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星兒

我不想要愛,隻想要死。

在死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大聲尖叫,就像那隻兔子一樣尖叫。

你聽到過兔子的尖叫嗎?

十二年前的冬天,記事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難得飄起漫天遍野的大雪。清晨,十三歲的我還躲在被窩裏,被一聲淒厲的尖叫驚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仿佛心髒被刺了一下,全身每根汗毛都豎立起來。恐怖的尖叫聲還在持續——那絕對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

淒慘到無法形容,幾乎沒有通過耳膜,而是直接穿越皮膚,滲透到大腦和心髒。我的心要崩裂了,裂成無數碎片。我掀開溫暖的被窩,在異常寒冷潮濕的空氣中,穿著內衣就跳下床。尖叫聲的陣陣催促下,昏暗的光線下,我打開臥室房門,穿過堆滿玩具熊的走廊,闖進聲音來源的廚房。

尖叫聲已永遠停止了。

我看到爸爸拿著一根沾滿鮮血的鐵棍,他的身上和臉上也濺了一些血。廚房地上放著一個砧板,一團模糊的血肉躺在砧板上,還在微微抖動。我認得這團血肉,雖已麵目全非,但從那身白色的皮毛、一對長長的耳朵還有短短的尾巴來看,那是我的小白。

我的小白。它是一隻兔子,兩天前,爸爸從菜場把它買來。那麽可愛的一隻小動物,十三歲的我還拿來菜葉喂它,還起勁地清理它黑豆般的糞便。

天哪,我還以為它是爸爸給我的寵物!

才知道爸爸從菜場把它買來,是為了在最寒冷的時節,吃一頓新鮮的兔子煲!我家祖傳有兔子的烹飪良方。

它就這麽死了,被我爸爸用棍子敲死了。

爸爸看到我臉色突變,擔心我在這麽冷的天著涼,催促我回到被窩,然後道歉:“對不起,星兒,是爸爸下手太輕了,沒有一棍子就把兔子打死,讓它又叫了幾聲,把你吵醒了。”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我叫莫星兒,今年二十五歲。

今天,耳邊仍會聽到這尖叫聲——在人類最後的避難所,我總懷疑除了貓、狗、老鼠之外,或許還藏著一隻或一窩兔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當我在老鼠與恐怖片的交替襲擊下發出兔子般的尖叫後,走出未來夢大廈九樓影院,後悔不該獨自來看這部名叫《血腥小鎮》的美國恐怖片,慌忙擠進觀光電梯,隻想早點逃出這棟大樓。——世界末日來了。

我目睹一個女人被墜落的電梯攔腰切成兩段。我在電梯中墜落至底樓,背後紮滿玻璃碎片。我忍著疼痛,清理傷口,又扯了一條寬大的羊毛披風,像阿拉伯人那樣把自己裹起來。

聽說樓上找到了逃生的路,我急匆匆跑回九樓,看到了羅浩然。

耳邊響起兔子的尖叫,原來那場夢還沒有醒來。

他,還記得我!

幾分鍾後,我救出了另一個男人,他叫周旋。

吳寒雷教授成了世界末日的領導者。大廈的主人——羅浩然格外低調,他最熟悉這棟大樓,負責電力供應。他從不主動說一句話,隻有教授詢問時,才簡單說兩句,幾乎沒有形容詞與副詞。除了他倆,第三個能起到領導作用的,就是周旋。

他們共同製訂了一係列生存規則,強製大家必須嚴格遵守。鑒於在世界末日的地底,食物、水和空氣等資源非常有限,如果有誰不守紀律,就可能危害所有人的生命。我發現了兩個害群之馬——穿著迪奧西裝的郭小軍,這個富二代顯然是彎男,他瞧不起所有人,幻想他的有錢老爸會雇超人蜘蛛俠蝙蝠俠穿破地獄來救他;還有個叫許鵬飛的受傷白領,總用眼角餘光向我瞟來,我能感到他目光裏隱藏的色情含義,猥瑣得令人作嘔!

我已習慣了男人們的目光,平時在公司就有好多猥瑣男盯著我,連美國老板也會借加班名義,單獨留我在公司直到深夜,而當他建議我們換個地方去喝一杯,我就說男朋友正在樓下等我,扔下臉色難看的他跑了。

所謂“男朋友”是子虛烏有,至於男同事們的殷勤暗示或明示,以及親戚朋友們的相親介紹,更是被一概拒絕。

我討厭男人。

在地底幸存的雄性動物中,唯一不讓我討厭的,隻有周旋。

對不起,我漏了正太,但他還不能算是男人。

忙碌絕望的第一夜過去,地下世界出人意料地平靜。我趴在二樓中庭欄杆上,看著從一樓到九樓的商場,每一層都亮著微弱的光。有的幸存者已出來覓食,有的還在睡覺美其名曰保存體力,大概覺得像狗熊冬眠那樣減慢新陳代謝就可以活得更久——如武俠小說裏那樣練習“龜息大法”豈非更妙?

“早安。”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我警覺地回過頭來,看到了周旋的臉。

我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可惜,我已記不得了,上一次發自內心地笑是什麽時候?十年前?十五年前?

我發現,隻有在這個男人的眼睛裏,才看不到那些肮髒的汙穢。

周旋也露出難得的笑容,雖然看得出是強迫自己的,假裝既高興又輕鬆——但這個樣子的男人也很可愛。他是為了鼓勵每一個灰心喪氣的幸存者,即便在世界末日也不放棄。

“謝謝你,昨晚救了我。”他沒忘記我鑽到櫃子底下去救他一事。

我搖搖頭:“小事一樁,你去哪裏?”

“大家都在超市裏搜集食物,我想去樓上餐廳看看,也許餐廳冰箱裏還藏著許多吃的。”

“有道理,我們一起吧。”

在這個沒有太陽的世界末日的上午,我和周旋結伴檢查所有餐廳的冰箱。雖然處於斷電狀態,我還是找到了許多尚未變質的食物,分配給底樓哈根達斯店裏的重傷員,以及那對日本母子。冰箱裏有不少飲料,周旋節製地一口都沒喝,全都集中到三樓小房間,規定每人每天隻配給一瓶。我眼巴巴地望著那大罐果汁,他識相地遞給了我一瓶。

我暢快地大口喝完,跟在周旋身後,直到四樓民營書店。

我指著密密麻麻的書架說,“其實,我也喜歡看書。”

心裏卻在說——得了吧,莫星兒,你不是隻看晉江耽美閑情嗎?什麽時候見你進過書店?

