阿絲托麗婭,閃電似的朝我衝來。

蘇晴將我往後一撥,轉身擋在前麵。我什麽也沒來得及看清,隻聽見“嘭嘭”幾聲悶響,像被一股大浪拍中,身不由己地連人帶椅摔了出去,撞在欄杆上,疼得我淚水直湧。

接著就聽見幾個人大叫:“攔住他,別讓他走了!”周圍乒乒乓乓地響成一片。蘇晴將我一把拉起,護在她身後。

露台上亂成一團,那位“夏董”被十幾個人團團圍在中間,更多的人正從酒吧裏衝出來。

我雖然還有點兒迷糊,但也己經猜到這家夥肯定是冒充的了。然而世上怎麽真有這麽高明的“易容術”呢?不管是身高、體型、五官,還是聲音,全都一模一樣……比武俠小說裏描寫的還要詭異。

更詭異的是這些人搏鬥時的情景。每一個人的動作都快得出奇,聲勢驚人。尤其假“夏董”,左一閃,右一晃,就從人群裏旋風似的衝了出來,身上鼓著一輪絢光,桌椅、棍棒砸在上麵,立刻粉碎震飛……簡直就像在看4D的動作特效電影,眼花繚亂。

“趴下!”蘇晴突然抱著我往地上伏倒,頭頂卷過一陣狂風。如果不是她按住我的胸口,我整個人都要被掀飛起來了。

桌子、椅子接連不斷地從我身邊、頭頂飛了出去,樓下街道響起一片刺耳的汽車鳴笛與驚叫聲。

我躺在地上,雙手抱著頭,恰好瞥見假“夏董”閃電似的從我上方掠過,朝露台北側的欄杆衝去。

一個白色的人影橫著衝了過來,一拳猛擊在他的臉上,將他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撞飛出四五米遠,險些從欄杆上翻了下去。旁邊的陽傘、桌椅嘩啦啦倒了一片。

不等“夏董”起身,白衣男人右手已緊緊卡住了他的咽喉,接著膝蓋頂住他的胸口,將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咬牙切齒地說:“混蛋,你還敢到這裏來?我要殺了你!”

我從沒見過這麽憤怒而仇恨的臉。燈光照在那白衣人臉上,原本英秀的五官全都扭曲了,變得極為凶暴猙獰。我一下認出他來了,這家夥就是先前駕駛蘭博基尼差點撞到我的小子!

“高歌,別衝動!”蘇晴站起身朝他喊話。

高歌?我突然想起Selina說的話“小心別讓高歌看見了”,又想起在“葵畫廊”看見的那幾張照片……原來他就是高歌!這家夥和蘇晴是什麽關係?回想起照片中他與蘇晴親密的神情,我的心裏湧起莫名的酸澀。

周圍人全都衝了上來,想要一齊將假“夏董”擒住。誰知他力氣大得驚人,竟然一翻身掐住了高歌的脖子,一拳將衝在最前麵的人仰麵打飛,接著旋身連環飛腿,將另外三人踹得直跌出六七米遠,其中一個倒撞在酒吧的玻璃牆上,“哐啷”碎了一地,驚呼四起。

這幾下快如迅雷,等我看清時,他已經和高歌彼此掐住了對方的喉嚨,腳弓勾住欄杆,雙雙倒掛在頂層外側。

兩人憋得臉色漲紫,誰也不肯鬆手。這裏是七樓的頂層,下麵是昏黑狹窄的小馬路,摔下去就是不死也終身殘疾。酒吧裏的人全都湧到露台上來了,不敢輕舉妄動。

“高歌,放開他,警察就快來了。”真的“夏董”端著酒杯,慢慢地從人群裏走了出來,“反正這個世界小得很,抬頭不見低頭見。”

