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失火的伊甸園

傳說古時,有個比花更美的普落薩萍,

在美麗的恩那原野采花,她自己卻被幽暗的冥王狄斯采摘而去,

使西麗斯曆盡千辛萬苦,找遍全世界;

還有個甘美的達芙涅叢林,在奧倫特斯河畔,卡斯特利亞靈泉之濱,

都無法與伊甸樂園相媲美。

——約翰·彌爾頓

我嗆了一大口水,手腳亂劃,浮出水麵,大口大口地吸著氣,一年前在梅裏雪山的恐怖體驗又瞬間填滿了胸膺。

“怎麽了?”玄小童跟著遊了上岸,驚訝地問我。我咳嗽著指了指湖底,突然僵住了。

那些豎立如墓碑的棺材全都消失了!

大風吹來,周枝葉沙沙作的,暗影浮動。浮在水麵上,空無依傍,渾身隻覺得一陣陣發冷。

難道剛才這一切隻是我的幻覺?那麽梅裏雪山上的水底棺材呢?冰川上的蛇、女屍與狗頭人呢?腦海裏突然閃過了許多遺忘的記憶片段,想起尖尖的雪山頂、黑暗的岩洞、滿天旋轉的星星;想起狗頭人深邃的眼睛、翕動的嘴唇、斷斷續皎的話語……

我隱隱約約仿佛記起了些什麽,又仿佛忘記了什麽,越想越頭疼,緊緊地捂住頭,快要炸裂開來了。玄小童的臉如水波晃動起來,我聽不見他在對我說什麽,隻聽見風聲銳嘯,同萬千蛇群嘶嘶作響,然後天旋地轉,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渾身火燒火燎,唇焦口燥,後背就像撕裂開來了,疼得錐心徹骨,想要睜開雙眼,眼皮卻像有千斤重。依稀覺得有人扶起我,將清甜的水一點一點地倒入嘴裏,又將冰涼的東西塗在我的傷口。

然後我又開始做起噩夢,一場接著一場,亦幻亦真,漫長知人生。

我夢見南京的夫子廟。夢見元宵的夜裏,秦淮河畔彩燈璀璨,我騎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脖子上,周圍人頭攢動,頭頂是五顏六色的星空。一個年輕的女人抬頭朝我嫣然而笑,眼角的紅痣在燈光輝映下顯得那麽醒目。

她的臉那麽熟悉,卻又那麽陌生,仿佛很久以前就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裏……忽然我想起來了,就在上海外灘18號的頂層,就在神秘人初次與我握手的瞬間,我曾在閃爍的幻影裏見過這張臉。不知為什麽,我莫名地感到一陣如潮的憤怒與悲慟。

然後我又夢見了雪山,夢見了旋轉的星空,夢見自己銜著草躺在母親的懷裏,她微笑地撫摩著我的臉,上方是飛翔的風箏,變幻不定的雲,以及藍得晃眼的藍天。

“媽媽,媽媽……”我似乎能聞到被太陽曬過的青草氣息,還有她頭發的香味兒。

想要抱住她,她卻突然消失了。周圍變成了南極,浮冰跌宕。我冷得發抖,心焦如焚,蜷著身子牙關打站,不斷地呼喊著她,卻沒有任何回答。

迷迷糊糊中,有人緊緊抱住我,幽香撲鼻。我埋在那溫軟的身體裏,聽著她低聲撫慰,柔膩的手掌一遍遍地輕撫我的臉頰,慢慢放鬆下來,就像層層冰雪融化在陽光明媚的春風裏,所有的悲傷、委屈和恐懼都化成了滾燙的淚水。

我終於沉沉睡著了,不再有夢,一年多來從沒睡得如此香甜。

※※※

醒來時,陽光刺眼,在枝葉間繽紛閃耀。一隻始祖鳥在我腿上跳來跳去,看見我睜開眼睛,怪叫一聲,急忙振動翅膀飛走了。

我躺在樹洞的凹槽裏,周圍是密密麻麻的碧翠樹葉與搖曳的樹須。往下望去,湖麵水光瀲灩,距離這兒至少有八九米高,幾條魚龍正在樹與樹之間穿梭嬉戲。

“醒來啦,傷口還疼不疼?”玄小童平張著雙臂,搖搖晃晃地從左邊那根巨大的樹枝上走了過來,右手提著一串豔紅的野果,左手提著個袋子,裏麵盛了六七個拳頭大的蛋。細碎的陽光斑斑點點地在他的笑臉上搖動,就像莫奈畫筆下的光影。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想起發生了什麽事情,告訴他傷口己經不疼了,隻是覺得有點兒癢,饑腸轆轆。