“這年頭願意逛書店的不多。”周旋自言自語了一句,默默地在書店裏走了幾步,但他並不拿起書架上的書,隻是仔細地掃視著書脊,似乎在尋找某一本重要的書。

我隨手抽出一本郭敬明的書,立刻又放回了書架,接著又抽出一本盜墓書。

他走到書店最深處,在最不起眼的書架角落裏,艱難地抽出一本黑封麵的書。我湊在後麵瞄了一眼,書的封麵上印著幾個字——若蘭客棧周旋作品。

“這本書是你寫的?”我從周旋手裏搶過書,翻到前勒口有作者的照片,果然就是眼前這個人——照片上比現在年輕很多,看上去更像討女孩子喜歡的文藝青年。

“這個——是的。”他表情尷尬,把書搶了回去,雙手摩挲著書說,“不好意思,寫得很爛,沒什麽人看。”

“這是什麽小說?”

“推理小說,但是推理很差勁。其實,我是想寫客棧女主人公的命運,寫她悲慘的一生,遇到過的幾個不同的男人,她叫若蘭,所以才起這個書名。”

“你是作家?寫了很多年吧,可為什麽我從沒聽說過你?”

這個愚蠢的問題讓周旋臉紅了,他後退半步:“哦,是啊,我隻是個三流作家,無名小卒而已,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讓我看看你的書吧。”

“你不會喜歡的。”他勉強笑了笑,把書藏在衣服裏,匆忙離開書店。

當我再到書架上去找這本書時,卻發現整個書店幾千本書裏,再也看不到周旋這個名字。

我失望地轉回頭來,發現有個人遠遠看著我,那個人有著小女孩般的體形,卻穿著成年人的衣服,是那個洗頭妹,叫什麽來著?阿香?

這個女孩的目光有些哀怨,一看到我看她就轉身離開了,我感到一絲恐懼。

第二天,晚上。

我與周旋一起為哈根達斯店裏的重傷員們送餐,有的人無法自己動手,就由我來喂他們。

年紀最大的幸存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因為骨折而無法動彈,躺在我們為他找來的睡袋裏。他說:“謝謝。你們良心真好,肯定能逃過這場劫難的!”

我苦笑了一聲回答:“老伯,承你吉言,謝啦。”

“哎,隻是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能活幾天。”

“我會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保護你們!”周旋就像是指天發誓。

“其實,我好想再多活幾年啊。”這個老人鼻梁很塌,嗬嗬笑著,“還沒覺得活夠本,真不好意思啊。”

他笑了幾下,又有幾分傷感,我看不下去,隻能安慰說:“我們都會活下去的。”

說罷,我拉著周旋跑出哈根達斯店。要是再晚幾秒鍾,我就要掉下眼淚了,幾乎可以肯定,這些重傷員將是最早死去的人。

對不起,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老頭姓什麽叫什麽。

周旋看著我的眼睛,平靜地說:“我不會讓一個人掉隊的。”

不想再繼續這個讓人絕望的話題了。雖然地下是永恒的黑夜,我還是想讓自己感覺活在地上。四十五度角仰望,依稀看到九樓閃爍著幾點微光,而穹頂就像真正的夜空般黑暗——視線越模糊,就越像真正的星空,自欺欺人也好。

周旋輕輕靠近了我。他是想聞我兩天沒洗澡的氣味,還是想看清我臉上有沒有粉刺?我沒有逃跑也沒有抗拒,繼續抬頭仰望“星空”。雖然他拚命憋著氣,但我還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溫度,直到他一口熱熱的呼氣噴到我的耳朵上。

癢癢的,我喜歡。

就在我幾乎要渾身放鬆之時,身後突然響起另一個男人沉悶的聲音——“好像獵戶座星雲啊。”

我和周旋都嚇了一跳,慌張地轉回頭來,才發現是吳寒雷教授。

他皺起眉頭看著我們:“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剛才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在西部的荒野上看星星。”

“我也是。”

“但終究是錯覺。”吳教授拍了拍周旋的肩膀,“今晚陶冶和楊兵巡邏,你好好休息。”

吳寒雷走後,周旋恢複冷峻的神色,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多說半句話了。他與我保持距離,獨自走到黑暗中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睡在哪裏。

我獨自窩在三樓的女裝店裏,從沒有過的寂寞感竟一下子湧上心頭。要是現在有手機信號,有他的電話號碼,一定給他發條短信,隻需要三個字——“睡不著!”

沒錯,昨晚還睡得挺熟的我,這晚卻輾轉反側,直到清晨,聽到外麵一片**。

郭小軍死了,在四樓的更衣室裏,身上被捅了許多刀,慘不忍睹。

雖然,沒有人同情他,卻讓大家都感到了危險——就在我們這些幸存者中,竟然隱藏著一個殺人惡魔!

世界末日的第三天,周旋忙著仔細查看現場,與保安楊兵一起分析,研究誰的犯罪嫌疑最大。

整整一天,我跟在周旋後麵折騰,毫無結果。對不起,他真的不適合做偵探,完全紙上談兵,竟在分析密室殺人的可能性,簡直弱到爆了!他那套東西隻存在於小說裏,不可能發生在現實當中。

令我奇怪的是,洗頭妹阿香幾次靠近我們,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讓我再也不敢看她第二眼——我相信她看我的目光帶有敵意。

恰逢清明,周旋建議幸存者們到地下四層去祭拜死者,眾人卻對此嗤之以鼻——沒人願意靠近那堆屍體,何況已發出令人作嘔的腐臭。結果,隻有周旋獨自一人前往地底去“掃墓”了。

晚餐後,我坐在三樓星巴克的沙發上,想象自己是在周末的晚上,穿著寬鬆休閑的裙子,獨自坐著喝咖啡,無憂無慮地消磨時光——但這隻是幻覺,現實遠遠比想象殘酷一萬倍,說不定再過幾天,我就會餓死或凍死或被殺死在世界末日的地板上。

周旋從地底掃墓歸來,身上還帶有屍體的氣味。

我看著他單純得讓人憐憫的眼睛問:“你覺得我們還能活多久?”

