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旋

世界末日?

我是所有幸存者中最後一個相信真有世界末日的。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中國,本市,未來夢大廈。

這不是上帝為人類選定的時間地點,而是我為自己選定的末日絕地。

為何要選擇這個時間?這也是我為何會聽著張國榮的《倩女幽魂》走進未來夢大酒店——在這個愚人節的夜晚,以一種相同的方式自殺……或許,人們會把我記住。

現在想來,這真是愚蠢的念頭啊!作為一個小說家,本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全世界的人們閱讀,自己的名字流傳在文學史上為子孫後代景仰。然而,我是一個極不成功的三流小說家,我寫了十年的推理小說,累計出版了九本書,加起來總共印刷了不到五萬冊,其中將近二分之一還躺在出版社的庫房裏,或者已被送入廢紙回收站打成了紙漿。

當我實在缺錢的時候,就會為某著名暢銷書作家代筆寫作,署名為他的那些動不動賣上百萬冊的書,不少出自我的手筆——可那與我又有何關係?

沒有人記得住我!即便買過我的書的讀者,也很快會把作者名字忘記。我懷疑在十年後,可能關於我的所有信息都會在泛濫的網絡中被淹沒,我就像個泡沫從這世界上消失。

既然活著不能被大家所知,不如就以死來實現願望!如果我留下天才作家懷才不遇輕生早逝的歎息,說不定會引起媒體關注,社會公眾包括文學圈都會來讀我的文字,意外發現我一直自詡不凡的閃光點。就像卡夫卡活著時默默無聞,死後委托好友燒掉所有遺稿,卻不想被好友背叛將之發表,竟然引起巨大轟動。

因此,我把最新完稿已發給出版社的長篇小說取名為《卡夫卡的愚人節》。

我期望,我的自殺身亡能將這部遺著造就為今年最熱賣的暢銷書,能將我的名字烙印在文學殿堂中。

我選擇死在未來夢大廈,是因為這是我少年時生活過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殞命於此,也算落葉歸根。

時常回想起十八歲,那一年,鄧麗君去世了,張雨生還活著,馬景濤開始在電視上咆哮,很多人都記得《東京愛情故事》……

那一年,我還在讀高三,我的學校就是附近的四一中學——世界末日的地底,當我得知高三女生丁紫與海美居然就是我的校友,不免產生幾分親切,隻是她們看人的目光頗為勢利,讓我感慨當今世道!

那一年,我最好的同學是葉蕭。他和我同樣狂熱地喜愛推理小說,除了從學校圖書館借福爾摩斯以外,我們看的多是街邊小書店裏的盜版書。他身材挺拔英武,體育課成績優良,偶爾幾次打架都令人生畏。每當我被小流氓欺負之時,總是他神兵天降解救我。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推理小說作家,他的夢想是登上核潛艇走遍五大洋。

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怎能忘記?我學習成績不錯,外形很像小虎隊的霹靂虎,不少女生暗戀我,但沒一個能讓我動心——直到她出現。她是當時常見的知青子女,跟葉蕭一樣,雖是本地人,卻從小在遙遠的外地長大。當她轉學來到我們班,害羞地低頭走進教室,坐在我的課桌前麵,我癡癡地看著她腦後的長辮子,情不自禁把它在椅背上打了個結,下課鈴響大家都要衝出去時,她卻尖叫著把整個椅子帶了起來。

那一年,我家住在這片老房子裏,磚木結構的三層樓房,狹小逼仄卻有人間煙火,我幾乎能喊出每個街坊鄰居的名字或綽號。我家有個小小的閣樓,推開窗就能看到屋頂,密密麻麻的瓦楞上長滿青草。那時還沒這麽多高樓,在屋頂上可以看到整片天空,鄰居家養的鴿群不時帶著哨聲飛過。

許多年後,市中心這一帶的地價成為天文數字,這片老房子被強行拆遷,居民們幾次上訪毫無結果,被趕到遙遠郊區的破公寓裏。短短幾年,離開祖傳老宅的父母相繼含恨離世。漂泊多年的我,寫作毫無成就,生活朝不保夕,反而欠了一屁股債,被迫賣掉唯一的房產。我租了一間破舊的小房子,那裏曾經發生過殘忍的凶案,但我也隻夠付這點租金。

愚人節,我的銀行賬戶僅剩219.81元,信用卡透支了5286.19元——我的最後一次透支,是為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為的是跳樓自殺時體麵一些。我電話預訂了未來夢大酒店的頂層客房,到前台用信用卡做了預授權。

當我跳樓自殺後,還欠著一晚五星級酒店房費,這也會是媒體關注的煽情元素。

但是,當我正要從未來夢大酒店十九層的窗戶跳出去時,遙遠的地平線上亮起了絢爛奪目的光芒。

隨之而來的劇烈搖晃與下降,讓我想起傳說中的地震光。

倒黴啊,老天不讓我死!當我看到這天崩地裂的景象,不禁後悔選錯了時間。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還有誰會在乎我這個默默無聞一心求死的三流小說家?一切算盤都將落空,所有計劃付諸東流,就連那本醞釀已久的新書,也將如人類的未來胎死腹中。

於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想要活下去!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隻有我還活著,運氣好的話還能帶領一群人活下來,那麽,我的名字同樣將被記住,即便隻是人類最後的幸存者。

萬人景仰的吳寒雷教授告訴大家——世界末日降臨了。

有人相信也有人懷疑,隨著教授越來越深入的解釋,用各種科學方法證明,逐漸打消了大家對於獲救的期望。

而我是最後一個才相信世界末日的人。

在此之前,我是堅定的懷疑論者,像吳教授這種有影響力的公共人物,往往最具有欺騙性與煽動性。

其實,對世界末日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期望——如果沒有世界末日,如果還有機會回到地麵,重新過起原來的生活,那麽我仍然會選擇自殺。

正是可能的世界末日拯救了我,讓我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渴望,有了挑戰生命極限的可能性,甚至給我一個偉大的機會。

不錯,看著眼前這些幸存者,不同性別、年齡、職業、出身、性格,甚至國籍,每個人必然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如果還能在這裏活下去,就像回到十萬年前的東非高原上,人類的祖先——Y染色體亞當與線粒體夏娃,赤手空拳衣不蔽體饑寒交迫,終日麵對吃人的野獸、無情的疾病、殘酷的大自然,稍有不慎就可能滅絕。我們沒有豹子的敏捷,沒有老虎的利爪,沒有犀牛的厚甲,沒有烏龜的長壽,連食草動物都有犄角來保衛自己!人類的基因之所以傳遞至今,是因為我們的祖先團結在一起,憑借集體的力量戰勝困難——許多男人的手一起消滅凶猛的獵物,無數女人的手同時采集野外的漿果,互相照顧,彼此扶持。