“你三天沒吃東西,當然餓得前胸貼後背啦。”玄小童摘下一顆野果遞給我,笑著說,“還是先吃點兒清淡的吧,侏羅紀蘋果配恐龍蛋。”

“三天?”我嚇了一跳,想不到自己又昏睡了這麽久。

林外傳來驚雷似的怒吼,一群翼龍尖叫著衝天飛起,從密林上方掠過。獸吼聲此起彼伏,震得樹葉簌簌,水波漣漪,轉眼間又有七八撥翼龍從頭頂飛過去。不知道是什麽恐龍,如此強橫霸道?

幸虧是藏身於這又高又密的湖中森林,陸地上的恐龍進不來,水裏的凶獸夠不著,天上的翼龍也穿不透,否則我早就成了這群史前怪獸的開胄甜點了。但憑玄小童這瘦弱的身軀,是怎麽把我拉到樹上來的?我問他,他隻是嫣然一笑,將敲裂的恐龍蛋送到我嘴邊。

生的恐龍蛋又腥又滑,難以下咽,但傷病初愈,為了補充營養,我還是捏著鼻子生吞了兩個。野果倒是十分清脆甘甜,吃了幾口,饑渴稍解。

我回想了一下這幾天的離奇經曆,實在想不出這兒到底是什麽地方,我們又為何會從司馬台的山腹秘道穿越到這史前世界裏?可惜iPad摔下懸崖,手機又在湖裏浸壞了,否則至少可以試試重新定位,與外界聯係……

“蘇晴是誰?”玄小童咬了一口果子,突然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是你的心上人吧?”

“誰?”我猝不及防,差點被果肉噎到,“你從哪兒聽說的?小孩子別胡說八道。”

“做賊心虛,”玄小童白了我一眼,坐在樹枝上,搖**著雙腿,“要不是心上人,做夢時幹嗎一遍又一遮地嘁她的名字?”

我的耳根瞬間滾燙如燒。怎麽可能?難道我發燒說胡話,真的叫了蘇晴的名字?

但我和她相識沒幾天,即便可有好感,按理也不可能花癡到這種程度,問他我究竟說了些什麽,玄小童仰看頭想了想,“你說的話太多啦,記也記不過來,一會兒喊蘇晴,說什麽你命中注定會找到她呀,人生一對兒呀;一會兒又抱著我,不讓我走,哭哭啼啼地叫我‘媽媽’。”

我一怔,麵紅耳赤,難道夢中糊裏糊塗抱住的人竟是他?我不習慣在別人麵前展現脆弱的一麵,再難過傷心,也要示以笑顏。想到在這半大孩子的懷裏,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傻話,窘迫得無地自容,差點兒想一頭跳到湖裏去。但他說的關於蘇晴的那句,卻怎麽也沒法相信。

玄小童不知想到什麽,臉頰也莫名地一陣暈紅,轉過頭,啃著野果含混不清繼續問我:“你說的‘狗頭人’是誰?是你的狐朋狗友兼媒人嗎?他幹嗎認定你和蘇晴是命裏注定的一對兒?”

“你說什麽?”我全身一震,被他這麽一說,依稀記得在梅裏雪山漆黑的山裏,我仿佛曾迷迷糊糊地聽到狗頭人一遍又一地複述“蘇晴”這個名字,汗毛乍起。狗頭人怎麽可能知道蘇晴?又怎麽知道我未來將認識蘇晴?

“又裝傻。”玄小童哼了一聲,“你一口一個狗頭人,還陰陽怪氣地模仿他說話,這會兒全忘光了?什麽‘失落之國,亡靈之殿’,什麽‘墮天使,善惡果,鎮魂棺,水中火’,什麽‘塔尖的星辰,指引永生的迷途,太歲燃燒的四季,遠古的秘符’……”

這些話每一句都如此熟悉,我腦子裏電光石火地閃過狗頭人翕動的嘴唇、灼灼的眼睛……刹那何冷汗如漿,寒氣沿著脊梁骨直躥頭頂。

我突然想起狗頭人對我說過的話了!