“不知道。”他擺出哲學家的姿態,“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也許永遠……”

“我想活到七十歲就夠了,我可不想做吸血僵屍。”

“但在世界末日,要實現這個心願,恐怕難度不小。”

看到他說起話來一本正經的樣子,我忍不住又要笑了,強迫自己正襟危坐:“那麽,我們就隻能在這裏等死了?”

“要是你放棄希望,那就真的離死不遠了。但是,隻要你還有信念,不管遭受多大的苦難都堅持下去,我想你會一直活下去的!請相信人類的生命力是最頑強的,許多人被埋在廢墟下沒吃沒喝十幾天都能活下來,誰說地麵上的人類都死光了呢?我們現在有那麽多的食物,甚至還有電,真是老天給我們的恩賜!不管用任何方法,我們都要活下去!”

“所有食物吃光了怎麽辦?”

“吃一切可以吃的!”

“動物?”我正好看到中庭的對麵,有一隻白貓優雅地走過。

“那是必須的。”

“你太殘忍了。”

“總比餓死強!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吃——”

“你吃過兔子嗎?”

“兔子?”他可愛地搔了搔了頭,一點都不像三十多歲的樣子,更像個乳臭未幹的高中生,“沒有。”

“你聽到過兔子的尖叫嗎?”

“兔子也會叫嗎?”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啊,人們聽過貓叫狗叫鳥叫甚至老鼠叫,但幾乎沒人聽到過兔子叫。

“我聽到過。”我的肩膀微微顫抖,又回到那個寒冷的清晨,耳邊響起刺耳的尖叫,“兔子隻會尖叫,如果你聽到過,便會永生難忘。”

“哦,還好我們這裏沒有兔子,我想地球上的兔子已經因世界末日滅絕了吧——伴隨著人類滅亡時的尖叫,兔子也在尖叫吧?”

“最好不要聽到!”

周旋盯著我的眼睛,靠近我輕聲問道:“為什麽要說這個?”

“我怕我們在這裏等死,早晚都會發出臨死前的尖叫。”

“你真的那麽絕望嗎?”

“你以為呢?”我真不知道再說什麽好了,最不現實的人就是他,“你太天真了吧!不單單是我,其實,所有人心裏都是這麽想的!”

周旋低頭沉默片刻,然後拉著我的手說:“跟我來。”

他的力道很大,讓我無從掙脫,我也不想逃跑,跟著他走下兩層樓梯,來到底樓走廊深處,一個靠近監控室的小房間裏。

房裏有幾台電腦,還有頗為專業的麥克風和錄音設備,這是所有大商場都有的廣播室。他拉著我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調出CD庫,拉出一串長長的點歌單。

Nessun Dorma——我果斷地選了這首歌——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中的《今夜無人入眠》。

周旋心領神會地點頭,打開整棟大樓所有的喇叭,看著我的眼睛,按下播放鍵。

Nessun dorma! Nessun dorma!

安德烈·波切利的版本,我沒有選擇帕瓦羅蒂或多明戈或卡雷拉斯或是他們三人合唱的,因為安德烈·波切利是盲人,永遠活在黑暗中,就像我們將永遠活在世界末日的地下,永遠都將是夜晚而沒有白天,永遠都是無人入眠的今夜。

幾秒鍾後,安德烈·波切利的嗓音,通過上下十幾個樓層走廊間的喇叭,播送到整個地底的未來夢大廈。

開頭兩句就讓我閉上了眼睛,周旋漸漸調高音量,達到演唱會般的效果。

突然,他大膽地抓起我的手腕,將我硬生生拽出廣播室,來到底樓中庭的中央。從這裏往上直到九樓,仿佛全世界最豪華的音樂廳,充滿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如同一萬個天使在耳邊齊聲合唱。

沒人能逃過《今夜無人入眠》。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除了重傷的不能動的,全都聚集到中庭,二樓與三樓的欄杆邊,擠出男男女女的人頭,尋找這讓人心顫的歌聲來源。

周旋緊緊抓住我的手,從冰涼變得溫熱的手,我沒有抗拒,把頭擱在他肩上,閉起眼睛,聽詠歎調的**,卡拉夫王子已勝利在望——

Dilegua, o notte!

Tramontate, stelle! Tramontate, stelle!

All‘alba vincero!

Vincero! Vincero!

最後,熱血沸騰的爆發時刻,兩片嘴唇吻上我的額頭,濕潤溫柔的感覺,讓人想要倒下,永不醒來。

《今夜無人入眠》的旋律停息,但整個地下的未來夢商場似乎久久回**這天籟之音。二樓與三樓的觀眾們鼓起掌來,就像看著安德烈·波切利在我們麵前演唱。

誰說今晚世界末日?

周旋把我拉到走廊,我無力地倚靠在他身上,貼著他的耳邊問:“你要帶我去哪裏?”

他默不作聲,沿著走廊往前走,穿過一道小門,用手電照亮一片黑暗空間。

“這是哪裏?”看著陌生的環境,我有些害怕。

他咬著我的耳朵:“未來夢大酒店,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可是,世界末日的地下,還有情侶套房嗎?我什麽都看不清,要去找電梯時,他把我拉進一個小房間。地上擺著幾個大行李箱,酒店住客寄存的,沒人會想到這裏。

周旋關掉手電,親吻我的嘴唇。我已作出決定,把自己交給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我隻知道現在是世界末日,我未必能再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呼吸到明天早上的空氣,過不了多久我也會死去,被埋葬在深深的墳墓中,無人悼念也無人記得。如果,此刻錯過了他,那將不隻是錯過了一輩子,而將是錯過整個宇宙的時空,錯過無數個前生與來世。

今夜無人入眠……

後半夜,我隱隱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警覺地睜開眼睛,推醒旁邊的周旋。

不到淩晨五點,我們整理好衣服衝出去,一路聽到激烈的狗吠聲。到達底樓中庭,聞到一股血腥味,羅浩然牽著他的狗,狗正對著哈根達斯店狂吠不已。

羅浩然看到我跟周旋一起從酒店方向跑出來,神色有了微妙變化——而這隻有我才能發現。

我回避他犀利的目光,低頭衝進哈根達斯店,發現滿地鮮血。周旋一把將我扶住。發現最後一個幸存者——年紀最大的老伯,其餘四個重傷員都已死了,被人用利器捅死了!