世界末日,我們雖然隻有二十來個人,其中不乏老弱病殘,但至少還有文明與科技,除四樓民營書店,僅僅電子書就相當於人類文明五千年傳承……

當其他幸存者或在悲傷哭泣,或忙著尋找食物、收集各種生存物資,或如同行屍走肉,我卻無比激動,心潮澎湃,腦中勾畫出一幅人類最偉大的圖景——不是烏托邦或太陽城,而是柏拉圖的理想國。

因為我們力量弱小,缺乏食物、水、燃料甚至空氣,就必須團結起來,絕不能各自為政,單打獨鬥隻會自取滅亡。我要在地下建立完美的秩序,各自如同一個零件,維持這部機器運轉。要製止一切罪惡,把生存以外的欲望壓製到最低限度,才能節省出更多資源。這個社會沒有壓迫,沒有官僚,沒有專製,沒有暴力——我不管你從前是老板還是教授,是千金女還是富二代,是農民工還是洗頭妹,在我眼前沒有任何區別。

簡·愛不是說過嗎?就像我們的靈魂都經過了墳墓,我們站在上帝麵前是平等的!

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們每一個人,無論死人還是活人,都已在墳墓之中,或許離上帝隻剩下一步之遙。

接下來的數小時內,我與吳教授、羅浩然共同製訂了在地底生存的規則。

羅浩然雖是大廈主人,也最熟悉環境,卻極少提出意見。我與教授有分歧,常為某個細節而長時間討論。吳教授研究世界末日多年,積累了大量末日生存理論,而我是從人類社會與心理角度出發,要規範大家的行為準則。

不錯,地底的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必須防止無政府主義,一旦有苗頭就要掐滅。

人類總共隻剩下二十來個,沒有政府沒有軍隊沒有警察沒有法院沒有任何國家機器,也沒有任何可以用暴力手段來維持秩序的方法,每個人都可能不自覺地陷入無政府主義。反正沒有警察來管。想殺人就殺人!看到美女就可以強奸!看誰不順眼就可以打他一頓,隻要自己還有力氣!哪怕多一塊餅幹就是權力!

這真他媽的可怕!

這樣的世界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叢林——從本質上來說與動物沒有區別,比如流浪在地底遲早要自相殘殺的那些貓狗。

世界末日開始的兩天,所有人都嚴格遵守地下生存的三十九條準則,哪些不能做哪些可以做哪些必須做!這也是為自己能活得久一點。隻有那個叫郭小軍的富二代,看起來不屑於跟我們共存亡——也許他會是第一個死去的人。

我慢慢了解每一個幸存者的情況,從他們的眼睛裏行為中還有語言上,基本可以摸清他們的性格脾氣,以及背景與出身。

所有的男人中,我最感興趣的自然是羅浩然。我常單獨找他聊天,而他很冷淡,絕不多說一句話。

女性幸存者中,年輕的日本媽媽固然讓我印象深刻,被我救出的洗頭妹阿香也很特別——她總是悄悄跟著我,尤其是看我的那種眼神,讓我有幾分不安——但最讓我著迷的還是莫星兒。

當我被困在玩具店裏,她突然出現在眼前,我瞬間產生了某種穿越的感覺,這張臉已在我的記憶中凝固多年,從沒忘記或模糊過。

我故意主動與莫星兒說話,而她對我的態度不錯,對其他男人卻冷若冰霜。我們一起去各個餐廳搜索冰箱裏能吃的食物,我還破例允許她喝了一罐果汁。

在四樓書店,不知有意無意,我當著她的麵找到了我的書——《若蘭客棧》——你們很快會明白這個書名的涵義。這讓莫星兒對我更感興趣了。

除了每天的例行巡邏,以及跟吳教授與羅浩然開會,我大多數時間與她在一起。有天晚上,我們一起在底樓中庭仰望“星空”,卻被教授撞個正著。然後,我單獨找到教授聊天。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顯而易見,你要愛上莫星兒了,而她也將愛上你。”

“是的,我很害怕。”

這是我真實的想法,雖然每一刻都渴望與她在一起,不僅因為她的臉,更有其他許多化學反應。但我害怕自己會徹底地愛上她,在地底失去冷靜與理智——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如果連我也昏頭了,將無人能熬過世界末日。

“怕什麽?這是好事!”教授露出陰冷的笑容,截然不同於他在公眾前的形象,“我沒有結過婚,也沒真正愛過一個女人,活到五十歲還沒有後代,你不覺得我的人生很遺憾嗎?”

“都世界末日了,這些又有什麽價值呢?”

“周旋,你有沒有想過,假設,我們都可以在地下生存下去,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於永遠。”

“永遠?”每次在世界末日聽到這個詞,都讓我汗毛直豎,“你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地底壽終正寢?”

“這當然是我們最好的結局,但即便如此,等到我們死後,人類不就真的滅絕了嗎?”

“教授,你是說?”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還有這種可能。

“是!等到五十年後,我們都已經死了,老死病死被殺死或者自殺死……最後一個活下來的人會是誰?”不等我作答,他自言自語道,“正太!這個可憐的孩子,將會是最後一個人類,孤獨地活在黑暗的地底,陪伴他的除了墳墓與僵屍,就是一群自行繁衍的貓狗。他將變成一個孤老頭,這輩子都不會得到愛,沒有機會嚐到異性滋味。你想想他有多可憐,多麽生不如死!因此,如果我們還能活下去,就必須想辦法生兒育女,擔負繁衍人類的重任!”

“你是要把地獄改造成伊甸園?”

“不錯,這才是真正的諾亞方舟,我們會成為第二批亞當與夏娃,雖然隻有二十來個人,但當初最早一批智人恐怕也不過就是這個數量。”

真是一個瘋狂的計劃!我剛在腦中憧憬,就產生了擔憂:“即便我們這些年輕男女,可以生下後代並養育成人。可過兩代或三代,會因為種群數量過少,陷入近親繁殖的危險。”

“不,你要相信Y染色體亞當與線粒體夏娃的存在,無論人類抑或其他什麽物種,最初的族群都是非常少的個體,最終繁衍成龐大家族的。”

“你要怎麽做?”

“在地下,選擇合適的異性,結為伴侶,製造人類的下一代。”

“如果有人真心相愛想在一起,那麽誰都無法阻攔。”我的眼前總浮現起莫星兒的臉,“可是,在當下的困境中,每個人都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還有生育的可能嗎?”

