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長天月下紅袖香

長天鎮長天坊,自前朝開始,便一直是最火熱的珍寶作坊,凡是打上了長天坊名號的琉璃翡翠,尋常都會身價大漲,從來都是宮廷禦用上品。所以整個長天鎮往來都是些富商模樣的人,望能在長天珍寶大會上,捧回幾個價值連城的珍奇異寶。

正是因著有錢人的聚集,也使得長天鎮的宵小比之一般人多。所以大凡來長天坊的富商都會雇傭不少綠林好漢左右護持,前呼後擁都好不威風。

小書生蘇袖站在長天鎮的碼頭上發愣。聽聞正是珍寶大會期間,來長天坊的人也很多。但是長天坊哪裏才有自己想要的八卦殘圖呢。

一旁停下條富麗堂皇的大船,從上頭施施然走下個身著綠色錦緞的大老爺,周身打扮就是一隻非常有錢的綠色大王八。

大抵是覺著這小書生形容俊俏,偏偏與自己有些撞色,大王八十分不喜非常嫌棄地瞧了眼蘇袖,才摸著自己大拇指上的綠玉扳指,粗聲粗氣地問:“長天坊的掌櫃的來了沒有?”

迎麵走來位形容清雅的老先生,帶著三兩家丁,躬身對大王八說:“賈爺您來了?掌櫃的正在與惜香公子查驗此次大會要物,恐沒有時間來此迎接,特派在下迎接賈爺您前往坊內住下。

“是說這次惜香公子也出山了?”這賈王八一聽惜香公子名號,便忽然睜大了眼睛,瞬間忘記了方才的不快。

蘇袖心說:難不成是個有什麽斷袖之癖的王八?聽見個什麽公子名號就兩眼發光。

當然她也隻是隨意腹誹了下,自己兩腳輕移,挪到一旁去問那位正在停船收繩的艄公:“老人家,打聽下,長天坊的惜香公子是個什麽來路?”

那老艄公聽見此話頓時吃了一驚,大概是沒想到會有人問此話。他低下聲音問:“小哥你是來參加這次珍寶大會的嗎?”

蘇袖“咳”了聲,無奈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來參加珍寶大會,居然會不識惜香公子?憐香惜玉錦公子,端的是天上地下沒有的好眼力,就算是林淵閣那臨摹仿製第一的地方出來的東西,也能被他一眼識破。這在珍寶上的天資過人,便是長天坊數年來名聲大起的保證啊。”

蘇袖自言自語,“惜香公子,我還以為是江湖上女人們給的稱號。”

老艄公露出個意外的表情,顯然是覺著蘇袖太過孤陋寡聞了。然則蘇袖雖然在地獄門待了那麽些年,也確實沒怎麽出入過江湖,所以睜著個懵懂的眼神,聽著老艄公解釋著,“惜香公子,聞香賞玉,憐香惜玉,天下無雙啊。”

聞香賞玉憐香惜玉,天下無雙。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公子呢?蘇袖不覺也開始浮想聯翩,手下對著老艄公作了個揖,腳底抹油快速地跟上那位賈王八。

前後八人,護著當中的賈王八,而一眾抬著箱子的家丁也被大約十六個人保護在其中,想來正是要砸大錢參加珍寶大會的,也難怪長天坊會將賈王八當做座上賓,這也算是每年的老主顧了。

走過一條鱗次櫛比的大街,入了個巷子,再轉彎後,就有個小宅院開著後門,將賈王八迎了進去。

一直遠遠跟在後頭的蘇袖好是奇怪,沒料到長天坊居然如此小氣。見宅院的門緊緊閉上後,她才慢慢走了過去,在門外兜轉了好幾圈,分外好奇。這門就與尋常的宅院的門沒有任何區別,甚至連個看守的也沒有,若有宵小想要翻牆而入,定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於是轉了幾圈,也隻見是牆頭繁花簇簇,垂下院牆;大門緊鎖,再無外人來到。

這時,忽然聽見內裏傳來陣腳步聲,她忙慌拐到牆角,把自己藏了進去,偷偷地探頭出去。在地獄門內能蟄伏那麽久,蘇袖對自己的這等能耐是很相信的。

隻見一襲白衣出現在眼底,而他似乎正對來人說著什麽,聲音極小,未了就發出幾聲極低的笑聲。啞啞的、慵懶的,有些像地獄門多日未能見得的陽光,傳到蘇袖耳中,也是一陣動人。

見他們分別後,蘇袖趕緊縮回了角落中去。等那門關上後,再看下路如何行。

半晌,也沒有聽見那聲音,她很是奇怪,默默再度探出頭,最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一襲白,心中喊了聲不妙,就看那位出塵脫俗的公子,眯著眼睛說:“真巧,你也喜歡蹲牆角?”

蘇袖忙慌走出,正了正衣服,麵色微微尷尬,“不好意思,在下是從外地遊曆而來,不妙卻有些迷路。方才聽見有人,怕認為在下是個賊偷,於是隻好先躲了起來。”

來人沒有敵意,她才敢抬頭打量了下,一看不覺微微暈了眼。

一身雪白錦緞,發髻以簪冠束起,白衣上細細地走著團花暗紋,單看這穿著及形貌,便是貴族子弟的風範。同樣的白衣公子,水運寒一身清冷似水,麵前這位,卻麵帶桃花,鳳目含情,唇角浮笑,周身都滾動著風流的氣場,尤其是脖頸內,還細細刺了朵不知名的花,花藤蔓延至耳後,連枝帶朵的孽障。

那人聽蘇袖如是說,輕移腳步上前,“原來這位小相公是外地來的,難怪如此眼生。”

蘇袖連番點頭,這邊伸腳已有溜走之想,誰料後頸被微微一提,白衣公子笑得十分舒暢,“既然是初初剛來,在下正好有些無趣,帶你好好轉下長天鎮如何?”

“咦!不用不用,這怎麽好意思?”蘇袖向後退,那人向前行,最後毫不客氣地拖出了小巷。

“在下名為白錦。不知相公如何稱呼?”