“誰幹的?”

老伯的神誌出人意料地清楚:“是那個看起來像初中生,其實已經不小了的女孩。”

“阿香?怎麽可能?”

不過,我想起這兩天她看我的眼神,才意識到那是一種殺意!阿香也想要殺了我?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瘋了。”

陶冶與小光也應聲趕來。小光差點吐出來。

“必須要抓住阿香!”周旋握起拳頭,“大家各自準備好工具,她已連殺四人,持有凶器,很可能精神有問題,非常危險!再說一遍,非常危險!”

羅浩然牽著丘吉爾在底樓轉了一圈,丘吉爾直對著地下一層叫喊起來。

它終於起到了作用,大家跟著它往樓下走去。也許是屍體氣味太重,丘吉爾看起來沒頭緒,在超市裏草草走了一圈,又下到了地下三層。

我看到一輛雷克薩斯GX460被撞爛了,一個人渾身是血地倒在方向盤上——楊兵死了。

今晚連死了五個人!因為我給大家選擇了《今夜無人入眠》?

回到樓上的超市,打開所有電燈,丘吉爾又開始叫了,對準超市某個角落。

“就在這一層搜索!注意,盡量不要傷害她,要抓活的!”

周旋話音未落,就響起陶冶的抱怨聲:“那還得在她把我捅死之前!”

我始終緊跟在周旋身後,手裏還抓著一根鐵棍防身。當我轉過一個貨架,有個人影躥了出來,一把將我撲倒。我聞到了血腥味,也看到刀尖的寒光,就在利刃要刺破我心髒時,我用力抓住了對方的手。

阿香!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布滿血絲的紅色的眼睛,瘋子的眼睛。

突然,周旋替我推開了阿香,而她的刀子向他捅去。在我的尖叫聲中,阿香奇怪地收住手,沒有一刀刺破他的胸膛。

周旋與她扭打在地上。我剛要拿起棍子打她,一腔鮮血噴了出來。

天哪!周旋!

我還以為他被阿香一刀刺死,沒想到他站了起來,雖然沾滿鮮血,但並未受傷。

刀子留在阿香的身上,這個看起來永遠十三歲的女孩,刀柄插在她心口的位置。

她死了。

血紅的眼睛瞪著超市的天花板,死不瞑目。

其他人圍過來,要不是羅浩然死死抓著狗繩,狂吠的丘吉爾要去咬死去的阿香了。

他們先盯著阿香,又轉到渾身是血的周旋身上,他目瞪口呆地後退兩步,攤開自己的雙手——也全是血!

“不!”周旋痛苦地仰天大叫起來,“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要殺她!”

我衝到他的身邊,毫不顧忌那些血跡,抓著他大聲說:“我全都看到了,我可以為你作證!你是為了救我的命!你當然不是故意的,不是你殺死了她,而是在你們扭打過程中,她拿著刀子誤刺中了自己!”

“不,刀子已從她手裏搶了回來,可她拚命抓住我的手——是我……是我……”

周旋跪倒在地,給阿香磕了一個頭。

“有什麽好內疚的?這個女的剛殺了四個人!四個重傷員,手無寸鐵,坐以待斃——太凶殘了,碰到我早就一刀捅死得了。周旋,你是為民除害,幹了一件大好事,否則留著這個禍害,遲早會把我們大家都殺光!”陶冶激動地說了一大通,要把周旋從地上拉起來,卻被他重重推開。

“我相信阿香不是故意要殺人的,她隻是精神出了問題,她不應該死的。”

“夠了,現在是世界末日,不是法庭辯論有沒有精神病的時候!”陶冶大吼起來,“我們困在這個鬼地方,家人全在上麵死光了,每晚睡下去不知道能不能醒來。我想我也要變成精神病了!”

還是我把周旋拉了起來,陶冶和小光抬著阿香的屍體去地下四層埋葬,順便還要葬掉死在車裏的楊兵——估計把他的屍體弄出車子會費很大勁。

抬走阿香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碩大漂亮的鑽戒。

看著自己光禿禿的十指,我心底莫名空虛與遺憾。在末日的地底,再不可能有機會戴上戒指了,盡管阿香的那枚肯定不是她的。

我拉著周旋進入幾家男裝店,替他從裏到外換下沾滿血汙的衣服,穿上嶄新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在相親,周旋仍然怔怔地看著地板,仿佛阿香的屍體還躺在那裏。

“我殺了人。”

“真沒想到,你的膽子那麽小!你不是寫推理小說的嗎?肯定經常會寫到殺人。”

“那不一樣,小說隻是小說,全是編出來的。也許,我無法成為優秀的小說家,就因為我的故事並不真實,或者天性過分軟弱,無法麵對真正的死亡與殺戮。”

我撫摸他的嘴唇,心疼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輕聲說:“你知不知道,自從來到這裏,我每天都想要殺人!”

“殺誰?”

麵對周旋疑惑的雙眼,我猶豫良久卻說不出口。

還是他打破了尷尬:“每個人都有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我也有!所以,你可以不說。”

看著他善解人意的眼睛,我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隻是,我希望你能克製住自己,不要再去犯阿香那樣的錯誤。千萬不要殺人!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但在世界末日,我們都隻有今天,沒有明天,誰還在乎這些呢?”我又想起了死去的阿香,以及她手指上那枚碩大的鑽戒,“我們的生活,早就被徹底改變了。”

“你相信審判嗎?”

“我……”

看著我不置可否的表情,周旋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相信。”

我不想繼續跟他爭論,隻會徒勞消耗能量。我把早餐留給他,他說想獨自安靜一會兒。

他是一個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人。單純地以為隻要堅持原則,就可以獨善其身;以為隻要不傷害他人,就會得到公正的回報;以為隻要還有一點畏懼之心,就不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以為隻要保持最後的希望,就會等到天使揮著翅膀來拯救。

雖然我喜歡這樣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幾乎絕無僅有,但我不能跟他一樣天真到愚蠢的境地!

從二十來個幸存者匯聚以後,到目前為止已死了七個人!

四個重傷員是被阿香殺死的,郭小軍又是被誰殺的?有人說他也是被阿香幹掉的,但我覺得不太可能。楊兵的離奇車禍也是一個謎。

還會有其他人接著死去,被各種各樣的方法殺死,甚至凶手也是不同的——地下的每一個幸存者,都可能是一個殺人狂魔,就像誰都想不到阿香會突然發瘋連殺四人!