“我們會保護每一個懷孕的女性,用最好的資源來供給,直到她生下健康的孩子。”

他瘋了!

“我們有婦科醫生嗎?有助產士嗎?有消毒衛生的環境嗎?有合格的新生兒食物嗎?就算能夠把孩子生下來,可以養得活嗎?教授,請你現實一些!”

“婦科醫生?助產士?消毒衛生?新生兒食物?”教授毫無表情地搖搖頭,“一萬年前的人類有這些嗎?我們是怎麽繁衍到今天的?”

“不,讓我們的孩子生在世界末日,讓他們一生下來就麵臨死亡,太殘忍了!”

“如果我們可以活下去,總有人會忍不住發生男女之情,也自然會誕下地獄之子。”

“地獄之子?”

這幾個字令人毛骨悚然,我正要拂袖而去,教授卻在我耳邊說:“如果你願意,可以跟莫星兒……”

“你說什麽?”

教授的眼神立馬變得猥瑣:“你們都很健康、聰明、漂亮,可以培育出優秀的人類後代。”

“對不起,在你的眼裏,我與配種的公狗沒有區別吧?”

帶著強烈的屈辱感,我轉身離開。教授在背後跟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要她的話,能不能讓給我?”

我憤怒地轉回頭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抵在牆上,把兩個字連同唾沫星子吐到他臉上:“做夢!”

這天淩晨,郭小軍被人殺死在四樓的更衣室,到死還穿著那身迪奧。

我猜得沒錯,他是第一個被死神帶走的人,可這結果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恐懼迅速彌漫在大家心頭——如果不能抓到凶手,遲早還會有第二個死者。

無法判斷誰是凶手。每個人都討厭郭小軍,誰都有殺人動機。羅浩然說更衣室連同附近樓梯,都是監控死角。而當晚巡邏的陶冶與楊兵說沒有發現特殊情況。我連凶手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雖然凶殺現場十分殘酷,但女人瘋狂起來絲毫不遜於男人。我隻能裝模作樣地研究殺人現場,不著邊際地說些密室殺人的法則,引來其他人鄙視的目光。

對不起,我毫無實際的推理能力,我的作品至今無人問津,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今天,還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清明節。

我提議全體幸存者到地下四層哀悼。雖然根據規定嚴禁明火,不能像以往那樣燒紙錢,但至少可以灑酒祭奠。然而,大家聽到這個建議直搖頭,包括與我一同把郭小軍屍體搬下去的陶冶。

“你們不僅是在給地下四層那些陌生的死者上墳,也是在給世界末日中毀滅的全人類,包括我們死去的家人們掃墓!”

“能讓我們多活一天嗎?”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我本想回答——“是!死去的亡靈,會保佑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隻要我們對死者有足夠的尊敬與懷念!”但是,真的會有亡靈來保佑我們嗎?那些陌生的死者,他們難道不會在地獄裏嫉恨生者,挖空心思要把我們也拖入永遠的黑暗與寒冷?不是有人說嗎,殺死郭小軍的凶手,並非我們這幾個幸存者,而是來自地下四層的僵屍!

猶豫再三,我平靜地回答:“我不知道。”

“嘁!”

“除了洋子與正太,你們不是中國人嗎?沒有在清明給家人給祖先上過墳嗎?那麽多人死去了,我們卻還活著,難道不感恩嗎?”

“周旋!”吳寒雷教授麵色冷峻而不屑地說,“在嚴酷的地下生存,首先要尊重科學,請你不要用迷信來幹擾大家。”

“這怎麽是迷信?這是中國人千年來的信仰和風俗!即便沒有像穆斯林、基督徒那般虔誠,至少可以表達我們對於亡者的哀思,表示我們仍然保存著文明,而沒有墮落為野蠻的生番!”

“生存就是最大的文明!”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拋下了其他所有人,包括麵露愁容的莫星兒,獨自往墳墓走去。

清明節,我在超市裏找到好幾瓶白酒,從二鍋頭到五糧液,帶到地下四層的屍體堆前。

腐屍之氣已蓋過發電機的柴油味,我看著那些發白發綠的屍體,不幸被屍氣脹破的肚子,還有本來就殘缺不全的肢體,絲毫沒有害怕或惡心的感覺。隻有作為一個活人的幸運,以及對死難同胞的悲傷。

我盡量靠近屍體,或者說是殘骸,幾乎不足一尺之遙,才把酒瓶打開,將那些散發著濃鬱的糧食與香料氣味的酒精,沿著屍體堆的邊緣均勻地灑下去,畫出陰陽兩界的界線。

不知哪裏吹來陰冷的風,也許是從更深的地獄之下。我孤獨地站在無數死屍與亡靈之前,作為生者感到無限慚愧,熱淚從臉頰滾落。如果,活在地底隻為生存,那跟流竄的貓與狗有何區別?唯有信仰才能唯係我們的內心,保留最後一絲為人的希望。否則,遲早會陷入自相殘殺的局麵。

眼看要被腐屍的毒氣與惡臭熏倒,我匆匆離開墳墓。轉到地下四層的另一端,角落裏亮起一線微弱的光。

我小心翼翼地向那道亮光走去——地獄之下還有地獄!

地下四層最不起眼的牆角開了一扇小門,需憑指紋密碼驗證,現在卻是打開狀態。門內有道往下的樓梯,燈光就從通道深處發出。好像隻要穿過這條通道,就可以到達一千年前的另一個世界。

我沿著台階走了數米,突然,腳底變成平地,我進入了一個黑暗的空間,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打開最大號的手電,緩緩往四麵照射,金黃色的光束裏,跳出一片五彩繽紛的壁畫。

心跳幾乎要停止,這畫麵讓人驚歎,卻無賞心悅目,讓我從骨頭中發出戰栗。

手腕也劇烈顫抖,好不容易才抓牢手電,對準牆上的畫。那些人物——不,是地獄中的惡鬼,青麵獠牙,白骨森森,還有穿著官袍的閻王與判官。手電向左側移動幾寸,照出一片衝天的火海,燒灼著寬袍大袖的文人、青絲長裙的貴婦,更有披盔貫甲的將軍、道貌岸然的僧侶、衣衫襤褸的乞丐、深目高鼻的胡人……一群醜惡的牛頭馬麵抓住其中幾人壓在地上,用鋸子將他們活生生鋸成數段。

這畫麵迫使我的手電轉向別處。我又看到空中有一輛牛車墜落,底下竟是掛滿屍體的刀山。而在牛車的簾子後,有個容貌絕美的女子,露出羊脂般的肌膚,頭發在火焰中高高揚起,簡直是驚心動魄!