一年多前的梅裏雪山,當他將我從蛇群口中救出後,我雖然昏迷不醒,卻在渾渾噩噩中清晰地聽到他說的每一句。這些話就如夢境似的沉澱在我的意識深處,直到此時才被陡然激發。

他告訴我,我來到梅裏雪山不是巧合,曲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凡我所見的,過去見過,未來也必將再見。

他說我將在長城看見旋轉的星鬥,畫出不朽的竹品,這四幅作品關係到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秘密;我還會因此認識一個蘇晴的女孩,命中注定我將與她有著無法切斷的聯係。

他說我天生背負著艱巨的使命,未來之路遍布荊棘。他說我將會遇見兩個戴著蛇戒的男人,指引我,給我生命,使我重生。如果我能抵達“失落之國”的“亡靈之殿”,將兩枚蛇形戒指合二為一,就能穿越“鎮魂棺”的烈焰,拿到“墮天使”的“善惡果”。

我想要知道的一切答案、人類所有的智慧與秘密,都藏在“善惡果”裏。

此外,他還說我將經曆詭異的空難,劫後餘生,父母朋友將與我形同陌路,我將與飛機上認識的孩子重逢,在木屋裏發現塵封七十年的秘密,並遭受襲擊。他還說我們將追尋著兩條蛇的印記,闖入神秘的史前世界,在水下看見燃燒著火焰的棺材……

他活脫脫就像一個預言家,除了尚未遇見第二個戴著蛇戒的男人,幾乎說準了這一年多來我所經曆的每一件事情!

這個狗頭人到底是什麽來曆?他說的這些話究竟是預言,以警醒我的命運:還是為了催眠,無所察覺地引導著我的言行?我前往司馬台看流星雨,陰差陽錯地畫出《四季·光年》,認識蘇晴……乃至後來的每一個行動與決定,究竟是源自於潛意識深處他留給我的“指諭”呢,還是源於宇宙中另一種更加強大而未知的神秘力量?

我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恐懼得就像要窒息了,耳邊反反複複回**著狗頭人吟誦的天機莫測的讖語:“塔尖的星辰,指引永生的迷途,宇宙是骷髏的眼睛。太歲燃燒的四季,審判之日來臨,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隱隱之間,我仿佛窺見了一個巨大的陰謀,就如冰山露出一角。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命運的轉折點,或許不是葵畫廊中與蘇晴的會麵,也不是外灘18號神秘人交給我蛇戒,而是梅裏雪山的岩洞裏失去知覺的那幾個小時……

※※※

“你在想什麽呢?和你說話也不理。”玄小童嗔怪地推了我一把。

我如夢初醒,深吸了口氣,胸口像被巨石堵住。被他這麽一打岔,梅裏雪山發生的那一幕幕立刻又如同湖麵上漣漪**漾的倒影,重新變得模糊起來,狗頭人說的其他話又有些記不清晰了。

朝陽斜照著湖而,金光粼粼,就像燃燒的火焰。

我想起狗頭人說我將在水底看見燃燒的棺材,心裏一動,難道“水下燃燒的棺材”就是所謂的“鎮魂棺,水中火”?就是三天前魚龍引我來到這裏看見的湖底材?但那些棺材為什麽轉眼就消失不見了呢?

大風吹來,漣漪微漾,我的倒影和水中的魚龍也仿佛隨之扭曲變幻起來。我的腦海裏閃過神秘人說的那句話,“眼睛最會欺騙自己。你覺得水麵上的你,是不是時時刻刻都是一樣的呢”,胸口像被誰重重捶了一拳,恍然大悟,跳起身,脫掉衣服和褲子。