“白公子好,喚在下蘇袖即可。”蘇袖苦著個臉,心說難不成他要將自己捆綁送官,或者是如何懲治?思來想去都覺著十分不妙,必須尋得機緣趕緊離開,她以為自己輕功還不錯,逃跑能力也非常了得,可是每當她有腳底抹油打算的時候,那白公子便能馬上領會到,並將她及時揪回。

這大概是第四回,當白公子說:“那裏便是觀賞長天鎮有名夜景的最佳地方,長天一色。”

蘇袖當其怔忡之時,順勢轉身,卻被果斷拉回,不覺苦著臉說:“白公子,在下有些急事兒……”

“白錦也是見這位兄台有些眼緣,十分投契,於是才不辭辛苦帶你這番遊曆,原來蘇公子對此並無興趣啊。”

蘇袖連忙擺手,苦澀地說:“不是不是,在下並無此意,隻是怕耽誤白公子太多時間……”

白錦轉了轉眼,忽然返身笑言:“長天一色先放放,不若我帶你去長天鎮的另一勝景去看看如何?”

蘇袖啞然,問:“哪裏?”

“長天坊,去不去?”

蘇袖回身看了看那小宅院,分外好奇地指著後方問:“是說剛才白公子走出的那個宅院嗎?”

頭上被輕輕一敲,白錦指著長天一色觀景台旁的恢弘建築,“那裏才是長天坊的主鋪。”

“咦!”

“去不去?”

“……”

大約自己找錯地方,又跟錯了人,反倒被主人家抓著到處跑的心情,讓蘇袖此刻生出無語問蒼天之感。但既然這位白公子看著也沒什麽惡意,人也算熱情過度,蘇袖也就領了好意,精氣神十足地回答:“去!”

三層小樓,每一層都繪著精致的金琢墨石碾玉彩畫,把角那牡丹花雀替都如同畫師執意雕琢,蘇袖站在樓外,看著牌匾上一筆一畫都彰顯著大家風範的三個金色大字“長天坊”,旁有落款:惜香公子,不覺稱讚道:“好字。”

“怎麽?你是覺著惜香公子的字寫得好?”白錦在旁,閑搭了句。

“咦,是惜香公子寫的嗎?我不太識字的,但能品些道理。這長天坊的建築原本大氣無端,細節處的設計卻也細致入微,如此輝煌的樓,若沒把好字反倒顯得此處徒有浮華,卻恰恰是這幾個字,風雅清骨,卻又……”

白錦見她蹙了眉,然後她慢吞吞地說:“大氣中藏了些柔情。唔,就是這種感覺。”

旋即她展顏朝向白錦,“或者是我不識字,所以反倒太直覺了些?”

白錦浮笑,眼裏疑問萬千,“你一個書生不識字?”

“誰說書生一定要識字?”說到識字,那簡直就是蘇袖心中的痛。她收了笑意撅起嘴,甩甩袖子,率先踏了進去。

白錦在後悶笑。

空闊的大堂,迎麵便是一尊價值連城的玉佛,讓踏在蓮花寶紋鋪地上的蘇袖,除卻震驚以外便是寧和。這裏雖然是店鋪,但卻無任何喧囂之聲。無論是站在大門兩旁的門迎又或者是內中與幾位富商細談的老者,都隱隱透著武林高手的風範。

若非如此,覬覦此處寶物的武林中人估計早已踏平了這裏。想來也是長天坊如此縝密的行事兒有關。

見她二人踏入後,當前的一位小哥喜氣揚揚地招呼:“公……”

白錦使了個眼色,他才換成恭恭敬敬的態度,“二位公子是要看看我們坊內出的珍寶嗎?”

蘇袖心想,自己身上藏的水運寒的這些銀票,恐怕都買不起長天坊的一個桌腳。不過她還是頗為風度地笑了笑,“隨便看看。”

白錦接道:“嗯,隨便看看,不需招待。”

櫃麵上放著的尚屬於小件器物,紋路精良做工典雅的玉佩、酒盅、金簪;來自西域的瑪瑙、玉石;來自北疆的鹿茸、水晶……整齊地碼放,而價格也屬於大家都能接受的,想來都是些中品,所以不會將尋常客人也拒於門外。

蘇袖一路掃過這些物件,聽白錦在身旁問:“如何?長天坊的寶貝還算不錯吧。”

她下意識的再掃過去,雖然琳琅滿目不絕於眼,然則真正算得上珍寶的也就當堂的大佛,餘下也不過是能入了民間流通的好物而已,不覺口中喃喃了句,“美則美矣,隻是作為大元大慶連續兩朝的珍寶世家,絕對不僅僅有這些而已吧。”

她的手指著其中一塊白雲紋蝶身雙劙璧,“好像這塊還可以,有些像前朝郡主之物。”

印象裏似乎就浮現個蹦蹦跳跳的女孩,身上就綴著這麽一塊東西。話一出口,白錦的眼色微微一變,旋即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朝上看。

她下意識地抬頭,見白錦已然轉身朝著樓上走去。

二樓的格局更加簡單,當前是一個八扇雙麵青山綠水山河繡屏風擋住了內裏,但是一旦轉過去後,才發現空闊一片。

雙魚戲珠的玉石地板,光潔一片,一位道骨仙風的老人家,正端坐在中央所立的藤椅上,悠閑自在地看著書,口中念念有詞,“那照壁上繪的圖案到底是什麽呢?”

見白錦與那小書生一前一後的上來,老人家擱下書,笑眯眯地說:“公子倒是很久沒上這兒來了。”

白錦指著蘇袖,看她茫然的樣子也覺好笑,“這位小公子似乎有些眼力,帶來給趙先生試試。”

蘇袖一聽,忙慌說:“這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對這沒興趣。”

白錦在另一側坐下,毫無芥蒂地展顏,“其實是這樣,我們長天坊雖然開門做生意,但珍寶大會的確是長天坊一直以來最重視的,每張名柬送出都花費了不少心思。若果公子你通過了趙先生的評斷,在下可送你一張長天坊珍寶大會的名柬如何?”

蘇袖打了個激靈,珍寶大會上,說不定就能找見八卦殘圖呢!

她連忙握拳,殷勤笑窩掛在臉上,“我看可以!”

其實蘇袖哪裏有什麽鑒賞珍寶的能耐,不過是做了那麽久的長公主,看慣了宮廷裏的奢華,凡俗的珍寶也是入不了她的眼。她好整以暇摩拳擦掌,那副躍躍欲試的模樣逗壞了白錦,順手抄起小桌上的扇子,在她頭上磕了下。

蘇袖瞪圓了眼睛,心說和這位白公子明明也沒有相識多久,怎麽會有那麽熟稔的感覺呢?

不過正在她遲疑的時候,趙先生捧著個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用絲絨覆蓋,顯得神秘異常。

蘇袖也好奇地凝視著趙先生坐在自己的麵前,緩緩揭開了那銀色的絲絨布,露出那寶貝的冰山一角。卻原來是個八卦的圖案,她蹊蹺地看向趙先生,隻見他摸著長須,輕言慢語地說:“小公子,你猜猜看這是什麽?”