畫中這個即將被燒死的女子,容貌竟與莫星兒酷似!

刹那間,手電墜落到地上,應聲砸碎熄滅。地獄陷入黑暗,壁畫中的火焰,已燒到我的身上——我感覺身上發燙,好像皮膚要被燒焦了。

當我慌亂地摸索,想要找到進來的小門時,一盞燈在頭頂亮起,照亮一張沉默的臉。

羅浩然!

原來,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後,當我的手電掉落以後,才打開密室中唯一的燈。

“第一層:拔舌地獄;第二層:剪刀地獄;第三層:鐵樹地獄;第四層 孽鏡地獄;第五層:蒸籠地獄;第六層:銅柱地獄;第七層:刀山地獄;第八層:冰山地獄;第九層:油鍋地獄……”他的聲音如電台主播般醇厚,卻在說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我慌張地看著他的眼睛:“你……你……在說什麽?”

“第十層:牛坑地獄;第十一層:石壓地獄;第十二層:舂臼地獄;第十三層:血池地獄;第十四層:枉死地獄;第十五層:磔刑地獄;第十六層:火山地獄;第十七層:石磨地獄;第十八層:刀鋸地獄,”羅浩然卻自顧自地說下去,直到最後一句,“第十九層——你看到了嗎?”

“是那個牛車裏的女子嗎?”我感到額上的汗珠正在滑落:“這是什麽?”

“地獄變。”

“哦?”

“四年前,未來夢大廈開始建造時,從地底不止挖出了明朝古墓,還發現了一座宋代的古寺遺址,名字叫‘蘭若寺’。”

羅浩然的聲音就像是從地獄中傳出的,把音線特點發揮到了極致,而我卻想起了張國榮,想起了我在自殺之前聽的《倩女幽魂》。

“這裏就是蘭若寺?”我還沒說出下半句——聶小倩在哪裏?就是壁畫中要被燒死的美麗女子嗎?

“不錯,剛發現這座古寺遺址時,我和文物部門同時趕到,一起查看了這幅深埋千年的壁畫——文物局說這是國寶級文物,必須立即停工進行保護性發掘。可是,這塊地皮是我花了幾十億買來的,怎能白白損失?文物局又提議搬遷寺廟遺址及壁畫,可能會讓大廈工期拖延幾個月,也被我否決了。”

“你想私自將壁畫原封不動地藏匿在大廈地下?”

“是。我花重金買通高層關係,讓文物局刪除所有發現遺址的原始記錄,就當誰都沒有看到過。而我自行建造了這座微型博物館,秘密雇了一批文物局的專家,把這幅壁畫完美地保留下來。因此,未來夢大廈建造得極為堅固,部分是為保護這幅壁畫。這間密室可以抵禦史上最強大的地震等災害,縱使上麵全部垮塌也不用擔心。”

頭頂柔和暗淡的燈光肯定是精心設計的,使光線對壁畫的損傷降到最低限度。雖然牆上已布滿被地震破壞的裂縫,但一千年前的壁畫卻仍舊色彩鮮豔,震撼人心,攝魂奪魄。

“你那麽喜歡這幅壁畫?讓國寶級文物變成了你的私人收藏?”

“這是《地獄變》,不屬於國家也不屬於個人,屬於縱觀千年的曆史。也隻有在這個地方,這幅壁畫才能永遠完美地保存下去,否則我怕它會受到無法修複的損傷。”

“我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

“所謂地獄變,本來就是中國的佛教題材畫,唐朝吳道子畫過三百多幅佛教壁畫,最有名的就是《地獄變相圖》。”羅浩然走到壁畫跟前,閉起眼睛深呼吸,似乎能聞到一千年前畫師頭發上的氣味,“吳道子是有名的畫聖,而畫出我們眼前這幅《地獄變》的作者,便是被曆史遺忘的無名的畫聖。”

無名的畫聖?這五個字讓我心頭一疼。我曾經認為自己的小說有一種特殊氣質,許多年後才會被人們認可,一如這幅從來不為人知的《地獄變》傑作。

“你是故意讓我看到的?”

“在世界末日的清明節,隻有你敢到地下為亡者掃墓,我覺得你是這幅《地獄變》的有緣人。”

無緣千金難買,有緣分文不取?

我並不認為幸運,而是倒吸一口涼氣:“謝謝!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當我知道你是這棟大廈的主人,我就開始厭惡你了。”

“因為,你也曾經住在這個地方,住在未來夢大廈建造之前的老房子裏,住在《地獄變》壁畫與古老的墓地之上。”

他像個邪魔說出這些話來,讓我退縮到壁畫角落裏:“你怎會知道?”

“在地下世界,我無所不知。”

“羅浩然,你以前見過我嗎?”

“是。”

“什麽時候?我不記得你。”

“你當然不會記得我,但我絕對不會忘記你,周旋。”

這更讓我糊塗了,低頭絞盡腦汁,短短數十秒間,在記憶裏這輩子乃至上輩子遇到過的所有人中搜索,卻依然沒有眼前的這張臉。

“不,我想不起來,你不要嚇我!”

“何必嚇你?你要是知道所有的真相,一定會對人生充滿絕望。”羅浩然幾乎要隱身到壁畫裏,成為其中的某個人物,“周旋,我還是要說聲對不起。我承認,是我買下這個地塊,把你出生成長的家園拆遷,讓你們搬到了郊外的公寓,又沒有給予你們期望的補償,自然會被你們深深地厭惡。但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其他開發商來這樣做,你們這些老百姓注定在劫難逃。”

世界末日,連整個地球都被拆遷了,何必再糾纏這些呢?當時拆遷我就沒當回事,照舊雲遊四方寫作,僅回來代表父母開過一次會。

我想,我已經不厭惡他了吧。

“可以離開了嗎?我們說話過程中呼出的濕氣,會影響壁畫的保存。”

“等一等!”羅浩然關掉電燈,陷入黑暗中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地下這些幸存者中,也隻有你能為我做這件事!”

“什麽事?”