“喂,你幹嗎?”玄小童的臉一下紅了,下意識地把野果往我身上砸來。

我接住果子咬了一口,哈哈一笑:“飯後遊個泳,快活似狗熊。”翻身一個猛子紮入湖裏。

湖水清澈冰涼,微微晃動。魚龍穿梭,越來越多,遠遠地環繞著周圍,似乎在保護著我。遠處有十幾條陸行鯨、劍射魚、滄龍與刺甲鯊剛想遊近,立刻被魚龍群起圍攻,驅趕開去。

我舒展肢體,轉身四處掃望,心髒猛地一沉,又怦怦狂跳起來。果不其然!湖底的樹幹與根須之間,的的確確豎立著一排排的棺材:而當我浮出水麵,再低頭望去時,那些墓碑似的棺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嚐試了幾次,每次都是如此。光的折射與反射能改變很多物體的視覺效果。比如插入水中的筷子,從水麵上看像是折了;又比如將硬幣放在水中,從某一個角度看去,光的“全反射”會讓你完全看不見這枚硬幣。這些棺材並不是真的會“隱形”,僅僅是光影欺騙了我的眼睛。正如我老師所說,繪畫是光影的魔術。然而這個世界本身,又何嚐不是光與影的魔術?

那一瞬間我心裏激動欲爆,隱隱感覺到我苦苦尋找的答案或許就藏在這裏。吸了一口氣,重新潛回湖底。

每具棺材都是由青銅鑄成,鑲著金角銀邊,燦燦如新。在那一個個豎立的棺材之間穿梭,心裏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冥冥之中有什麽指引著我,鬼使神差地朝其中一具棺材遊去。

那副棺材泛著銅綠,約有三分之一埋在土裏,其餘的部分被綠藻和水草纏住,毫不起眼。棺蓋契合得極為嚴密,雙手掰了掰,紋絲不動。我繞著棺材遊了幾圈,棺蓋上刻著約翰·彌爾頓《失樂園》裏的一節詩:

“然而,我還有一個疑問,

我不會徹底死去,因為純淨生命的氣息,

上帝吹入人體內的靈氣,

不可能和泥土的身體同歸於盡;

那麽,在墳墓裏或其他淒涼的地方,

又死又活,有誰能知道這種情況?”

在詩句的下方有一個孔洞,雕著兩條盤蜷的蛇,剛好夠一隻手指插入。我右手指尖剛碰到孔洞,無名指就像被磁石附鐵,猛地往洞中插去,眼前一黑,全身觸電似的劇烈抽搐著,痛得難以形容。

“砰”的一聲悶響,水波晃動,金銀銅棺連著綠藻被我從土裏硬生生地拔起。反撞力強猛得如同魚雷掀卷的衝擊波,我朝後翻了幾個跟鬥,鼻子、耳朵裏灌入了許多湖水,周圍瞬間變得渾濁起來。

我半邊身子全被震麻了,手腳僵硬,一動也動不了,隻能眼睜睜地往下沉,胸肺憋悶欲爆。

前方氣泡亂湧,玄小童衝入湖裏,飛快地朝我遊了過來。幾乎就在同時,那些魚龍也從四麵八方圍了過來,有的護住我們,有的托起翻轉的金銀銅棺,一齊朝上遊去。

我浮出水麵,猛烈地咳嗽著,吸了幾口氣,全身漸漸恢複了知覺,唯獨右手無名指一直連接到肩膀、眉心的這條“手少陽三焦經”依舊火辣辣地燒疼。

玄小童抓起我的右手,嚇了一跳:“這是怎麽回事兒?”

我瞥了眼,心裏也猛地一沉,右手手背突然長出了許多鱗甲,指甲變得又尖又利,無名指上有一條瑩綠的細線,通過手臂直達肩膀,正在劇烈地搏動著。過了一兒,手掌才慢慢恢複原樣。

上百條魚龍在周圍翻騰穿掠,那具金銀銅棺己被它們托到了水麵。

我來不及向玄小童多做解釋,用力一推,將棺蓋滑開,一股奇異的香味撲鼻而來,正是我們在司馬台山腹與銅門甬道裏聞到的氣味兒。我腦中“嗡”的一響,震駭得無法呼吸。

棺中躺著一個清臒修長的白發老頭兒,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神情安詳,顏色如生,就像睡著了一樣。他穿著金線穿織的翡翠玉甲,片片綠光閃耀,很像馬王堆出土的那件漢代的金縷玉衣。

但讓我感到驚訝的不是他雖死如生,也不是這件金絲玉甲,而是此人右手無名指戴著的那枚青銅戒指,就像一條盤纏著的小青蛇,綠鏽斑斑,眼睛鑲著翠鑽……除了蛇頭的朝向左右相反之外,和神秘人給我的那枚一模一樣!