蘇袖湊近了看,不過是一個用青石製成的八卦,盤心處嵌了塊晶瑩剔透的朱紅寶石,卦盤外是用精細刀工刻出的朱雀雲紋。她看了一眼就驚訝地張嘴,“這不是……”

趙先生眯眼,“什麽?”

將“玄天八卦”四字咽回了肚中,她的腦中浮現的便是那些江湖傳聞,“玄天者,朱雀袖,殷紅眼,蓋以天下蒼生為念,得之者則得天下。”

這趙先生居然拿出仿造的玄天八卦意欲何為呢?難道說他們發現了自己的身份?不會那麽巧吧?不過是剛剛出了地獄門,隻不過才到這裏而已,哪裏會有如此巧妙的妖蛾子?

她尷尬地笑了笑,“這不就是個八卦嗎……”

白錦上前,忽然盯著她的眼睛,“公子分明方才似乎亦有所言。”

蘇袖鎮定地回視,“這卦盤好看是好看,不論是做工還是雕飾,都趨於極品之列。”

“你看,這是前朝之物嗎?”白錦笑笑,很是神秘。

蘇袖愈加鎮定地抬首,“自然不是,即便是最淺顯的人,也能看出這等雕工,是近幾年的東西。”

白錦轉到她的麵前,又是瞧了半天,忽然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張銀色名柬,遞到她的手上,“恭喜,你過關了。”

咦!這也太容易了吧。

蘇袖斜眼,見白錦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更是憂鬱,去還是不去,都成了自己此刻糾結之事兒。然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不拿這張名柬,又如何能進入珍寶大會現場尋找第二張殘圖呢?

她深吸了口氣,接下名柬,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未料居然能過關,當真是十分幸運啊。”

順手展開名柬,她便衝著上頭龍飛鳳舞的一把好字發愣。文盲公主十分痛苦,她指著那名柬問:“這上麵寫的什麽?”

“噗。”白錦這才知曉她真個不識字,笑了出來。

蘇袖有些發愣,不說別的,白錦這一笑,真的是燦若春華,縷縷入心。但見他極為耐心地指著上方的字,一句一句地說:“長天坊珍寶大會入場函,下排四字是……”

“我認得,與牌匾上一樣,惜香公子!”

然後她瞠目結舌抬頭,啞然地看著白錦,“你……你是惜香公子?”

白錦把玩著小扇,向後一坐,瀟灑地說:“不才,正是在下。”

蘇袖沒想到自己這麽巧居然第一回就見到這傳說中的人物,半天都還在雲山霧隱中,沒有回神,直到惜香公子白錦將其帶到最初二人見到的那小宅院的門後時候,才回過神來問:“難道這裏是珍寶大會的現場?”

白錦又習慣的在她頭上輕輕一敲,“然也,隻是還沒到時候,大部分與會的人,都會住進這裏。”

“那豈不是魚龍混雜!”蘇袖懊惱地捂著頭,瞥了他一眼,怎麽但凡是親近自己的人,都喜愛敲自己的頭,比如水運寒,比如白錦。

然後她忽然又看向白錦,為何對白錦感覺如此熟悉,原來真的是像水運寒。同樣的白衣,同樣的溫潤,同樣的清澈,同樣的瀟灑。唯一這白錦,多看他一眼,都會有入骨三分的毒,把個人深深地吸入那誘人的漩渦,拔不出來。

蘇袖甩了甩頭,從那雙驀然回望的眸子裏拔出,聽白錦皺著眉頭說:“入我珍寶大會者,都是精心選擇的江湖名士,怎會是魚龍混雜之輩?”

蘇袖微微腹誹,即便是自己,似乎來的就極為簡單。當然她此刻也是硬著頭皮到達此處,依著從來不算太壞的運氣來瞧,既來之則安之吧。

白錦敲了敲門,內裏有人說:“什麽人?”

“是我。”

門緩緩打開,一個俊俏小哥站在門邊,笑麵迎人地說道:“公子您回來了,這位是……”

白錦側身,讓蘇袖先進去,才回答道:“一個朋友,受邀參加珍寶大會的。”

那小哥驚愕地問:“難道是公子你的名柬?”

眼瞧著這小書生一副懵懂的樣子打量著長天內坊,十足除了小白臉也的確沒觀瞻出是否有錢是否有賢,小哥就皺著眉頭看白錦領著蘇袖朝內去,口中還頗為溫柔地解釋著長天內坊的諸多規矩,甚是不解。

往日惜香公子,憐香惜玉皆是江湖女子,如今帶回個小書生,亦是用足了那勾魂攝魄的勁,讓小哥不寒而栗,打了個哆嗦。

就蘇袖來看,這裏不過是個普通的宅院,沒有看出分毫與外間宅院不同的地方。當她被安排在特別的住處時候,才知道惜香公子果真是長天坊的紅人。持著惜香公子的名柬能住在這二層,而一應富商都隻能住在一層滿麵嫉妒地仰望著她。

這二層裏,當真可看盡美好風景。

她撐著腮站在二層圍欄裏,才知曉這裏是真的大,自己所在的地方隻是這四合五天井的一處角落,而惜香公子的一應賓客皆在二樓,用蘇袖的話說,鶯聲燕語,美不勝收。隻是獨獨將自己塞在角落裏就去應付美人們,也的確有些不太仗義。

誰讓自己是個男兒漢呢!蘇袖握拳,正好乘著他沒空管自己的時候,細細打量著上下結構,尋找著蛛絲馬跡。

若天狼崖是坤卦所在,那麽長天坊,則是……很是痛苦地抱頭,文盲公主,真可怕。

無奈之下,她隻好看著中心天井處的一棵老樹發呆,這老樹也有百年曆史的感覺,盤根錯節,枝葉茂密,直達身畔。一樹桂花正迎在鼻間,撲麵的濃香。

這時就聽見樓下有人在對談,百無聊賴的蘇袖,隻好豎起耳朵,細細地聽。

一頗為忠厚的男人聲音響起,“你說珍寶大會此番會是誰拔得頭籌?”

而另一個聲音則略為輕佻,十分慵懶,“你覺著呢?”