突然,他的手搭上我的肩頭,死人一樣冰冷……

數小時後,我的手腕頗為酸痛,中指上還殘留墨跡,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一晚,我把莫星兒帶到廣播室,看著她的眼睛,想起壁畫中被烈火灼燒的女子。

她為自己點播了一首《今夜無人入眠》。

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中,我的欲望變成憤怒的小鳥,竭力撲扇著翅膀,縱然南牆也要一頭撞去。

我親吻了她的額頭,帶著她進入未來夢大酒店,存放行李的小房間……

莫星兒把自己交給了我。

最瘋狂的時刻,我突然看到了一張臉——那張酷似她的迷人臉龐,卻是在地底最深處的壁畫上,被一團火紅色的光焰照亮,她坐在燃燒的車裏向我呼喊,那是最後的掙紮,可我看著她無能為力,因為自己也被綁在火刑柱上……

後半夜,短暫的**退潮,欲望如同一個縮小的皮囊,心裏空白了一大塊。我還能給她什麽,除了瞬間的歡愉?未來會怎樣?是否還有明天?我不能給她未來,在世界末日誰都做不到!於是,耳邊響起了那晚教授跟我說過的話——如果我們在地下生兒育女?我與莫星兒?

聽著黑暗中她沉沉的呼吸,我隻剩下無盡的悔恨……

忽然,傳來什麽聲音。莫星兒也醒了,我裝作剛剛醒來,穿好衣服衝了出去。

接著是最恐怖的發現——哈根達斯店裏的五個重傷員,有四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唯一幸存的塌鼻子老頭,說凶手竟是洗頭妹阿香!

我與莫星兒、羅浩然,還有應聲而來的小光與陶冶,組成一支搜索隊,帶著各種武器去尋找阿香。我們先發現楊兵因車禍死在地下三層,又在丘吉爾的幫助下,在地下一層接近了阿香。

她主動攻擊了莫星兒,我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在扭打的過程中,我抓著她的刀子刺入了她的心髒。

她死了。

希望這一切都隻是幻想,或是昨晚還未曾醒來的噩夢。可是,我看著自己手上的鮮血、插在阿香胸口的刀柄、圍攏上來的小光與陶冶、莫星兒驚恐的眼神……什麽也不用說了!

我仿佛失去知覺,渾身麻木地跪在地上,向死去的阿香磕了個頭。每個人都不該輕易地死去,即便剛犯下了深重罪孽。

他們都恥笑我,包括莫星兒,笑我這個三流作家寫了許多關於謀殺與死亡的推理小說,卻無法麵對真正的殺人——也許絕大多數寫犯罪的作家,在生活中都謹小慎微,我們隻能在文字的想象中,把殺人描寫為一項精致而富有藝術氣息的工作,就像文藝複興的大師們在創作《蒙娜麗莎》或《大衛》,但那隻是小說!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最奇怪的是,阿香明明可以刺死我的,卻為何突然停下?刀尖在刺破我的心髒前收回,我才有機會抓住她的刀。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死於刀下。

從阿香臨死前的眼裏,我看到了些什麽。可我不敢回憶,隻要回想起她的那張臉,就頭痛欲裂。

這是世界末日的第四天,我幻想中的理想國正在漸漸倒塌,就像我自己也因為殺了人而變得千瘡百孔。

莫星兒整晚都伴著我,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光還能有多久。

如果,還有明天?

這天夜裏,我很早就睡著了,直到淩晨,才被三樓走廊的吵鬧聲驚醒。我披著衣服衝出來,見到莫星兒一身肮髒的白裙,玉田洋子正用毛毯將她裹住。

莫星兒看到我就閉起眼睛,低頭劇烈顫抖,我強行把她的臉轉過來,撫摸著她帶著血痕的臉頰,卻沒意識到我自己也在不停顫抖。她不願回答我的提問,甚至不肯讓我觸摸到她,一直往玉田洋子懷裏鑽,直到那個日本女人將我推開。

“到底發生什麽了?”我狂暴地怒吼起來。

不知是誰輕聲地插了一句:“她被強暴了。”

這句話像一把鐵錘,重重砸在我的脊梁上,讓我幾乎跪倒在莫星兒麵前。

沉默片刻,她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許鵬飛。”

我要殺了他!

用鐵棍敲破他的腦袋?用刀子捅爛他的肚腸?用匕首挑出他的心髒?用鋸子分割他的四肢?用鋼絲絞斷他的脖子?對了,別忘了用瑞士軍刀將他閹割掉!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一分鍾後,我跟陶冶、小光準備好武器,把莫星兒托付給日本女人。我們依次檢查所有走廊和店鋪。羅浩然也聽說了莫星兒的事,第一次露出愕然的表情。我希望羅浩然能帶我們去監控室,因為整棟大樓隻有他一個人可以進去。但羅浩然拒絕了我的要求,理由是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何況他還要保護大家的隱私。我為此勃然大怒,差點到了動手的地步,但他毫不退讓。

“大家聽好了!抓到許鵬飛,格殺勿論!”我把上半身探出七樓的中庭欄杆,對樓上樓下的搜索隊員高喊。我親自搜查了未來夢影城的每一個放映廳,幻想用利刃割開強奸犯的脖子,用他的鮮血洗刷我的雙手。

我想,我已經瘋了。

搜索持續了幾個小時,所有樓層全都找過了,卻依然沒有許鵬飛的下落。丘吉爾原本跟著我們搜索,但不聽從我的指揮,又回去找它的主人了。

第六天的清晨,樓下傳來了尖叫聲。

該死!我們把酒店大堂漏了!

我第一個衝到底樓,穿過那條黑暗的走道,來到未來夢大酒店的大堂,尖叫就是從寄存行李的小房間裏傳出的。

為什麽偏偏是這裏?我們抄著家夥衝進去,看到了丁紫與海美,還有倒在血泊中的女清潔工——第八個死者。

凶手已證實是許鵬飛!

小光留下來守著兩個高中女生,我與陶冶抬著女清潔工的屍體去埋葬。

地下四層,屍體堆散發出來的腐臭幾乎讓我們暈倒,將女清潔工安葬以後,樓上似乎又傳來了聲響。

當我們來到地下一層的超市,發現了許鵬飛的屍體。

我開始還為沒能親手宰了這畜生而遺憾,但看到停留在他眼睛裏的電鑽以後,不禁由衷地讚歎這個殺人的創意真他媽好!既富有藝術性,又結合了電能與機械,最重要的是讓死者痛苦到極點,不僅是肉體的痛苦,更有臨死前心理上的恐懼。

然後,我躲到了衛生間裏,看著鏡子前自己的臉,如同死人般蒼白,臉頰上爬滿了胡須,頭發根根直立,就連眼袋也更為明顯。

我知道其他人在用怎樣的目光看我。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那個謙遜有禮冷靜理智厭惡暴力尊重生命以德報怨的男人,而是一個嗜血暴戾獨斷專橫凶殘霸道的變態!