玄小童雙手扶著棺沿,渾身發抖,眼睛裏盡是震驚、悲傷、憤怒而又難以置信的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淚珠突然一顆顆奪眶湧出,顫抖著伸手撫摸棺中人的臉龐,低聲叫道:“姥爺?姥爺?”

姥爺?我如聞焦雷,想不到這棺中人竟然就是玄小童的姥爺!難道他就是狗頭人預言的另一位戴著蛇戒的男人?難道他手上的戒指就是能讓我得到“善惡果”,解開一切謎題的第二把“鑰匙”?

狗頭人說,我會遇見兩個戴著蛇戒的男人,給我生命,讓我重生。給我第一枚蛇戒的神秘人生死不明,第二個戴蛇戒的男人剛遇到就已經死了。巧的是,玄小童恰好是後者的外孫。

如果不是因為與玄小童相逢,我不可能來到那幢魔屋,不可能發現藏在肖像畫下的梵高《最後一年·秋夜》,更不可能隨著他姥爺一路留下的線索來到這個不可思議的史前世界……

所有這一切究竟是巧合,還是一連串巧合下隱藏的宇宙秩序?我腦子裏一片亂麻,有太多的疑問想要得到解釋。可是他死了,所有的疑問似乎都成了懸案,隻剩下唯一的線索,纏繞在他的無名指上。

※※※

“轟隆隆!”天空中突然響起一連串的驚雷,震得我悚然一凜。抬起頭,不知什麽時候己經變天了,黑壓壓的雲層隨著狂風急速翻卷,很快就遮滿了整個天空,豆大的雨點傾斜亂舞,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雷雨時遊泳很危險,尤其邊上這片樹林又高又密,長在湖裏,萬一被雷電劈中,後果不堪設想。

我叫玄小童上岸避雨,他恍恍惚惚地像沒聽見,緊緊地握著姥爺的手掌,渾身發抖,濕漉漉的臉上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珠。我隻好攔腰抱住他,強行將他拖到岸上。

那些魚龍果然通人性,也頂著銅棺送到了岸邊。

岸上草地有個低陷的凹坑,適合避雷。剛拉著他匍匐到坑裏,天地一亮,閃電亂舞,一團巨大的火球擦著我們的頭頂撞在草地上,“嘭”的一聲,高高彈起,拖曳著藍綠色的刺目炫光衝向湖中森林。

球形閃電!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是大自然中最神秘恐怖的雷電,威力狂猛,能自由地回旋飛掠,穿透牆壁、飛機等封閉空間,出現在任何地方,至今科學界依舊無法解釋關於它的種種謎團。球形閃電的直徑通常10至20厘米,但這團卻足足有50厘米,如果我們再遲半秒鍾趴下,必定被劈成炭糜!

“轟!”那團電光火球呼嘯著撞入湖中森林,巨浪狂噴,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紅,整片樹林仿佛都被掀起來了,碎斷的樹枝亂箭似的衝天飛舞,足足拋射出幾公裏遠。

我心底又是一沉,突然想起裝盛在背包密封袋中的那卷肖像畫。肖像畫的油彩下就是梵高《最後一年》的“秋夜”,如果真的封藏著關乎人類的重大秘密,一旦被雷電焚毀,損失將無法挽回。

我不顧一切地躍入湖中,向森林遊去。

雷電交加,暴雨傾盆,森林裏的火焰卻越燒越旺,濃煙滾滾。湖麵上浮著許多斷折的樹枝,以及劍射魚、陸行鯨、滄龍的屍體,彌漫著刺鼻的焦味。幾條魚龍翻著雪白的肚皮從我旁邊飄過,想起它們圍著我嬉戲歡鳴的模樣,我的喉嚨裏像被什麽卡住了,說不出的難過。

幸運的是我們所棲息的大樹沒被球形閃電劈中,隻有頂上的枝葉在劈劈啪啪地燃燒,背包仍掛在樹洞邊的枝丫上,完好無損。

我攀到樹上,剛穿好衣服,就聽見“呀呀呀”的刺耳尖叫聲,一大群翼龍正貼著湖麵朝這兒飛來。

領頭的那隻翼龍頭冠血紅,綠幽幽的眼睛凶光畢露,脖子、肚子上有許多處傷疤,好像就是三天前在雪山上與我們對峙的那隻羽蛇神翼龍。它轉頭發出憤怒的尖嘯,似乎發現了玄小童,張翼朝他衝去。

“小童,快躲到棺材裏去!”我抓起背包,大叫著跳入水中,全速遊向岸邊。

烏雲中亮起幾十條閃電,雷聲狂震,我急忙潛入水中。等我重新探出頭時,就聽見玄小童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姥爺!”