忠厚男想也沒想,“自然還是你吧。”

“每年都來這珍寶大會,並非本願啊,若非是他……哎……”

忠厚男沉默片刻,才說:“門主你一直都這麽忙,也就珍寶大會會讓你下足了本錢,想來有原因吧。”

一聽門主二字,蘇袖原本還是掛在欄杆上的姿勢,頓時變作渾身緊張。單聽那聲音也知曉絕對不是自家那位,隻是乍一聽下,還是嚇了一跳,反倒是聽得愈加仔細。

那輕佻男一笑,十分快意,“自然,你也知道那人心結在哪裏。”

忠厚男接說:“如此倒是門主費心了。”

輕佻男大抵是想起了什麽,半晌無言,終於還是微微歎了口氣,“我欠他的太多……”

那一口餘音繞梁,在蘇袖的耳畔停留了很久,似乎也能聽見那尾音處的惆悵,絲絲繞繞。然後她突然對這位門主有了點興趣,探頭出去,卻被蔽日的老桂樹擋住了視線,隻能剛剛瞧見露出的一抹藍。

蘇袖微微探頭,老桂樹被搖得輕輕一晃,似乎有一道目光朝著自己的方向射來,她著緊收回了自己的腦袋,耳聽那忠厚男輕聲說:“這裏雖然安靜但畢竟人多,門主我們回屋吧還是。”

那人輕笑了下,依舊如煙雲霧靄,“無妨,又沒什麽要緊的話。”

蘇袖聽見閉門聲後,才又走回原處,這時整個長天坊都處於一種寂靜寧和的狀態,除卻後園似乎有輕微敲打的聲音,便是離自己不遠處調笑眾美人的白錦,陽光照入老桂樹的葉縫之間,倒是與一個龐大的住家有些相像。

她托腮看向左側,白錦正坐在兩位美人的中央,溫香滿懷,分外得意。左邊一位形容清冷若寒冬臘梅獨自綻放,雖則冷然卻又不拒白錦的示好,每當白錦湊近說幾句話時候,她微微頷首,淺淺低笑,總有那麽種別樣的風情,暗自沉香;而另一位,卻真是連蘇袖都驚豔的女子,眉目如畫,柔和清婉,周身都凝著種令人憐愛的氣質,恰如一波春水,溫情款款。

白錦見她一直在瞧著這邊,於是招了招手,喚其過去。

蘇袖左右沒事兒,也就緩緩踱去,手底下作了個揖,笑意盎然,“小生蘇袖,見過二位小姐。”

那冰若寒梅的女子略一頷首,而另一人則依舊是垂眉順目地笑了笑。

就聽白錦介紹了,左邊那形容清麗的女子是流雲山莊的二小姐林惜苑,而右邊那位,卻早已讓蘇袖如雷貫耳,自然就是江湖第一美人,讓風子軒念念不忘的秋夜卿。

這秋夜卿倒是當先說話了,聲音柔和得若江南煙雨中一抹暖風,沁人心脾,“蘇公子好。想來蘇公子也是位能人異士,否則怎會入了惜香公子的名柬當中。”

蘇袖連忙擺手,謙虛地道:“怎敢怎敢,還是惜香公子抬愛。”

秋夜卿頗有幾分笑意地說:“往常聽聞能上得二樓來的,都是如林姐姐這般天仙美人,卻原來還有如此俊俏的書生,也能入得惜香公子的眼。”

蘇袖微微一赧,“秋姑娘嚴重了。在下……”

“是白某的一位故友。”白錦笑笑地看向秋夜卿,“難不成這位小兄弟,還能讓秋姑娘醋了不成?”

秋夜卿的臉微微一紅,狠狠地剜了眼白錦。

這時,蘇袖忽然頓悟,難不成一直戀慕著秋夜卿的風子軒,當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明顯著,這秋夜卿心中有白錦!

好一個惜香公子啊,左右逢源不說,這兩位女子脈脈含情的眼睛都停在他的身上,當真是豔福不淺。蘇袖思忖著即便是風流成性的風子軒似乎也沒這等能耐,如今她倒是對惜香公子愈加刮目相看。

這時,白錦倒是起身,與她二人低語幾句:“蘇兄弟是第一回來這裏,我帶她熟悉熟悉。”

蘇袖口中忙說:“不用不用,沒關係的,你陪著兩位美人,我沒什麽事情的。”

這邊說著,白錦已經抓著她朝後頭走,下了樓梯,才輕言慢語地說:“自然有些規矩得讓你知曉,畢竟她們是常客,早不需知道這些事兒了。”

“什麽?”

“長天坊有多少宵小想要得到一件珍寶大會的寶物,別看如今風平浪靜的,其實早就機關暗藏,你可千萬小心,夜裏莫要亂闖。”

蘇袖將那句“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宵小”給生生咽回,默默地點了點頭。

白錦與蘇袖已是立於天井中的老桂樹下,他指著身後傳來叮叮當當輕微敲擊聲的地方,大約是在南麵一排屋子的後方,“穿過那間小屋,就是我們長天坊的學徒所在。他們是通過精挑細選後,為宮廷製作珍寶的主力。”

在白錦的解釋下,蘇袖也大致了解了北方一排房屋為富甲一方的商流,南邊也即是方才她所在的二樓下方,則是江湖中的名士,如正道盟的盟主九天門雲連邀、除卻少林方丈外的八派掌門悉數到場;東邊是朝廷人士,長天坊畢竟尚屬於朝廷管製,所以一年一度的珍寶大會依舊有朝廷官員的監管;最後西麵則是文人雅士,觀賞珍寶大會並且用詩詞助興,之後盛傳於世增添世人向往卻又不可多見的珍寶大會的名聲。

如此縝密卻又各路英傑盡數參加的大會,居然集中在這一方圓丈許地上,當真玄妙。蘇袖反倒是對這件事兒的始作俑者愈加好奇,當她將問題拋出時候,卻看白錦微微苦澀一笑。

“是家父。”

蘇袖露出了些意外表情,隻是白錦說完此話後卻也再無後話,領著她去那學徒聚集地轉了轉,也就各自別過。

此時正是夜色闌珊時分,蘇袖回了房間用過晚飯,長天坊送入房間的飯菜也算可口,頗具江南風範,三菜一湯配合得當,可口至極。當她用完後用人便來收了飯菜,中間一句話也不多說。她也算大致清楚為何眾路人士混雜在這裏卻毫無芥蒂,也是因著誰也不知道身邊房間的是誰,而大部分人都是不允許外出的,外出隨行也有長天坊的人跟隨,比如自己剛才便是由白錦指點完後,就被送回房間。

此人臨走前還笑眯眯地說:“記住,無事不要外出,外出時候必須要有我的允許。”