高歌充耳不聞,眼中的怒火像要噴出來了,手指反而在一寸寸地收緊,似乎做好了和假“夏董”同歸於盡的準備。

警笛聲越來越近。我站起身,從欄杆往下望去,碎裂的桌椅七零八落地掉在馬路上,十幾輛車子顯然是為了躲避這些從天而降的東西,歪七扭八地撞在了一起,交通完全堵塞了。樓下的人行道上已經圍聚了幾百人,都在仰頭上望,指指點點地猜測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數‘一、二、三’,兩位一起鬆手,好不好?”蘇晴長裙鼓舞,慢慢地走到高歌身邊,低聲細語,不知又說了些什麽。那家夥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吸著氣,過了好一會兒,怒氣似乎漸漸平息。

當她數到“三”的時候,高歌果然鬆開了手。假“夏董”也同時鬆開手,突然淩空翻了個跟鬥,直直地跳了下去。

我嚇了一跳,和眾人一起奔到欄杆邊。下麵燈光暗淡,人影全無,隻有一堆白色的禮服和銀色的假發散落在馬路上,被風吹著忽快忽慢地朝前翻轉。

警察上來時,露台上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幾個人自挑黑鍋,醉醺醺地胡言亂語,自稱酒後打架,砸爛了玻璃,將桌椅拋到了樓下。邊上的賓客和保安也紛紛作證。警察做了簡單的筆錄,帶著那些人走了。

樂隊重新奏起音樂,歡歌笑語,觥籌交錯,一場風波就這麽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平息了,好像什麽部沒發生過一樣。

“不好意思,洛河,你剛來就讓你行見這樣的場景。”蘇晴又給我拿了杯冰水,歉意地笑了笑,“藝術品收藏界就是這樣,總會有很多的盜賊、商業間諜和莫名其妙的衝突,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我有很多疑問,卻不知該怎麽問起,但聽她的意思,也不會立刻和我解釋清楚,於是索性連著冰水咽到了肚子裏。

蘇晴陪著我喝了半杯水,確認我暈眩好些了,才走入酒吧,回到高歌身邊。那家夥滿臉陰鷙地坐在吧台邊,一杯接一杯地仰頭灌酒,誰也不理。旁邊的夏董、阿絲托麗婭等人見蘇晴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紛紛起身走開。

我靠著欄杆,喝著冰水,看著酒吧裏燈光變幻,人影閃爍,看著蘇晴穿過人群,坐到那陰鷙暴戾的小子身邊,輕聲耳語,不時用手輕撫他的臉頰,心裏突然一陣難以遏製的酸疼刺痛。

“佐羅,佐羅,克麗奧帕特拉注定是屬於愷撒的,除非你有安東尼的本事。”Selina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遞給我一杯“瑪格麗特”,笑吟吟地貼在我身上,“你要想征服‘眾王的女王’,首先就得取代‘萬王之王’。可是你爭得過那頭狂暴的雄獅嗎?”

不用她說,單從蘇晴凝視高歌時溫柔得足以融化一切的眼神;單從她一句話就能平抑那家夥雷霆似的怒火,讓他放走假的“夏董”,我也看得出兩人必定有著極深的感情,但是親耳聽到,仍不免覺得有點兒難過。就連甜滋滋的雞尾酒喝到嘴裏,也泛出陳醋的酸味兒。

Selina淺淺地啜了口“血紅瑪麗”,悠悠地說:“高歌和蘇晴是青梅竹馬的發小,一個是‘高氏地產’的少掌門,掌管了大陸、港澳、東南亞和北美不下200億美元的資產,連續三年入選‘福布斯全球50大黃金單身漢’;一個是‘MOONGODDESS集團’唯一女繼承人,行事低調,全球500強公司裏至少有10家控股達5%以上。如果他們不在一起,全世界都不相信愛情了。”

難怪那小子開著不掛牌的蘭博基尼Aventador橫衝直撞。想起先前我還試圖與他理論,心裏更不知是什麽滋味兒。別說我打不過他,就算我天神附體,揍他個鼻青臉腫,以他的勢力,最終還不是自找苦吃?