我也會隨時死去的吧?如果,我死了的話,誰還能去懲罰那個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羅浩然。

我想殺了他。

從世界末日的第一夜,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象——用利刃割開他的咽喉,寒冷的空氣湧入他的氣管,讓他在窒息與失血的巨大痛楚中充滿悔恨與恐懼地死去……

不知為什麽,我始終沒有動手。每當我充滿殺人欲望,總會極力克製自己。因為世界末日?因為周旋?還是對自己的放棄?

假如大家都要死,羅浩然一定是活到最後的那一個!

理由很簡單,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理智地分析,他是大樓主人,自然可以找到最安全的避難場所。誰都不知道他還藏了什麽。就在地下四層的底下,說不定還有一個空間。或許在某個秘密的房間,隱藏著大量的食物與水甚至氧氣罐。還有,發電機所需燃料全都掌握在他手裏,將來他說用完就用完了,誰能保證他不會私藏幾桶柴油!隻有他能進入監控室,通過攝像頭看到所有秘密。說不定他早就知道殺死郭小軍的凶手是誰,卻以監控死角為由搪塞。對,說不定郭小軍就是他殺的。他也看那個富二代不順眼,那麽懶惰而驕傲,激起大家公憤,不如殺了幹淨。

殺了幹淨!殺了幹淨!殺了幹淨!

耳邊又響起兔子的尖叫……

我堵著耳朵縮在角落,如同打擺子般顫抖,眼前又浮現出羅浩然的臉。

不錯,我認識這個人,永遠不會忘記,哪怕他燒成灰燼。

漫長的七年過去,刻骨的痛楚卻延續至今,將我撕裂成碎片再重新縫合又再度撕裂,就這樣周而複始。

那一年,我還在讀高三。爸爸在未來夢房地產公司上班,是普通的業務員。有一晚他加班到深夜,沒來得及吃晚飯。媽媽正患病臥床,我自告奮勇給爸爸送飯,來到他上班的大廈。晚上十點,偌大的公司一片黑暗。當我在迷宮般的格子間裏尋找爸爸時,突然迎麵撞到一個男人。

我連忙說對不起,同時走廊的燈光亮起,對麵是一雙深沉如海的眼睛。

墳墓般寂靜的時刻,我害羞地低頭,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是誰?”

我小心地報出了爸爸的名字,他用低沉淳厚的嗓音說:“我看到銷售部還有人在加班,大概就是他吧。”

然後,他將我領到了爸爸的辦公室。而當爸爸看到他的出現,立刻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你早點回家吧,不要讓女兒擔心。”他淡淡地說了句,便離開了公司。

爸爸這才告訴我,原來那個神秘的男人就是公司的董事長,大家都叫他羅先生。平時老板極少在公司出現,員工隻在公司年終大會上才能見到他,今晚也不知是何原因,居然半夜到公司來巡邏了。

一星期後,爸爸被提升為銷售部經理,讓同事們羨慕不已。原本正為媽媽的醫藥費發愁,這下也可以解決大半了。這之後沒幾天,爸爸就在一個周末的晚上帶著我參加公司高管聚會。我根本不想參加這種無聊飯局,但爸爸說老板下了指示,必須帶上家屬,媽媽重病無法出門,隻有帶我才能交差。為保住爸爸的新職位,我被迫換上一身漂亮衣服出門。

那是一家郊區的五星級酒店,女人們戴著昂貴的首飾,男人們吹著不著邊際的牛皮,而我的爸爸看起來像個可憐的窮光蛋。我沒經曆過這種場麵,低著頭不敢說話。爸爸並不擅長飲酒,但為給足老板麵子,被人灌了好幾杯白酒,醉得不省人事。

本想打輛車帶他回家,但公司已給酒醉員工備好客房,何況遠離市區,晚上交通不便。我搬不動醉酒後死沉的爸爸,隻能由他的幾個同事把他抬上樓。電梯太小擠滿了,我被迫換乘另一部電梯,按照別人給我的房間號,敲開頂樓的一個套房。

我看到的不是爸爸,而是他的老板羅先生。

第一次看清他的臉,那時還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有點像某個電影明星,必須承認他是有魅力的男人。在我要轉身離去時,他抓住我的胳膊,迅速將門鎖住。我十八歲了,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無法把門打開,隻能大叫“救命”。

“整層樓隻有我們倆,不會有人上來的。”他的聲線醇厚磁性,絲毫不像想象中的壞人。

我讓自己冷靜下來:“你要幹什麽?”

“我們能聊天嗎?”

“不可以。”

“隻需要聊一會兒。”他的語氣照舊平靜。

而我也照舊固執:“不,請把我放出去,我要去我爸爸的房間。”

“你不要擔心他,有人很好地照看著他。你要知道,他是高興地喝醉了,有多少人想要坐上銷售部經理的位置!這是他事業的重大轉機,你應該體諒一下他。”

“代價是什麽?”我直截了當地問道,“是我嗎?”

“現在的女孩果然早熟,為什麽你會想到這個?”

“我又不是小孩子!放我走吧,求你了!”

終於,我露出小孩子的怯懦與無助,他卻更為放鬆:“你不想讓你爸爸的事業有更大發展,不想讓家人生活得更好嗎?我知道,你媽媽身體一直很不好,每年需要巨額醫藥費——我都可以滿足你們的需要。”

本已準備好大罵一頓,臨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低頭看著雙腳,雖然身上衣服還算漂亮,這雙鞋子卻是舊的——如果,爸爸能多給我一些錢,我想去買一雙最新款的淑女鞋。

“坐下吧。”看到我一時語塞,他又靠近半步,“你的夢想是什麽?”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來,坐在這間總統套房的真皮沙發上。許多年後,當我在電視上看到“中國達人秀”,每次聽到評委問“你的夢想是什麽”,就會由衷地惡心。

當時,我一陣茫然,十八歲,還沒想過這個問題,隻希望順利考上好大學,媽媽的病可以早日康複,爸爸也不用再那麽辛苦。

“我想成為一個作家。”大概是那年剛開始看《哈利·波特》的緣故。

“很好。我會幫你實現夢想的。”

“怎麽實現?”