“哐!”兩團橘黃色的球形閃電從天而降,一齊劈在金銀銅棺上,將棺材掀起六七米高,火光噴舞。幾隻翼龍恰巧從邊上掠過,渾身著火,慘叫著團團亂轉,墜入湖裏。

我猛地吃了一驚,球形閃電極為罕見,短短兩分鍾竟然就遇到了三個,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突然想起了那句“鎮魂棺,水中火”,難道這金銀銅棺就是狗頭人說的“鎮魂棺”,一旦離開水,就能引來天上的雷火?

接著心裏又是一沉,糟了,蛇戒!真後悔剛才沒先將戒指從他姥爺的手指上取下。被這球形閃電雙雙劈中,隻怕也己化成了銅漿。

銅棺重重地砸落在地,“呼”的一聲,藍色的光漪貼著草地**漾開來,周圍立刻起了熊熊火焰。

“姥爺!姥爺!”玄小童不顧急速蔓延的火勢,尖叫著奔向銅棺,我跌跌撞撞地衝上岸一把抱住他朝外沿滾去。好在大雨滂沱,火勢來得快,去得也快,除了頭發,衣服有些許燒焦外,並沒什麽大礙。

我拉著他爬起身,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

銅棺火焰吞吐,煥發出一層層的七彩絢光。大雨澆在棺材上,“嗤嗤”直響,白霧蒸騰。姥爺依舊靜靜地躺在棺內,翡翠玉甲綠芒閃爍,無論是他的軀體還是手上的蛇戒,竟然都完好無損!

羽蛇神翼龍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尖嘯著朝我們撲下。這次我早有防備,拽著玄小童滾入凹坑。

頭頂狂風呼嘯,翼龍掠過時不慎將銅棺掃倒,翼膜立刻著火,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衝向湖麵,猛烈地撲打著雙翼。跟在它身後衝來的翼龍不敢接近,紛紛衝天飛散。

銅棺在草地上翻了幾個轉兒,將姥爺的屍體從裏麵甩了出來。

奇怪的是,屍體被電光火球撞中,分毫無損,而剛一離開棺材,卻立即冒出了陣陣青煙。原本光潔鮮潤的皮膚就像龜裂的土地,迸開無數條縱橫交錯的細紋,往下急速塌陷;被狂風刮卷,瞬間變成蒙蒙粉塵,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那件瑩綠剔透的翡翠甲衣,在風裏輕輕搖動。

“姥爺?姥爺?”玄小童跪在草地上,梗在喉嚨裏低低地叫了幾聲,肩頭顫抖,終於如山洪決堤,再也抑製不住地號啕大哭起來。我想要安慰,卻說不出一句話,隻有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

他孤身一人到北京,就是為了尋找姥爺和母親,母親活著的幾率原本己經十分渺茫,姥爺再一去世,更斷絕了所有的希望。

我雖然不能和父母相認,至少知道當我在思念他們時他們也在思念著我,偶爾還能遠遠地看著他們,或者裝作路人與他們錯肩交逢……相比之下,實在幸運得太多、太多了。

雷聲轟鳴,暴雨越來越大,全身上下都被澆透了。玄小童依靠在我懷裏,啜泣聲雖然漸漸轉小,身子仍在不停地打戰,眼圈紅腫如桃子。

翡翠玉甲被雨水衝刷得晶瑩剔透,青銅蛇戒嵌在草地裏,閃耀著綠光。我遲疑了一下,拾起蛇戒,心裏撲通劇跳,正想問他是否知道這枚戒指的來曆,突然又聽到一聲驚雷似的狂吼,指尖一顫。