我將雞尾酒一飲而盡,岔開話題:“那位假的‘夏董’,又是什麽人?高歌為什麽恨不得殺了他?”

Selina抿嘴一笑,表情非常奇怪:“這我可不能說,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她頓了頓,在我耳邊輕輕地嗬了口氣,“我能給你的忠告是,千萬不要去招惹高歌。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東西是最不可揣測的,一個是六月的天氣,另一個就是高歌的心情。”

※※※

我連續喝了七八杯雞尾酒,有點兒頭暈,聽不清Selina在說些什麽,就感覺到她咯咯的笑著在我耳邊吹氣,還不時將柔軟的身子貼靠上來,似乎要和我跳舞。

過了一會,蘇晴帶了六個歐洲中世紀打扮的男女出來,介紹我認識,包括真的“夏董”。

那幾位全是“葵畫廊”的股東與大客戶,對我都很客氣。但不道為什麽,我隱約覺得他們的態度有點兒曖昧古怪,似乎在防範著什麽。尤其那位夏董,握手時鬆垮垮地毫無誠意,在邊上斜睨我時,冷漠的眼神中更是不時地透露出厭惡與疑忌的神情。

但那時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怎麽想,腦子裏隻是一遍遍地回旋著剛才發生的那些怪事兒,回旋著蘇晴撫摩高歌臉頰的手,凝視他的眼神……太他媽的難受了。

我暈暈沉沉地敷衍了幾句,被室內的霓燈和喧鬧的音樂一晃,眼花繚亂煩悶欲嘔,實在忍不住了,匆匆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間。

我關上隔門,摳了摳嗓子眼,吐得翻江倒海、涕淚交流,整個人跟虛脫了似的。雖然還有點兒飄忽,但總算清醒多了。

剛想推開隔門,天花板上的燈光突然快速閃爍了幾下,齊齊滅了。

‘砰’地一聲,有人撞開門衝了進來,一把撕開衣服,將龍頭打到最大,雙手不斷將水潑在臉上、身上,接著又大吼一聲,猛地把頭浸入水裏,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燈光閃爍了一會兒又慢慢地亮起來。那人襯衫碎裂,整個人竟然就像一塊烙紅的鐵板,後背繃緊的肌肉上布滿了紫紅的疤痕,清水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不斷發出“嗤嗤”的聲音,每個毛孔仿佛都在冒煙。

他慢慢地抬起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兩邊太陽穴猛烈跳動。我大吃一驚,酒徹底醒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沒見過這種似人非人的怪物,除了在漫畫和科幻電影裏。

或許是盥洗室的燈光忽明忽暗,那人沒注意到我,扶著大理石台,冷冷地盯鏡中的自己。

濕漉漉的黑發緊貼在他扭曲的臉上,額頭上凸起兩個四五厘米長犄角似的尖骨,雙眸血紅,就連眼白也布滿了血絲,眼神陰鷙凶狠,就像是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魔,黝黑厚實的胸膛上有一個碗口大的傷疤,連著八塊鐵塊似的腹肌上下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有淡青色的火苗從那傷疤裏鼓湧而出。

再細看他的臉,我腦子裏嗡地一響,像被人拍了一板磚。高歌!居然就是高歌!為什麽相隔不到十分鍾,他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有個戴著鬼怪麵具的人推門而入,瞟了他一眼,個全身立刻僵住了,過了幾秒鍾才掩上門,悄悄地退了出去。

高歌恍然不覺,緊攥雙手,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露出憤怒而嫌惡的神色,突然一拳猛擊在鏡子上,“咣當”一聲,碎片過飛,鮮血從他指縫間流下,噴出一簇簇淡青色的火焰。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心裏一沉,下意識地往懷裏掏去,卻看見他從牛仔褲口袋裏抽出手機,沙啞地問了一句:“喂?”