雖然看起來談話已趨輕鬆,但我心裏還是充滿警惕。

“好,我們可以就這個好好談談。”他從冰箱裏拿出兩罐飲料,打開放在我麵前,“渴嗎?”

“謝謝。”我真的很渴,拿起一罐喝了一大口。

“你知道嗎?”他沒有動另一罐飲料,而是單拳托起下巴,“以前,我也有過一個夢想,就是讓我的妹妹幸福。可惜,後來她死了。”

“對不起,我是獨生女。”

“我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你長得很像我的妹妹。”

看著他幽幽的眼神,我才明白他盯上我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的這張臉。

“哦……”我沒來得及說出“既然如此,請把我送回爸爸的房間吧,明天我們還可以繼續聊天”,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套房裏隻剩我一個人,身上卻沒有任何衣服。

刹那間,耳邊響起了兔子的尖叫。

我哭到幾乎虛脫,再沒力氣尖叫了。房間裏隻留下我的衣服,卻沒有他的痕跡,連那兩罐飲料也消失了——他就是用這個卑鄙的手段,使我失去知覺。

我癡癡地穿好衣服,看著鏡子裏自己蒼白而漂亮的臉,看著這個已不再是少女的女人,我的一生就這樣被毀了。

平靜地打開窗戶,站在窗台上眺望郊外的田野,我跳了下去。

可惜,沒死。

從七樓摔到四樓的平台,隻是普通的骨折,雙腿打了三個月石膏,居然連後遺症都沒留下!

那一天,當我被送到醫院,爸爸也終於醒了酒。他把醫生護士趕出病房,跪在地上求我饒恕他——尤其是求我不要報警!他說就算打了110,也不可能定案,老板有雄厚的背景,無論哪方麵都可輕鬆搞定。他還說,如果真的鬧到那一步,他的工作就會丟失,媽媽的醫藥費又怎麽辦?隻要我們不聲張,老板還會給他更多補償,把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

爸爸還沒說完,腳綁石膏頭纏繃帶的我,就把一口唾液吐到他的臉上。

然而,我卻沒有報警。

爸爸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就算報警又能怎樣?現場沒留下證據,連我的身體裏都沒留下什麽,僅憑一麵之詞如何告贏他?他甚至可以說我是自願的!那罐飲料早已消失,而我要檢驗血液裏有沒有藥物成分,也過了新陳代謝的有效期。這樣做的唯一結果就是自取其辱,還會斷送爸爸的前程,或許還有媽媽的生命!

我忍了下來,決定繼續活下去,為了父母也為了自己。

我打著厚厚的石膏,努力複習準備高考。可是,每個夜晚都會聽到兔子的尖叫,每個清晨都會從淚水中醒來。

就在媽媽被轉到最好的醫院,用上最貴的進口藥三個月後,卻因並發症去世了。

媽媽頭七那天,爸爸從公司樓上跳了下來——四十九層,直接墜地。

親手埋葬爸爸的骨灰以後,我打消了對他所有的恨。他隻是一個懦弱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媽媽,為了我能有更好的未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反抗大人物,認定自己在權貴麵前不過是渺小的犧牲品,一切的掙紮都是徒勞無益,隻有順從命運安排,還能從獅子腳下分到一塊肉。可他無法麵對女兒,對我的愧疚一輩子無法消除。如果媽媽活著,他還有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當媽媽不在之後,他就隻能選擇自我毀滅了。

那一年,經曆了被人下藥迷奸、自殺未遂、骨折三月、媽媽病故、爸爸自殺,我的高考分數一塌糊塗,隻能去上一所外地的野雞大學。

當然,我也想要離開這座城市,離得越遠越好,因為這座城市裏有那個男人。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這裏工作,漸漸淡忘過去的傷痛,雖然偶爾還會聽到兔子的尖叫。有時我會來到未來夢大廈,買件新衣服或獨自看場電影,縱然我知道這棟樓的主人是誰。

要不是世界末日,不知自己還能再活幾天,我恐怕不會接受任何男人——即便周旋。

兔子還在耳邊尖叫……無法閉上眼睛,無法忘記過去,隨時隨地充滿羞恥,仇恨一次比一次強烈地湧上心頭。

我要殺了他!

趁著自己還沒死,沒被餓死渴死悶死或被殺死,就算我是一隻溫馴的兔子,在將要死去的時候,也會作出最絕望的反抗,如果不能用身體,那麽就用尖叫。

在此之前,我想再與周旋共同度過一個夜晚。

我們蜷縮在三樓的一個小房間裏,共享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我撫摸他的頭發,還有越來越硬的胡子,想象他十八歲時,肯定是一個憂鬱的美少年,每天愁眉苦臉地寫著詩,或一個人發呆為未來而擔憂。

周旋用手電照著我的眼睛,看得出他很愛我,就像珍愛自己的生命。

“答應我,星兒,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他說出這句話,就像十八歲的高中生!但在世界末日,還有誰敢說永遠?

“好吧,如果還有明天。”

當我們相擁著一覺醒來,已到了世界末日的第五天。

這一天,我始終盯著羅浩然,無論他帶著丘吉爾到哪裏。我也學會了隱藏自己,在最遠的地方看著他,裝作是為了其他事,有時還會拉著周旋作掩護。

入夜,羅浩然沒有再帶狗巡邏,而是回到四樓日本料理店的住處。正好輪到周旋去巡邏,我一個人守在四樓,身上藏著一把鋒利的尖刀。我很有耐心地等待,反正已等待了漫長的七年。直到子夜,我確定那條狗也熟睡時,才悄悄摸進那個充滿腐爛魚腥味的地方。

果然,拉布拉多犬正在打呼嚕。我把手電光線調到最弱,看到羅浩然——但他並沒有睡覺,而是坐在一張椅子上,睜著眼睛。

他看到了我,刹那間便明白了我是來幹什麽的。

我掏出刀子,抵在他脖子上。他並未反抗,隻是按下牆邊開關,燈亮了。

拉布拉多犬抬起頭來,剛想大聲吠叫,羅浩然卻訓斥道:“丘吉爾!繼續睡覺!”

這條狗不解地看著我和他的主人,但它是聰明的狗,知道我手裏的刀子意味著什麽,立即跑到主人腳邊。羅浩然說:“別動!趴下!”