數小時後,我找到莫星兒。

她已換上新的幹淨衣服,我抱著她想盡一切努力來安慰,可是當我靠近她,總有一種惡心的感覺。我知道這隻是心理作用,以為還會聞到那個強奸犯的味道,殘留在她的身體表麵或者裏麵。

“星兒,我會永遠愛你的。”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其實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覺得自己是那麽軟弱和虛偽。

不錯,我已不再是我,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再是我心目中潔白無瑕的女子,不再是與我共同在世界末日仰望星空聆聽《今夜無人入眠》的女子。

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而是我的罪責。

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是一個被別的男人強暴過的女人!周旋,你清醒一下吧,她的身體已經被別人占有過了,你觸摸到的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可能是那個肮髒的男人觸摸過甚至是舔過的!

我為什麽會這麽想?想得如此齷齪與下流!肮髒的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真想跑出去扇自己一百個耳光。

可我終究沒有再吻過她。

我想,在我與莫星兒之間,已豎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無論我們還能活多久。

就在我對自己絕望的同時,這座地底的大樓也開始絕望了,最後一滴柴油耗盡,徹底的黑暗籠罩世界末日,動物們開始自相殘殺——我們這些幸存的人類又何嚐不是如此!

“我們快死了嗎?”莫星兒癡癡地問了一句。

而我嘴上的答案恰好與心裏想的相反。

幾天前,我精心規劃的地下世界,被寄予厚望的理想國,一下子禮崩樂壞,變成了真正的地獄。

我失敗了。

我高估了他們的紀律感、道德心、團結力、忍耐度……

同時,我也低估了他們的自私、殘暴、肉欲、瘋狂、報複心……

我也錯估了我自己!

所有規則都失效了,紀律全部作廢,隻剩下最後一條規則——活著。

為了遵守這條規則,人們可以做一切可怕的事。就像現在的我,等到莫星兒睡著,獨自漫遊在世界末日的茫茫黑夜。我必須拿著鐵棍與刀子,否則就會有野狗來襲擊我,底樓中庭響徹著狗吠,它們也在進行一場生死存亡的戰爭。

我戴著口罩穿過那些危險的動物,其中有頭特別巨大的高加索,我相信此刻的它絕對是會吃人的。我提著一盞應急照明燈,不時露出藏在腰間的利刃,這頭野獸也不敢輕舉妄動。

轉瞬,我明白了他的意圖。饑腸轆轆的我冒險來到這裏,竟與他想到了一起。

我想要看看是否能吃死人的肉。七天時間不可能全部爛光,肯定還會留下一些可以吃的,隻要清理地足夠幹淨,煮得久一些就可以了。

我變成動物了嗎?

我和吳教授彼此對看了一眼,羞愧地同時放下手中刀子,低著頭離開了末日公墓。

回到樓上的過程中,我感到強烈的倦意,每走一步都很困難,隨時都可能暈倒。真的中了屍體的毒氣?不知道走了幾層樓,應急照明燈掉在地上熄滅了。我摸瞎般走入一個小房間,倒在一大堆紙箱子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聲音驚醒。小房間裏有人在說話。

先是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仔細分辨確認是小光,然後是羅浩然在回答。

一束微弱的手電光,照出被捆住手腳的羅浩然——怎麽他的拉布拉多犬不見了?

我屏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把自己也當作了空氣。在黑暗中躲在紙箱堆中,他們應該不會發現我的。何況,小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羅浩然身上——他對這個中年男人充滿了仇恨,就差用酷刑來使羅浩然招供了。

然而,他們談話的內容卻讓我毛骨悚然。

十幾分鍾過去,我的心髒就要停止跳動。藏在距離他們隻有一米遠的地方,清楚地聽著小光與羅浩然說出那些秘密——我想我已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但不是麻木,而是震驚。

最後的審判。

我看到小光掏出了匕首。

刀尖抵著羅浩然的胸口,我在想象利刃刺入他的心髒,鮮血噴濺到少年臉上的刹那。

這個十八歲男孩的雙手卻在顫抖,刀子絲毫都無法前進。我真想爬起來,從背後推小光一把,幫他把刀尖捅進去,立即執行死刑。

不!

小光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他恐懼地後退兩步,看著羅浩然的眼睛——他認輸了。

不要啊!我想要爬起來,撿起那把匕首塞回到他手裏。但或許在黑暗中藏得太久,我竟已習慣沉默扮作雕塑。

我眼睜睜看著小光為羅浩然鬆綁,低頭轉身離開。

羅浩然卻從地上撿起匕首。

天哪!

幾乎同時,我從紙箱堆中跳了起來,但羅浩然冷酷敏捷得像一隻豹子,還不容我眨眼的瞬間,就把匕首紮進了小光的後背。

非常準確,心髒位置!

“啊!”我發出這輩子最淒慘的叫聲,即便隔著一層口罩。

抽搐了幾秒鍾,小光的最後一絲光熄滅了。

他死在我的懷中。

無邊黑暗的世界末日,四周拂來陰冷的風,不時響起野狗的狂吠。我抱著俊美的少年,看著他緊閉的眉眼,畫出來似的完美嘴唇與下巴,足以迷倒任何少女的細碎長發。他的身體漸漸冰涼。

我從他背後拔出那把匕首——本應刺破羅浩然心髒的匕首,幾乎放盡了少年的鮮血。必須讓它回到它本應停留的地方去。

接下來,我瘋狂地在各個樓層尋找羅浩然,包括那條拉布拉多犬。我明白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何況我這隻貓絕對是隻瞎貓!既然他能在地下四層底下建造一個微型博物館,就能在大廈各個角落修建秘密空間——狡兔三窟。

在底樓的哈根達斯店裏,我發現重傷的塌鼻子老人已經死了——屍體被咬得殘缺不全,幾條瘋狗一邊互相廝打,一邊拖出死人的內髒,叼著人骨到處亂跑。

在幾乎要被吃光的老人附近,還躺著另一具屍體殘骸,已經被貓狗啃爛了,很快會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骸骨。

他是誰?

當我準備把這兩具屍體埋葬到地下四層時,想起一個可能性——那些貓狗會不會去吃死去的小光呢?