我一愣,沒想到他的鈴聲和我一樣,也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但再一想“葵畫廊”的門鈴聲,又立馬釋然了,微感酸澀。這小子對蘇晴倒真是俯首帖耳,連手機鈴聲也要克隆。

高歌掛斷電話,情緒似乎平靜了許多,額頭上的犄角也慢慢地消退。他深吸了幾口氣,抽出紙巾,抹幹臉,等到額頭上的凸起完全消失不見,這才大步地走了出去。

※※※

短短兩個小時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見到的盡是些神神秘秘的怪人。我走到鏡前,用涼水潑了好幾遍臉,心裏仍然在怦怦劇跳,恍恍惚惚,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真實的,還是醉酒後的幻覺。

碎裂的鏡子裏,好幾個“我”在同時瞪著我。在那昏暗閃爍的燈光下,陰慘慘地看起來有點兒瘳人。

突然,我看見鏡子裏有一個黑影,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我身後,眼睛如螢火。我頭皮發炸,猛地轉過身。空空****,哪有什麽人?

就在我驚魂未定,屏住呼吸左右環顧時,聽見左邊有人淡淡地說:“千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會欺騙自己。”

“是誰?”我大喝轉身,差點撞到那人的鼻子。那雙螢火似的眼睛與我相隔咫寸,灼灼對視。那一瞬間我認出他是誰了,渾身冷汗直冒,手腳僵住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是的,眼睛最會欺騙自己,但絕不會欺騙別人。

那雙眸子深邃如銀河,熟悉而又陌生,正是半個小時前讓我天旋地轉,如同墮入時空隧道的“夏董”的眼睛!

他不是己經從頂層躍下去了嗎?為什麽去而複返藏在這裏?剛才高歌進來時又為什麽不現身?難道是衝著我來的?他找我到底有什麽目的……無數的疑問全都潮水似的湧入腦海,喉嚨卻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難以呼吸,更無法吼出聲來。

洗手間的門緊閉著,燈光因爍,仍在隨著隆隆的音樂聲跳動。他和我眼對眼、鼻對鼻地站著,一動不動,就像凝固住了,連睫毛也不曾顫抖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擠了出來:“你到底是誰?”

“我是不要緊,重要的是,你是誰?”那人的聲音也變了,和先前裝扮夏董,完全不一樣,低沉渾厚,仿佛曾在哪兒聽過。

“你照鏡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鏡了裏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真實的自己?”他終於朝後了一步,從洗手台上拾一片碎鏡,舉到我的眼前,“哈哈鏡會變形,水麵會起漣漪,就是再平整的鏡麵,也隻能倒映出左右相反的你。你是誰?真的是鏡子裏這個人嗎?你怎麽能夠確定別人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看到的是同一個人呢?”

他的話說得我心裏一震。5歲的時候,我就曾想過這個向題。那時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將兩麵鏡子垂直對照,負負得正,就能看見真實的自己了。但是當我看向鏡子時,發現無數個自己從近到遠、層層疊疊地排列在那深不見底的無數個鏡麵裏……那種感覺真他媽的恐怖極了,以至於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再也不敢去照鏡子。

那人淡淡地說:“你感到恐懼,是因力你不知道那些鏡子甩哪一個才是自己,又者每一個以是。”

我一愣,他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來不及尋思,他又換了話題:“你是個畫家,你知道梵高一生中確過最多的畫是什麽嗎?”

我當然知道,梵高一輩了畫得最多的,不是向日葵,也不是麥田,而是自己的肖像。

他似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說:“每個人身體內的細胞都在不斷地新陳代謝,胃細胞隻能5天,表皮細胞2周更換一次,血細胞的壽命隻有120天,肝髒細胞每3的至5的天就會死亡……哪怕你身上的骨頭,每隔十年也會個部更換。佛祖說,每一刹那的‘我’都是不同的,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不是同一個人,十年前的你和現在的你更不是同一個人。”