它隻能乖乖趴在地上,用凶狠的目光看著我。我並不懼怕這條狗,哪怕它咬我一口。我的雙腿因為自殺摔斷過,什麽樣的疼痛都能忍受。隻要它膽敢叫一聲,我就一刀割斷它主人的氣管!

“你要殺我?”他冷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微微點頭,刀尖已然顫抖:“是,你還記得我,對吧?”

“我永遠記得你這張臉,如果不是這張臉,我也不會傷害你。”

“傷害?你也知道你傷害了我?”

羅浩然仍然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要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麽端倪。我也是第一次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悲傷。

“你這個變態!”但我不會饒恕他的!想起那個夜晚,就心如刀絞,“你怎麽解釋那兩罐飲料?你有沒有下過藥?”

“我承認,那是我手下人安排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從來不喝飲料。”

“那你有沒有對我——”又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再也說不下去了,若控製不住情緒,刀刃就要割破他的喉管。

“是的,我做了。”

他居然如此坦白!我咬住嘴唇,不想讓自己心慈手軟:“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因此而自殺身亡,我的爸爸後來自殺死了!”

“我知道,也是這個原因,我再也沒去找過你,我不想給你帶來更大傷害。”無法想象的是,他的目光竟那麽真誠,“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給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從世界末日的第一晚,我見到你並認出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向你懺悔。對不起,雖然現在太遲,但我還是要懺悔。”

該不該殺他呢?也許,我的仇恨積累了七年,並不是為了殺死他,而隻是為了聽到他的懺悔。

我依舊虛弱地喊道:“我要殺了你!”

“你殺吧。”羅浩然閉起眼睛,等待我的刀子落下。

刀子卻無法再向前哪怕一厘米!低頭看到拉布拉多犬,它的眼裏似有混濁的淚水。

天殺的狗眼!刀子從我手裏墜落。

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我埋著頭衝出日本料理店,跑進通往五樓的逃生通道,蹲在拐角抱頭痛哭。

七年來,無法言說的痛苦與屈辱,如同烙印永難磨滅,卻為什麽不敢下手?真的饒恕他了嗎?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我找到了理由——周旋對我說過的。

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我,又有一塊毛巾堵住了我的嘴。我拚命掙紮,卻抵抗不了那雙胳膊。那絕對不是羅浩然,更不可能是周旋,而是……

許鵬飛?是他嗎?我聞到一種濁臭的味道,聽到野獸般的喘息——刹那間,想起他向我投來的猥瑣目光。

我想要大聲呼救,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他把我拖到五樓走廊,黑暗深處的一個店鋪裏。

一塊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漆黑一團的同時,有隻手扯下了我的衣裙。

他真是個畜生!

盡管用力扭動身體,我卻無力反抗,隻有淚水肆意橫流。為什麽到了世界末日,這種事我還會經曆第二次?七年前跳樓死掉算了!前世造了天大的孽,地獄裏還要還債?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我想死。

眼前黑布忽地掉了下來,在地上滾動的手電光裏,我看到了那個畜生的臉。

許鵬飛!

這張臉是如此惡心齷齪,距離我不過幾厘米,又臭又腥的口氣噴到我的臉上。

真想大喊一聲:“你現在就把我殺了吧!”

他膽怯地後退,抓起手電逃跑了,聽腳步聲像跑到了樓上。

我渾身酸痛,站不起來,好久才摘下堵住嘴巴的毛巾,艱難地穿好衣服。我幾乎爬出了走廊,扶著欄杆走到四樓,卻撞到了一個人。

對方發出了一聲尖叫,是個女人,就在她要逃跑時,我一把抓住了她。

是那個叫海美的女高中生。她把我攙扶到三樓,喊出大家來幫我。我說許鵬飛就是強奸犯,已逃到了樓上,男人們紛紛拿起武器去追捕——尤其是周旋。

玉田洋子是個好人,她為我擦去身上的汙垢,找來幹淨的衣服。但我拒絕換上新衣服,固執地穿著那身被弄髒的白色衣裙。洋子照顧我到清晨時分——但我沒有睡著過,卻再也流不出眼淚。

六點鍾,我推開玉田洋子,獨自走下樓梯。

男人們還在搜索許鵬飛,樓上不時傳來他們的聲音,但看來毫無結果。我獨自經過昏暗的底樓,找到監控室——平時這扇門都是鎖著的,隻有羅浩然用指紋開鎖才能進入。我想要找件工具把門撬開,這扇門卻自動打開了。

羅浩然就在門裏,冷峻地說:“我看到你想要進來。”

原來,頭頂就有一個攝像頭。我平靜地說:“你知道發生了什麽嗎?”

“我已經知道了,我很抱歉——”

“讓我看一看監控,我想知道他在哪裏。”說完我就推開羅浩然,徑直走進監控室。拉布拉多犬吠了兩聲,卻被主人製止。

“你從監控裏看到那個畜生了嗎?”

“我看到了。”羅浩然坐下來按了兩下鼠標,屏幕上出現一段夜視畫麵——許鵬飛從一條隱蔽的通道逃到底樓,穿過一道小門進入了酒店大堂。

“他去了酒店?”想起兩天前的晚上,我與周旋在酒店大堂的小房間裏度過的那個美好夜晚,“你告訴周旋了嗎?”

“沒有。”

“為什麽?”我揪住了羅浩然的阿瑪尼西裝的領子。

他淡淡地回答:“周旋的情緒已經失控,他不適合擔負領導或組織者的角色,他現在隻會讓大家都失去理智。”

“我去殺了他!”說罷,我飛快地衝出監控室。

我找到插座為它充電,直到它發出駭人的呼嘯,足以穿透牆壁與金屬,更何況人肉與骨頭?

我拿起電鑽正準備上樓,超市裏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我躲到貨架背後,看到昏暗的燈光下,身上帶血的許鵬飛出現了。

我悄悄接近了他,努力屏住呼吸,沒想到如此冷靜——不如說是冷酷,大概我才是天生的殺手。

突然,我用右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第一次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

許鵬飛漲紅了臉,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了。我用左手打開旁邊的電燈開關,一盞燈從頭頂照亮了我的臉。

我是要讓他看清我的臉,還有我這身白色的衣裙,被他強暴時的衣裙。

我左手抄起電鑽,按下啟動按鈕,電鑽立即發出世界上最可怕的轉動聲——

怪不得許多恐怖片裏都有這樣道具出現,哪怕在電影裏看到都讓人汗毛直豎!許鵬飛嚇得一個勁往後退,電鑽一點點接近他的眼睛。

“Fuck!”他本能地罵了一句。

不過,就算用日語、韓語、德語、法語、俄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古希臘語、上古漢語、火星語一起罵出來都沒有用!