遠處跟著響起陣陣獸吼,一聲聲此起彼伏,幾乎壓過了雷鳴。頭頂那些翼龍尖叫著紛亂飛舞,似乎恐懼到了極點。

那隻羽蛇神翼龍引頸厲嘯,搖搖晃晃地從水麵上飛了起來,突然一個回旋猛衝,左翼橫掃,重重地拍在我的後背。我眼前一黑,朝前踉蹌翻滾,回頭再看時,它已經抓住玄小童的雙臂,衝天飛起。

幸虧它被烈火燒傷,攻擊力大減,否則我背心被它這麽猛擊,就算不斷幾根肋骨,剛愈合的傷口也要迸裂開來了。我忍痛抓起翡翠玉甲,和蛇戒一起塞入背包,奮力猛追。

玄小童拚命掙紮,大聲叫喚。羽蛇神翼龍的左翼膜損毀比較嚴重,兩邊有些失衡,被他這麽反抗,忽左忽右,幾次差點撞到了樹上。但它畢竟是這個星球上最大的飛行動物,很快就控製住了局麵,搖搖晃晃地朝北飛去。

眼看著它越飛越遠,其他的翼龍也尖嘯著從我頭頂掠過,我心焦如焚,恨不得兩肋生出翅膀。

衝過坡頂,下方是一大片織錦似的草地,兩邊夾著茂密的森林,一直綿延到河邊。

河對岸是起伏的草甸,溝壑遍布。再遠處是連綿的雪山,層巒疊嶂。如果讓風神翼龍飛上了雪山,我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

藍紫色的閃電在天邊一道接一道地飛舞著,雷聲與獸吼聲交相響徹,震得我耳膜都快破了。

狂風暴雨撲麵而來,臉上就像罩了一層塑料薄膜,無法呼吸。我突然想起神秘人教我的“第二課”:“誰控製好空氣,誰就能贏得比賽。阻止你跑得快的最大因素,是空氣阻力與迎麵的風力,如果你能將空氣阻力和風力轉化成動力,你的速度至少就能提高五倍”。

我一遍遍默念著他說的話,意守丹田,調整呼吸,將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想象成汽車的引流氣孔,將心肺、丹田和經絡想象成引擎、電路、傳動軸……

過了一會兒,丹田內越來越暖,迎麵的狂風仿佛真的透入了周身毛孔,穿過經絡,導入心肺,又酥麻麻地湧入丹田,轉化成澎湃洶湧的動力,然後再通過經絡,源源不絕地衝向腳底的“湧泉穴”。

自從神秘人留給我那台iPad後,我一直在按照他提供的“經脈課件”認真學習,初步掌握了經絡的運行技巧,但一直沒能再進一步。直到此刻,才又重新體驗到了腳下踩著“風火輪”的感覺。

狂風越大,能轉化的動力也越強猛,奔行在這暴風雷雨中,我兩腿就像踏著汽輪,越來越輕,越奔越快,從草坡上衝下時,兩臂生風,就像氣流在機翼上下方產生了巨大的壓力差,快要飛起來了,那種滋味兒簡直美妙得無法形容。

幾隻翼龍在我頭頂尖叫回旋,似乎也在詫異我如飛的速度。我心裏喜悅激動,難以自抑,也跟著它們縱聲長嘯。

雷聲轟隆,前方的樹木突然被閃電劈中,“咯啦啦”地倒了下來。羽蛇神翼龍避之不及,左翼被樹掃中,在空中趔趄搖擺,差點兒撞到草地上,速度頓時減慢了不少。

我全速狂奔,從橫亙的樹幹上高高地躍了過去,幾個起落,距離它已經不到十米了,玄小童著眼睛驚訝地看著我,兩頰暈紅,重新露出了一絲微笑。

就在這時,左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野獸的狂吼,風神翼龍尖嘯著衝天飛起,玄小童轉頭一看,臉色驟變,大叫:“丁大哥,小心……”

“砰!”我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肩膀己經被重重地撞著了,淩空翻了個跟鬥,摔飛到十幾米外的草地上,疼得蜷成一團。

獸吼聲如狂潮席卷,大地隆隆震動,一大群巨大的長毛猛獁嘶鳴著急速奔來,後麵是巨獸龍、劍龍、三角龍、鯊齒龍……各種史前凶獸,看得我眼花繚亂。

它們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又仿佛帶著極大的憤怒,來勢洶洶,速度飛快。轉眼之間,猛獁己經咆哮著衝到眼前,巨大的腳掌即將踏到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