燈光明暗不定,他的臉蒼白得有一絲血色,很難看出任何表情,聲音也四平八穩,聽不出哀樂:“人的身體裏,隻有極少數的細胞終身不變,它們是大腦皮層的神經細胞,眼部的晶品狀體細胞和心髒處的肌肉細胞。所以所謂的‘死亡’,就是你的大腦不再思考,眼睛不可看見任何東西,心髒停止了跳動,可是即便是你的大腦,你的眼睛,你的心也同樣會欺騙你……”

我突然想起跳舞時蘇晴說的話,“這個世界光怪陸離,充滿神秘。別說認識別人了,就連自己,也很少有人能真正看清”,一個晚上聽見兩個人說相同的話,這究竟是巧合,還是他們說的話裏別有玄機?

“這個世界上沒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天意。”那人竟像是真的知道我在想些什麽,居然說出了和蘇晴說的一模一樣的話!我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後麵的話更加讓我背脊發寒:

“你叫丁洛河,出生於1992年3月12日早晨7點,AB血型,雙魚座,身高178,體重65公斤,右肩有一塊紅紫色的胎記。初戀時13歲,對象是鄰班的女生。初吻時16歲,對象是大你一屆的學姐,地點在……”

他不緊不慢地說著,我卻越聽越恐懼,雞皮疙瘩全都泛了起來。出生日期、血型、身高、體重、胎記……倒也算了,初戀、初吻的種種細節他是從哪兒得知的?這些事情別說告訴父母,就連最好的朋友我也沒說過,日記裏也從沒寫過,他又怎麽可能知道?

他到底是妖怪,還是會讀心術?再聯想到他握住我手時所產生的奇怪幻覺,更加毛骨悚然。

“但是上述這一切全都是假的。”他突然語鋒一轉,一字字地說,“那些你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實,往往未必是真相。你的眼睛、你的記憶,都可能欺騙你。人最喜歡欺騙的就是自己,所有想逃避的東西都埋到了潛意識裏。你年紀越大,距離真相越遠。隻有在你死的一刹那,你才會突然想起自己是誰,應該做些什麽,但是那時己經太遲了。”

我心裏咯噔一跳,說實話,我的確常常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分不清記憶中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我的臆想。

“人就像一台安裝了windows係統的電腦,不斷地加載垃圾軟件,占據內存,不斷地遭受病毒和黑客襲擊,越來越慢,越來越不像當初的模樣。要想讓它順暢如新地運行,除了硬件需要不時地升級換代之外,還需要經常打打補丁,清除一些垃圾,殺殺毒,必要的時候甚至重裝一下係統……”他頓了頓,嘴角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今天,我就是來幫你重裝係統的。”

我剛想伸手擋住眼睛,手腕一緊,又被他鐵箍似的抓住了。他捏著那枚蛇形戒指,一點一點地套在了我的無名指上。我又驚又怒,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想要大叫,喉嚨卻仿佛又突然幹啞了。

戒指緊地箍在我的無名指上,蛇的平狀瞬間發生了變化,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活的!蛇身盤收緊,蛇口“咬”住了我的指節,甚至還吐出了一點紅芯,紮入皮肉。

“彭”的一聲,天花板上的燈全都炸裂了。我眼前一黑,劇痛錐心,汗水滾滾冒了出來。

他鬆開手,慢慢地走到窗口,對我說:“梵高一生都在不停地畫自己,是因為他一直在痛苦地拷問自己:‘我的體內存在著某種東西,那是什麽呢?’你比他更聰明,應該能找到答案。”說完身子一翻,就從窗口後仰著掉了下去。

我踉蹌著衝到窗口,隻見他站在昏暗的街燈下,仰頭望了望我,不緊不慢地走出巷口,轉眼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再看看右手,那枚蛇形戒指在黑暗裏閃過一輪綠光,突然消失不見,就好像融入了我的皮肉,同化一體。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握緊拳頭,無名指與心髒突然一緊,仿佛被什麽箍住了,緊緊相連。

鍾聲回**,外灘兩岸璀璨的燈火一盞盞地熄滅了,外麵是漫長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