我拋下這兩個可憐的死者,回到七樓。我將死去的小光背上肩頭,屍體當然沉重,但我沒感到吃力。

背著他走過地下一層超市,我忽然停下,讓小光平躺在地上,靜靜地看著他的臉。

兩小時後,我仍舊保持這個姿勢,直到樓上傳來駭人的槍聲。但我的雙腿已麻木,肌肉鑽心地疼痛,掙紮許久才站起來。我擔心那些貓狗還會靠近他,整個世界末日的地底,隻有地下四層是安全的,貓狗們一旦靠近那堆屍體,就會被腐屍之氣毒死。

趁著小光的關節和肌肉還沒有僵硬,我艱難地把他馱到背上,往地底的墳墓走去。他的臉就靠在我的臉頰邊,細碎長發掃著我的脖子,整個人冷得如同一塊冰。

這時,我遇到了丁紫,四一中學的高三女生,算起來還是我的學妹。

丁紫哭著親吻死去的小光,還抽打我,直到我嘴角出血,我這才告訴她——殺死小光的人不是我,而是羅浩然。

她發誓要殺了他。

我繼續背著少年的屍體,少女握緊他垂下的手,一起走到地下四層。我們把小光埋葬在死屍堆中,再沒有什麽可以來傷害他了,除了大自然。

第七個末日,也是人類最後一個耶穌複活節。

我和丁紫全副武裝,分頭在各個樓層搜索羅浩然。我發現底樓的動物全死光了,其中不少是被子彈射殺的。這把槍必定在羅浩然手中。

恐怕又是一個陌生人。或許,當我們這二十來個幸存者自以為是最後的人類而掙紮時,在這偌大的地下空間裏,還藏著許多人沉默地看著我們。

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送他去埋葬。但我沒力氣把死人背下七樓,找來一捆尼龍繩,將一端係在屍體上,又把屍體從中庭欄杆外拋了下去。

底下傳來一記沉悶的聲音。

緩緩走到底樓中庭,這個倒黴的男人並未支離破碎,我抓著繩子將他拖向地下四層。幸好他不像其他屍體那麽沉——會不會生前已餓了許多天?

來到地底的墳墓,我匆匆把他往屍體堆邊一放,沒敢再看小光的屍體。

一整天,除了喝過兩口發酸的水,我再沒吃過東西,僅有的食物留給了莫星兒。我沒再看到過羅浩然與他的狗,吳寒雷教授也已失蹤,隻能確定陶冶、玉田洋子、正太,還有丁紫依然活著。

晚上,九點。

我相信,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活到明天早上。

突然,頭頂的穹頂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要麽就是我們將全部同歸於盡,要麽就是——不,難道還有天使嗎?在那麽多人死去以後,在我也嚐到了殺人的滋味以後,在人類的幸存者們作了那麽多罪孽之後……

不要!特別是不要讓羅浩然也逃出去!

我用最大的應急照明燈對準頭頂的穹頂照了照,果然看到不斷有裂縫出現。

“快點往九樓電影院跑!”

刹那間,我看到一個人和一條狗竄進了電影院的通道。

殺了他!

我在搖晃中摔了幾個跟頭,武器隻剩下那把匕首了——小光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卻反被他殺死的匕首。

那一人一狗跑在前麵,而我跟在後頭,用手電倉促地照射著他們的背影。我的身後還跟著其他人,大概都已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

但我不想求生,我隻想求死,與眼前那個男人同歸於盡!

忽然,羅浩然帶著他的狗鑽進了通道旁邊的一個小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頭頂的天花板砸了下來,把我埋到了廢墟底下。

不過我的反應非常機敏,立刻全身縮到牆角。雖然也被壓得不輕,但並沒有被深埋在下麵。我努力掙紮了幾分鍾,聽到外麵響起拉布拉多犬的吠聲。終於,我艱難地掙脫枷鎖,活著從廢墟中爬了出來。

我剛要往小房間走去,眼角閃過一道手電光。我本能地躲藏起來。那個人的手電異常光亮,照亮了他的一身黑色警服,還有有著“救援”二字的紅色頭盔。

他是所有幸存者的天使——除了我。

那個警察幾乎走到了我麵前,而我完全藏身於黑暗中,屏住呼吸未被發現。

我認出了他的臉。

葉蕭!

這是老天爺和我開的玩笑嗎?那麽多年以後,我們這對少年時最好的朋友,又回到了這裏,卻在地底的深處重逢。

他是兵,而我——是賊。

我不能跳出來,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我還要殺一個人。

不要啊!——小房間裏響起了一聲狗叫!我眼睜睜看著葉蕭循聲而去,彎腰鑽進羅浩然與他的狗藏身的小房間,如果那個男人還沒被壓死,必定會被葉蕭救出來。

但我不敢跟在他後麵進去,無論羅浩然是死是活,葉蕭都會阻止我的任何行動。

何況,就算我手裏拿著匕首,對葉蕭來說卻不過是小兒科,我根本不會有機會。

我在小房間門口徘徊了幾分鍾,卻始終沒有看到葉蕭出來,附近也沒有其他救援人員出現,隻有對講機的噪音不時從電影院外傳來。

怎麽回事?羅浩然是死是活?還是葉蕭正在搶救他?

我已心急如焚,實在無法等待下去了。這個小門裏是放映間,那麽肯定還有一個放映窗口——看電影時從頭頂掠過的那道白光,就是從這個窗口射出來的。

於是,我悄悄地轉到最近的一個放映廳,這裏大部分已經坍塌了,但放映窗口還沒有被堵塞。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廢墟,踮著腳尖往小窗口裏看去,但願就是羅浩然藏身的放映間。

果然,我聽到了一陣激烈的狗吠。

我感覺自己像個隱身的幽靈,已融化在空氣中,沒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看到了羅浩然。

那小小的窗口就像數碼相機的屏幕,手電的強光照出一個古墓般的狹窄空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電影院的放映機房,大部分都坍塌變成了廢墟,隻有靠近門口的一塊還算完好。

羅浩然全身都被壓在一堆瓦礫中,隻有雙手無力地伸在外麵,汙血染紅了他的脖子,沾滿了地上的那片碎玻璃。他仰頭挺直著脖子,露出一道長長的橫切傷口,肌肉組織與氣管也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眼睛還睜著,絕望地看著前方——不,羅浩然的視線正對著放映機房的窗口,他如果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清晰地看到我的臉。

他死了。

我的這張冷酷無情的臉,將出現在他死後的世界裏,毫無疑問那將是冰冷的地獄。

4月8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未來夢大廈,九樓,未來夢影城,七號放映廳,電影放映機房。

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親手割斷他的脖子。

還有一個人,怔怔地站在死者麵前,穿著被灰塵弄髒的警服,戴著紅色的救援頭盔,還戴著一副口罩,用手電照亮這幕凶殺現場。

他是葉蕭,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隻是像尊雕像一樣站著,用冷峻的眼神看著死者。

不是我殺的,那又會是誰?我想起羅浩然剛逃進放映機房,外麵的通道就發生了坍塌,大概就是救援隊員打穿九樓的穹頂造成的。同時,我也被壓在了廢墟裏,當我幸運地爬出來,其間已過去了五六分鍾,然後我才看到葉蕭走進這個小房間。

就是這五六分鍾的時間差,有人衝進放映機房,用刀子或者就是地上的碎玻璃,割開了被壓在廢墟裏無力反抗的羅浩然的脖子。

這是誰幹的?誰替我殺死了他?丁紫?還是莫星兒?甚至是陶冶或玉田洋子?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對他充滿仇恨。

而且,我也無法確定,當通道坍塌的時候,我身後的那幾個人是否被壓住了。對了,這裏的影院通道四通八達,如同迷宮一般,葉蕭並不是從我們逃亡的方向進來的,如果他從反方向進入,就不可能發現我們這些幸存者。

不,我不能站在這裏被警察看到!