站在束蓮狀的欄板前,她就無意瞧見一位持刀的漢子正朝著外頭走去,身後亦步亦趨地隨著個穿藍衫的小哥,二人看著武功都不算太低,隻是那持刀漢子的臉上滿是不忿,想來此舉措還是讓很多人都有些不適的,隻是礙於此次大會畢竟茲事體大,朝廷官員不論官職大小也都受著製約,大家也都堪堪過去了。

到了深夜時候,蘇袖就有些按捺不住了,雖然明知道外麵危機四伏,可是一想到那八卦殘圖可能就在長天坊內,便想要出去探查一番。

隻是就怕自己這三腳貓功夫出去後,反倒是被殺機暗藏的長天坊給捉了個底朝天,最重要的是,下麵多的是各派掌門,自己若是肆意出行,反倒是容易被看破行藏。

這幾日因為看那張從洞穴中帶出的圖,跟著那圖畫上的經脈走勢,反倒每日身體愈加輕盈,最要緊的是,總有股涼氣繞體,她覺得因著這誤打誤撞,收得了一個好法門,可惜……不識字……

她在**翻了個身,很是糾結。因著自己不識字這件事兒,讓很多事兒都無法順暢進行。想來實在不成,不若尋個地方讀個私塾……至少要脫離文盲大軍啊……。

隨著經絡再次走了個周天,一口清氣緩緩出口,她睜開眸,朝著窗外看去,但見一輪明月高懸,桂樹靜謐,繁夜安寧,隻有一隻鳥雀的聲音,頻頻響起,而又複了安寧。

蘇袖著緊了下床,站在門邊諸多思量,忽然生出一計。

她穿上外裳,打開房門,隻聽見樹下微微有動靜滑過。她故作鎮定地走到白錦房門前,輕輕扣了扣。

“白兄在嗎?”

內裏無聲。

她又輕輕叩了叩門,“白兄在嗎?”

依舊無人應門。

這時她才轉身朝著樓下走去,正走到樓道口,有人攔住了她,“做什麽去?”

她揉著眼睛,指著白錦緊閉的房門,“白公子說,若要出行就喚他,隻是在下此刻十分內急,敲了幾回門也沒有人應聲,隻好先自己尋個方向。”

那人著一身玄衣,麵容冷峻,如刀刻的麵容從黑暗處顯出,然後他說:“我領你去。”

咦!蘇袖目瞪口呆地看著此人,難不成一個大男人還準備盯著自己如廁?這時那人已經轉身,冷冷地說:“走吧。”

蘇袖一愣,旋即咬牙,緊緊跟上,口中還輕聲問:“不知小哥如何稱呼?”

“墨昔塵。”他依舊是言簡意賅。到得天井老桂樹後,走過一個小道後,是個寬敞的後院,後院裏搭著算是比較豪華的茅房,不仔細瞧,還以為是個人家住處,就是沒個頂。

蘇袖硬著頭皮抬腳上前,那人緊隨其後,明顯著是要陪到底了。

她著緊轉身,生生地磕在那人胸處,捂著額頭說:“兄台……要不……我自己一人去如何?”

墨昔塵冷言說:“不是我不同意,而是在長天坊,肆意行動的人絕對不能脫了我們的視線內。”

蘇袖結結巴巴,麵紅耳赤,不得不脫口而出,“兄台你難道不知道我能上二樓的緣故嗎?”

墨昔塵莫名挑眉,大抵那根筋還是沒有轉過來,思索片刻還是問:“這位兄弟你不是內急嗎?”

“急啊!但你不能與我進去啊!”蘇袖險些咬斷舌頭,隻想大喊此人長著榆木疙瘩的腦袋。一跺腳,她換回原來的聲音,細細嫩嫩的柔柔軟軟的,“我是個女人啊,你也要去?”

墨昔塵傻了,半晌沒有回答。蘇袖也不理他,白了他一眼後,自顧自地轉了進去。

一進門,她便捂住自己的心口,舒了口氣。

聽著門外有踱來踱去的聲音,她隻好輕喊了聲,“喂,你離我遠些,不許看也不許聽,我會不好意思的嘛。”

那墨昔塵頓了頓,還是離得遠了些,抱胸看著一地樹葉,月光灑金。

而蘇袖乘勢抬頭看向院牆,輕輕一躍,便翻了過去,落在牆的另一側。從輕功而言,她的確有一手不太容易讓人發現的能耐,除了那回竟然被惜香公子看破之外,往來都是自信滿滿的。

這處自然是白日裏她觀察了許久的老桂樹。天井當中,老桂樹生長的枝葉繁茂,而經由她一日的思索,隻覺這裏也許是自己尋找的第一處,也是當先要緊的地方。她在老桂樹旁細細摩挲著,這時忽然又是一陣雛鳥的夜鳴,將她嚇了一跳,忙慌加快了速度,在樹下泥土上敲了敲,偏就是她這幾個輕微的動作,從南麵某處房內傳來聲慵懶無比的聲音,“哪裏來的小野貓?”

蘇袖一驚,好像是那九天門雲連邀,哪裏還敢逗留原處,匆忙朝著方才的後院茅房方向跑去,卻聽那方向兩處暗裏忽然走出兩人,都著著黑衣,朝自己的方向行來。

情急之下,她慌忙後退,一個縱躍上了樹上,借由枝葉的繁密,擋住自己的身子,跳在了二樓上,低身朝自己房間跑去。可一想起那墨昔塵怕已經發現此刻動靜,不覺暗罵了聲那多事兒的雲連邀,又輒了回來,聽著樓下連綿不斷的腳步聲,額上冒出些許汗珠。

忽然身後的房門一開,將她的後頸一抓,二人緊緊滾做一團。

她連忙起手朝後方打去,卻被輕巧拿住,然後那人在耳後說了聲:“別動。”

這是白錦。方才他不是不在屋裏嗎?果然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招數嗎?他便是等著自己入甕嗎?

可是當她的手肘忽然碰見個柔軟的物事後,忽然渾身僵住,愣在了原地。

連門外傳來個男人聲音說著“白公子,你那蘇兄弟不見了”,也沒往心裏去。

白錦抬頭朝外說道:“無妨,讓他去吧,沒有大礙的。”

待墨昔塵與餘人散去後,白錦鬆開了蘇袖的手,然後她傻傻地轉身,看著白錦衣襟內瀉出的春光。

白錦毫不介意地合攏了衣襟,攏著頭發說:“隻準你假鳳虛凰,就不許我女扮男裝?”