這慫貨開始求饒了,而我的左手絲毫沒有停頓,一毫米一毫米地精確推進。

看著許鵬飛的眼淚狂飆,我的心裏真是爽死了!

“去死吧!”我狂怒地吼了出來。電鑽飛速旋轉著,刺入了許鵬飛的左眼。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

這畜生的鮮血覆蓋了我的視線,還有從他的眼睛裏迸裂出的玻璃體組織。

差不多鑽頭全部進入他的眼睛,估計有十厘米左右,我才關掉電鑽開關。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量。許鵬飛滿臉是血的屍體倒在地上,電鑽還插在他的眼睛裏!

這時,一群貓狗嗅到了血腥的氣味,貪婪地圍攏了上來。

“你們的早餐來了!”我忿忿地說了一句,扔下這具臉上插著電鑽的屍體逃跑了。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整個上午,我的耳邊充斥著周旋的這句話。我躲在底樓角落裏,給自己換上一套新衣服,把血跡清理幹淨。

血腥味還飄在鼻尖。

中午,心急如焚的周旋找到了我。他抱住我,用手電照亮我的眼睛。原本早已止住的淚水又如泉水湧出。他用手帕替我擦拭,輕聲耳語:“沒事了。乖,一切都結束了。”

“是我殺了他!”我也貼著他的耳朵說。

“我做錯了嗎?”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聲音越發顫抖,“你讓我不要殺人的。”

“你沒錯!他不是人,是畜生!你隻是殺了一條瘋狗而已,一點錯都沒有!”

我相信這並非安慰,而是周旋的肺腑之言——人真正感受到疼痛時,總會不顧一切地為複仇與殺戮尋找理由。

“你不要碰我!”我把他從身邊推開,蜷縮到黑暗的角落裏。

“星兒,你怎麽了?”

“我被人強暴了,我的身體是髒的,而你那麽單純而幹淨,不要弄髒了你!”

“那不是你的錯!那個畜生已經死了,他受到了懲罰,你不要再為難自己了。”

刺眼的手電光線中,我發現了他的言不由衷。

“不,我是為了你好。”

“星兒,我會永遠愛你的。”

周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在世界末日,沒有明天,更沒有永遠。”

“不,因為世界末日,刹那就是永遠。”

天哪!他說得那麽漂亮,那麽完美,那麽富有邏輯,那麽無法辯駁……但我不相信!

就在此時,整棟大樓陷入了黑暗,樓上響起一片**聲。周旋似乎早有預料地說:“最後一滴柴油用完了。”

“我們快死了嗎?”

“不會的,我還有一部分食物儲備,前幾天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那些,肯定還有一些可以吃的。”

“你總是想到最好的結局,但世事無常。”

“世事無常……”手電光束裏的周旋麵色凝重,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世界末日的第六天,最黑暗的時光——從冰箱裏拿出來的那些食物,大多被貓狗偷吃完了!周旋隻剩下了幾瓶水,他從小光那裏找來一些餅幹,填充我們饑餓的肚子。

雖然,他一直陪著我,卻再沒吻過我一次。我也沒去吻他,更沒像過去那樣撫摸他的頭發與嘴唇,看著他單純的眼睛。我蜷縮起來,既為抵禦寒冷,也是不願他再碰到我。而他幾次想對我說什麽,卻欲言又止,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一夜,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這也是我自從世界末日以來,睡得最久的一次。

第七天。

清晨,我被一陣槍聲驚醒,已看不到周旋了——我慌忙走到八樓欄杆邊,低頭往下看去,隻見一片黑暗的大海。我不敢下去,害怕又遇到什麽可怕的人或動物。

無比漫長的等待後,周旋拿著鐵棍回來了,他的腰裏別著刀子,肩上掛著繩索。

“你是不是要去殺人?”

“是。”

“殺誰?”

周旋停頓了許久,冷冷地吐出一個名字——“羅浩然。”

“為什麽?”

刹那間,我以為他知道了——知道了七年前發生的事。可我從來沒有流露過半句。

空氣越發混濁,即便在八樓,也能聞到地底湧上來的腐臭味。我獨自坐在地上,閉著眼睛等待死神降臨。

晚上九點,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

但我不敢上去,直到日本母子與陶冶急匆匆往樓上跑去,我才跟在他們後麵,衝進九樓電影院的通道,也不知前頭出了什麽事,為何大家都要往裏跑。當我跑到一半,整個天花板砸了下來。

我被埋進廢墟,不知過了多久,救援隊員把我挖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你們都已知道——沒有世界末日!

被送到地麵後,無數鏡頭與閃光燈對著我們。而我隻擔心周旋的生死,直到看見他最後一個被抬上救護車。

他用眼神告訴我——羅浩然死了。

此刻,我孤獨地躺在醫院的隔離病房裏,回憶地底的七天七夜,自己與其他幸存者發生的一切——那是不能說的秘密,如此黑暗與殘酷,沒人會相信那是真的!

我對葉蕭警官說了謊,什麽動物殺人——不過是我在殺人以後,看到那些貓狗時的想象。在我的回答裏,許鵬飛是死得最慘的一個。

我知道,再也不能回到周旋身邊了。縱使所有秘密都被埋葬,無人知曉我們殺過人,很快將重獲自由,還可以在同一個城市生活——但我還記得他看我的眼神,那是在我被許鵬飛強暴以後。我是一個有汙點的女人,無論有多麽無辜,我還是被人弄髒了。

由此而來的那道無形的牆,是男人永遠不敢坦承的,他們的心裏會有一個結,永遠不可能解開。

我想,當我與周旋再度相逢,也不過是形同陌路吧。

還有一件事,是我兩天來一直擔心卻又不敢麵對的。幾分鍾前,我向醫生要了早孕試紙——其中一款最新產品,能在受孕二十四小時後驗出結果。

此刻,我恐懼地拿起試紙條,看到上端與下端都有色帶出現。

我懷孕了。

奇怪的是,我沒有眼淚,從被救回地麵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哭不出淚水了。

或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直到世界末日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