我立刻跑出了放映廳,爬過已成廢墟的通道,直到盡頭最深的地方。我扔掉了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的匕首,又把自己埋進磚石瓦礫堆中,故意把頭上和手上弄得全是傷痕。整個過程我用了十分鍾,必須拚命地挖開許多水泥塊,還得有足夠的耐心,否則埋得太淺一看就是假的。同時外麵響起喧鬧聲,無疑救援隊員已經開始挖掘了,說不定已救出了其他幾個幸存者。但願莫星兒能盡快被救出來。

當我剛把自己全部埋入廢墟,感到呼吸困難的時候,頭頂就響起腳步聲,有人說:“生命探測儀有反應了!”

兩三分鍾後,我被救了出來,抬上擔架送出通道。

身上還在不停流血,我睜著眼睛,直到葉蕭把我攔了下來。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周——旋——”

他還記得我,我感到欣慰。他激動地伸出手來,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右手。

還是熱的。

然後,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我順利得救被送到地麵——不但沒有世界末日,連所謂的地震都不曾發生過,在複活節之夜的星空下,隻有未來夢大廈變成了一片陷落的平地,而周圍所有的摩天大樓全都安然無恙。

無數鏡頭對著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來,包括莫星兒也還活著。

我用眼神告訴她,也告訴了丁紫——羅浩然已經死了。

子夜時分,我們被送到了醫院,住進隔離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和照顧。

雖然從想象的世界末日中撿回一條命,也算親眼看到了羅浩然的屍體,我依然整晚沒睡著。我在想,葉蕭以及救援隊員們還會在地底發現什麽?我們努力生存過的痕跡?那些貓與狗的屍體和骨頭?動物吃剩的人體殘渣?地下四層的墳墓?

葉蕭隻能發現這麽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絕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的真相——除非我們這幾個幸存者中,有人願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於眾。

不,這不可能,沒人願意說出來的,大家會不約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會各自編造不同的謊言。說不定他們都沒有睡著,都在焦慮地打著腹稿,還要背得滾瓜爛熟,以免回答詢問時露出破綻。

第二天,我仍沒有想好,無數種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裏發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虛構,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寫最複雜的小說都困難。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違的葉蕭。

我們已有十年沒見過麵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獄深處。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過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們都是男孩的時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癡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當他嚴肅地問我,關於七天七夜裏發生的一切,我卻什麽都不能告訴他。

大腦拚命轉動,想要說些什麽謊話,卻無法說出口,隻能說:“我不知道。”

葉蕭明白我拒絕配合他的詢問,我也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對我這個曾經最好的朋友的無限失望。

對不起,葉蕭,對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思考如何過關。因為葉蕭最關心的,就是他所發現的羅浩然的凶案現場,隻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掉,他也就沒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後,我主動要求與葉蕭談話。

“我就是殺死羅浩然的凶手。”

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還準備宣稱,地下所有被他人殺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殺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們會相信的!求之不得早點破案呢!法院一定會判處我死刑,那麽多條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殺我不足以平民憤,也不足以給家屬一個交代。其實,隻要我承認殺死了郭小軍,他那有背景有勢力的老爸,立馬會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節的夜晚,來到未來夢大廈的十九層,本來就是準備自己結束生命的,現在不過多了一回波折,讓我更深地了解人類也了解自己,也算是臨死前頗有些收獲,不如再回到當初的原點,讓死刑判決來幫助我完成自殺吧。

自首還有另一個原因——保護莫星兒,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麽人。

尤其是莫星兒,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還那麽年輕,隻有十八歲,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剛剛開始就結束。

最後,隻要想到在法官麵前,慷慨激昂地陳訴自己殺死了羅浩然,就仿佛了卻了一樁心願,那麽就算馬上吃槍子兒也不會遺憾了。

葉蕭對我的自首不太滿意,忿忿離去。他不相信沒關係,我還會向其他警察自首的,總有人會相信我說的一切——因為他們願意相信。

這天上午,醫院對我們的檢疫結果出來了,所有幸存者都沒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離開醫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內,竟然沒人願意離開。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比如身體還沒有康複、還需要治療等等,繼續留在病房裏麵。而醫院也會無條件地一直照顧我們。

大家在醫院裏又賴了兩天,玉田洋子與正太率先離開了,他們選擇在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我透過病房的窗戶可以看到樓下,這對母子在日本領事館外交官的陪同下,坐進一輛黑色的皇冠車,不知是立即前往機場回國,還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資醫院。

早上,陶冶走出醫院大門,有政府工作人員陪著他,還會給他提供住處與津貼。他被記者團團圍住。他拚命擋著臉,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務車。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兒,戴著厚厚的口罩與帽子。她粗暴地推開那些記者,同樣坐上政府的車離開了。

丁紫還賴在醫院裏,一直說頭痛腳痛。四一中學校長來看她,卻吃了閉門羹。聽說海美父母也來找過她,想知道海美是怎麽死的,卻被警方拒絕了。

一個中年警官走進我的病房,用厭惡的目光看著我說:“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來宣布逮捕令,押送我進看守所的吧?”我的心頭一陣激動。我早已脫下病號服,換上了一身便裝,連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詳細調查,已確認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細節全都是假的。”

“什麽?不可能!”我的臉色已變得煞白,“這是誰調查的結果?”

“你去問葉蕭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殺的!我就是凶手,你們為什麽不把我抓起來!”

我開始吼叫了!隻盼著被戴上手銬,送進監獄,或者直接拖到刑場槍決。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議你去精神病醫院檢查一下,我們還保留起訴你作偽證和企圖包庇的權利。”老王異常嚴肅地說完,重重地摔門而去。

我全身冰涼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節之夜正要跳樓時,卻看到遠方亮起絢爛奪目的極光。

十分鍾後,孤獨地走出醫院,抬頭看著藍天與陽光——雖然還是那麽汙濁灰暗,卻總比那暗無天日的地底好些。

葉蕭,正用無情的眼神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