蘇袖拍了拍自己的臉,此刻再看白錦,已然是個翩翩佳公子,哪裏還有方才的那份紅顏禍水的錯覺?

她匆匆忙忙上前,盯著白錦看了半天,把方才的景象一想再想,眼睛不自覺的便往那胸處溜達。

白錦倒了杯茶,指了指自己的旁邊,“坐。”

蘇袖乖乖地坐下,喝了口水壓下驚,才訕訕地問:“你……你怎麽扮成個男人……”

白錦毫不介意,笑笑地斜眼,“那你為什麽扮做個男人?”

“可是你分明知道我是個女人?”蘇袖咬牙,分外不滿。

白錦“喔”了聲,更加笑意暗藏,“惜香公子聞香識玉二十年,你這身體香,想擋也擋不住的喲。”

蘇袖連忙聞了聞身上,在看見她開始低笑時候終於意識到正事兒,低聲喝道:“你為什麽幫我?你不應該把我當做普通的宵小之輩抓走嗎?還有,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白錦示意她不要慌,又塞了茶盞到她手中,才淡淡的挑眉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呢?我的大小姐?”

蘇袖一口氣噎了回去,好吧她承認自己雖然有那麽點小算盤,但麵對這個白錦時候,似乎都不太夠用,尤其是明知道對方是個女人,卻依然覺著待在一處房間十分危險一樣。

那脖間的花紋燭光之下格外晃眼。

她強製冷靜下來,這些日子自己明顯學會了控製自己的情緒,也就遇見白錦這種事情的時候才會出脫一點。

“你是哪一邊的人?”

白錦目光灼灼,“你覺著呢?”

蘇袖心內想罵人,我怎麽知道啊?我若是知道的話,還會如此緊張嗎?誰知道下一刻是陷阱還是什麽?若是樁大喜事兒,那定是老天開眼了吧!

蘇袖輕輕拍了下桌子,“你就告訴我實話吧,我先不管真假,你讓我聽聽可好?”

白錦起身,將馬上要熄滅的燭火重新點上,吹去餘煙,脖頸上的花紋氤氳,更顯魅惑,那雙桃花眼微微一眯,“你要找的可就是之前趙先生拿出來的?”

“嘖!”

白錦輕挑眉頭,長身站起,忽然一下在蘇袖毫無反應的時候,抵到了牆麵之上。蘇袖明知道她是個女人,卻禁不住緊張起來。此人怎麽看,都找不見半分女人的氣息,那一動作,就把男人的邪魅盡數張揚。

她挨近了蘇袖,涼涼地問:“你看清楚些,想起來沒?”

蘇袖瞪眼,眉是眉,眼是眼,分明的英挺,分明的帥氣,“想起來什麽?那東西不就是個八卦嗎?我才不找那個呢。”

她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奈我何的模樣。何況對方是個女人,若是個真男人,她恐怕還要思量下如何是好。

臉又貼近了幾分,蘇袖有些心房亂跳,紅著個臉告訴自己,冷靜冷靜,站在自己麵前的是個假男人!

“你再看看?”

蘇袖對望上她的眼神,那裏有熱烈,有激動,有涼寒,也有淡淡的失望。失望?失望她什麽,不過就是死不承認那東西與自己有關而已,她再看了看,但覺那眉眼之間有些熟悉,可是如何都想不起來還有何淵源,訥訥地說:“看什麽……看你……長得帥嗎?白姑娘?”

白錦原本還暗沉的臉色,忽然笑了出來。

靠在蘇袖肩頭顫抖了半天,她才抬起眼,望進蘇袖的眸裏,“我的大公主,你真的沒印象了嗎?”

“咦?!”蘇袖一個激靈,傻愣在原處。

白錦苦笑,“那時候我年長你幾歲,卻能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是你,哪裏曉得,你還是把我給忘記了。”

“我……我……你……”蘇袖雖然震驚不已,但委實覺著對方眼裏的,似乎自己是個負心人,但她真的沒有印象,自己還對一個女人留過什麽情。而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居然記得自己的長相,蘇袖結結巴巴地手舞足蹈地試圖解釋著什麽,思來想去也沒覺著自己幹過何等負心之事兒,於是跺腳說:“我怎麽真不記得有你這麽個孽債。”

白錦皺眉。

蘇袖因著這細小的動作,忽然一下,豁然開朗。

眼前仿佛還是幾日前,自己默默念叨著的話:“大概是在蘇袖年幼時分,曾有個青梅竹馬,一直交好,自離散後,便掛念至今。當年曾是太子伴讀,父皇曾經有意將我許配給他,隻是後來他因為爹爹犯了些事兒,以至於父皇問罪,滿門發配,從此後天涯兩端各自思念吧……”

“白棋!你是白棋!可你不是個男人麽!”蘇袖激動之餘,話都說不穩,隻抓著白錦上下打量,以為自己定是記錯了人,可是她記憶裏的白棋的確是個一皺眉就成了如此模樣的少年。

她心痛,想不到自己一生錯戀,連個初回都戀錯了性別。

白錦浮唇笑,“我白家一脈單傳,白錦從小就被當做男兒來養,未料卻還擔了個太子伴讀的好位,壞就壞在皇上有意要將你許配給我,這等大不逆的事情怎能被皇上知曉。所以長天坊秘密投靠朝廷後,我父尋了個因緣自願替皇上分憂,將長天坊牢牢把控在朝廷手中。所以自那日後,白家便被隨意尋了個理由驅逐出朝堂,來到這裏,替皇上打理長天坊。”

“白錦……白錦……”她抓著白錦的衣袖,一口一聲,她信這個人,若她早已認出自己,的確有一百個方法來陷害自己,可是卻在這裏把原委告知,也是在與自己挑明,如今的長天坊,雖然依舊受著朝廷管製,但卻還是忠心著自己的父皇。

白錦心疼地抹去蘇袖眼睛上的淚,輕聲問:“就剩……你一人了嗎?”

蘇袖將自己埋在白錦的懷中,不停地抖動著雙肩,強自壓抑著心中的痛苦,“對,整個皇家,隻剩我一人。若當年的海上還有他人存活,我的確不知道。我是在溺亡的最後一刻,被別人救下,才苟活於世。”

白錦拉著她坐回原來的桌前,聽她說著這些年的過往,尤其聽見她是被地獄門救回,做了門主侍婢那麽久,如今才逃離而出,生生的又皺上眉頭。

“居然讓你做侍女。”白錦握住她的手,很是不忿。她當然不知道元袖這個長公主還活著,但是自從她成為長天坊內裏的主使人後,就一直在尋找玄天八卦的蹤跡,也在尋找有緣人的上門。

昨日巷道中的蘇袖其實藏的極好,但是做惜香公子太久的白錦,從來沒有女人香能瞞過她的鼻子,所以信步向前,準備揪出那個暗藏的小妖精,卻哪裏知曉,一對眼的那刻,她就認出了當年的長公主。長公主元袖那時雖然隻有幾歲,眉眼與今卻分毫不差,尤其是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當真是誰也沒有的風情。白錦原想自己是否是認錯了人,她於激動之餘,卻還是決定等等。

所以她帶著蘇袖去了長天坊的二層,由趙先生拿出仿製的玄天八卦來試了試,很明顯,她與往常其他被試過的人,態度涇渭分明,這更加堅定了白錦內心所猜。最後一次,就是夜間,她故意放蘇袖出去,因為白錦知道,若蘇袖是那懷揣著玄天八卦的人,她一定會找尋放在長天坊中的那件東西。

果不其然。當一切成真後,白錦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隻是未想,她原來受了這麽多年的苦……

蘇袖輕輕反握住白錦的手,柔聲說:“沒有的事兒,在你們看來,地獄門為江湖邪派,所以以為我在其中定是受苦諸多,但是你看我哪裏有問題,從門主到各路堂主,都對我極好,這次肆意出行,其實是……”

白錦疑問地看向她。

她不好意思地垂首,“逃婚。”

白錦笑了,她當然沒想到蘇袖居然會因為逃婚敢逃出地獄門,這等膽子,也與印象中的長公主合為一體,那時候的長公主元袖,便是總在大家注意不到的地方,一鳴驚人。果然此番又是。

蘇袖也想著不會瞞白錦,所以點了點頭,“我是沒想到,藏了那麽久還是被發現了的,不過門主倒是沒有將我拿送朝廷。”

她的臉微微一紅,“倒是後來,卻突然說,要將我嫁與水堂堂主水運寒,所以我就連夜逃了出來。”

白錦自然不知道蘇袖心中的情愫暗湧,也不知道地獄門內的諸多複雜,但是水運寒她也是見過的,他還是北海分舵舵主時候,便與其談過幾樁生意,印象之中此人性情溫和形容無雙,但必要時候的狠辣、斬釘截鐵,也是讓她意外的。原想這樣一個人,為何會成了地獄門北海分舵舵主,卻也在那雙略顯冰寒的眸子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原來自己的長公主,居然逃了此人的婚。

不過她隨即轉怒為喜,將盞中茶盡數飲去,“我倒是想起來,若他們並沒有送你去朝廷,便是懷有野心啊。這番,倒是能利用一下。”

蘇袖一愣,看她起身,從房中床頭取出昨日趙先生給自己瞧的那假的八卦,然後白錦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話她,“自己在土裏翻了那麽半天,其實這東西早被我拿出來,擱在裏頭就等著你拿了。哪裏曉得昨天你那麽笨。”

“我,我那是謹慎!”蘇袖不滿地回了句。

白錦莞爾一笑,倒也不介意,撬開八卦,從內中取出了屬於長天坊的那份殘圖,打量良久,似有幾分不舍,感慨良深。卻忽然起身,白衣輕拂,鄭重地跪在地上,“長天坊幸不辱皇命,留住此份殘圖,等到公主駕臨。”

蘇袖意外地愣在原處,卻也趕忙跪下,與白錦四眸相望,“白錦,蘇袖早已不是……那個長公主,你也不需如此。”

“這是我父遺命,當取出殘圖時候,定要向先走一步的皇上複命,一定……”白錦此言,讓蘇袖大受震動,訥訥地問:“為……為何?”

雖是改朝換代,鳳帝種種舉措都是利民之舉,往故前朝舊臣,不論功勳、罪責,都紛紛選擇投靠大慶,為何白錦的父親卻如此忠心?

白錦苦笑,或者是想到了古早的往事兒,那張本如桃花三月春的芙蓉顏,頓顯幾分悲涼,“你所看見的也許都是表麵之為。長天坊自大元後,原想脫離朝廷監管,隻是鳳以林卻不這麽想,隻要是皇上有的,他一概不能少,所以就在那天,他當著我的麵,活活逼死了父親,迫我應下了所有的要求。”

蘇袖張了張口,見她著實難受,卻也不知如何安慰,隻好上前,柔柔的讓她靠於自己肩上。一個女子,做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背負的、惦記的、籌謀的,都比往常人要累多少。白錦深吸口氣,“可能時間有些久,公主你怕是忘記了,你父皇偏寵的那位,自始至終都要帶在身邊的,就是我白家女子,白錦的小姨。”

聊了如此久,二人終是有些累。蘇袖與白錦都是半晌沒有說話,相看兩無言後,白錦忽然收回了方才的淒楚之色,瞬間還回往日的清明模樣,起身將殘圖展開,置於桌上。

“乾為天,長天坊的這一卦,便是乾卦。也不知你為何要在土裏找,這張圖,原本是藏在那張匾額裏的。”

話剛說完,蘇袖囁嚅了幾句,“我不太……識字……”

白錦愣了半天,忽然笑出了聲,撫著額頭,心說這光複大業,好似在這一刻,就開始了崎嶇萬裏的征途。

是夜,蘇袖與白錦便在房中說了一夜,累了也就於她的**睡著,倒是白錦,一直守在旁邊看著她。

她睡熟之後,白錦的身旁忽然了無聲息地出現個黑衣男子,正是那墨昔塵。他冷冷地瞧了眼正躺在白錦**睡的十分憨實的女人,低聲問:“明日你要怎樣與其他人交代,突然少了個蘇袖書生,多出個從你房間裏出去的女人?”

白錦站起,與他正麵相對,嘴角輕浮,“怎麽?往常我與其他女子處於一堆時候,也未見你有任何反應,今日怎生開始吃醋?”

墨昔塵變了臉,“我沒有。”

“怕什麽。”白錦湊到他耳邊,“不過就是你這未婚夫的名頭不讓說出去,倒是讓你憋屈了。”

墨昔塵怒,“你平日胡鬧我也從未說過什麽,就是擔心這次她的出現會給長天坊帶來麻煩而已。”

白錦皺眉,“你怕了?你是希望我永遠都找不見她們是吧?當年父親握著你的手交代你的,你都忘記了嗎?”

墨昔塵扭頭,“沒有。”

“那就夠了。”白錦上前,毫不介懷地摟著他的腰,“我要你發誓,要像護著我一樣的,護著她。”

“你!”

“發誓!”白錦的眸子凝住,甚至是強硬。

墨昔塵定定地看她,不得不歎了口氣,“我發誓。”

“不行,你必須說,若你不好好護著元袖公主,便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

“說啊。”

墨昔塵狠狠咬住對方的唇,咬得彼此氣喘籲籲,才冷聲說:“若我不好生護著元袖公主,便教我……”

“說錯了。”白錦截住話頭,指著自己,笑意連連,“我說的是我。”

墨昔塵,寧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白錦的命。白錦很清楚。所以她寧肯讓他拿自己發誓,那才是最毒的誓言。

墨昔塵的眸光漸漸泛涼,終於舉手,“若我不好生護著元袖公主,便教白錦……死無葬身之地。”

白錦軟聲歎了口氣,這才笑了,點著他的鼻子軟聲說:“那好,過幾日給你些甜頭,別太貪心。”

墨昔塵也跟著皺眉,緊緊將其控在懷中,“你明知道我對這些並不在意,我就是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最好能與世事撇清關係!”

“你……”

“若有危險,不是還有你,能在朝廷軍的追擊中把我生生地救了回來嗎?能在歲寒三友麵前替我擋下一劍嗎?總歸……有你,我才能安生的睡。”白錦收回手,輕聲說:“若愛我,就陪我,到死。”

墨昔塵緊握著拳,咬牙,“我陪你。”

蘇袖雖然睡得很熟,但依舊不會真的睡死過去,這二人一番糾纏,她也是被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的,等她睜開眼,傻傻地看著自己床邊抱做一團的人,明明是一男一女,可委實沒有覺出白錦哪裏似個女子,尤其是將對方按在牆邊,竟似是她在調戲對方,不覺待了半天,才出了聲,“你們……在做什麽?”

白錦忽然撒了手,瞪了墨昔塵一眼,顯然是二人還是將蘇袖吵醒,那人毫無愧疚的點了點頭,自己率先消失,白錦垂首,笑意盎然,“他是我的未婚夫,噢不對,實際上應該算夫君。”

未婚夫三字一出,蘇袖更是驚訝地張大了嘴。

自然,未婚夫隻是場前戲,當第二日早晨,蘇袖被強迫了換回女裝與白錦出了房間後,她分明是瞧見了秋夜卿大美人眼裏深深的受傷,隻覺自己幹了件壞事兒,然則白錦還笑眯眯地拽著她的手,到了天井中央,老桂樹下,麵對著長天坊的下人說:“以後,這位姑娘便是惜香公子的未婚妻,大家要好生伺候她。”

一石激起千層浪。

蘇袖傻了眼,她先是看向白錦的未婚夫墨昔塵,那人眼中陰霾萬裏,顯然是不爽到了極點。

這時,大凡來到長天坊的人,都來與惜香公子道喜。隻有蘇袖生怕自己露了行藏,趕緊尋了個機緣回到二樓之上,再看向秋夜卿與林惜苑二位美人,也是含恨不已。我的個老天!白錦這到底是有多大魅力,男人癡狂女人迷戀,簡直是天生的尤物啊!最關鍵的是,她淌了這泥潭不說,還把自己一同拽下,這是要做什麽喲!

白錦在下方拱手相笑,“在下浪**如此多年,總算是尋了個好歸宿。隻是她有些害羞,不便與諸位相見。海涵海涵!”

“那二位何時成婚?屆時彼人一定要來長天坊吃這杯喜酒的啊!”

白錦一笑,“在下會在珍寶大會之後,帶她走一番江湖遊曆,會會舊友,待諸事兒定後再做大婚安排。吳大人放心,在下定會將婚貼敬上。”

那吳大人感慨,“哎……著實可惜啊,吳某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兒能與惜香公子……”

白錦連忙打住,“高看、高看。這般,在下先去陪陪她。”她做了個表情,十分詼諧,“脾氣大得緊,得好生伺候著。”

蘇袖站在二樓看她這般遊刃有餘,不得不感慨,好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武林好漢、朝廷官員、文人雅士盡歸於手,卻又輕易地遊走其間。

秋夜卿忽然走到她旁邊,問:“你便是那蘇袖小書生吧?”

蘇袖鬆開手,看著這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秋姑娘……”

“我就說哪裏會有男人會上惜香公子的名柬,卻原來當真是個女子。我與白錦相交三年,從未聽聞姑娘名號,怎生突然就入了他的眼,做了他的妻?”秋夜卿麵色如常,毫無妒色,一輪明光籠在其身,柔若美玉,“我與林姑娘比,多了些寬懷,她如今正在房中哭,我卻隻想問問,若是能解了心中之惑,此後倒也無憾得緊。”

不愧是江湖第一美人,拿得起,放得下。蘇袖自問與她相比也是小氣了很多。

她腦中微一思索,便是麵帶苦澀地道:“秋姑娘莫怪,在下……噢不,蘇袖兒時與公子有些淵源,從小便定了娃娃親,隻是後來家道中落,孤娘一人便帶著我去了鄉下住,這些年來全仗公子不忘舊情,時刻補貼。隻是後來,娘也去了,留下蘇袖一人於世,不得已才自己扮作男裝想著能尋到個差事兒養活自己,也想著能偷偷看一眼公子就好,卻哪裏知道被他發現了行蹤,將我帶到這裏來的。”

一想起這些年孤苦伶仃,居然能尋見個親人,她倒是真情流露,合上那微垂的眼顯得愈加可憐,讓秋夜卿也生出了幾分同情。

“原也不想連累公子的,隻是……公子其人,依舊記著那些年前爹娘的教誨,依舊固執地說,絕對不會背了父親的遺願,所以……”

蘇袖說話間,持帕抹去眼角滲出的淚,“我也知曉自己配不上公子的。”

“你怎麽能這麽說?”秋夜卿一把抓住她的手,“莫說姑娘長得如此漂亮,能體諒公子處境,也是上人之心。”

她眸中似有隱隱淚光泛起,大約是這些年自己這番情係,還是落了空,不覺歎了口氣,“終於是知道了原委,我也安心了。”

這時白錦已然踏上二樓,白衣翩翩,桃花眼下一痣生出幾分銷魂氣質,唇角微浮風流不變,就連脖頸間的花紋,也還是那般迷醉他人。如何看,這都是個醉意千秋的翩翩佳公子,蘇袖捂著心口,但覺即便是看一次,還是被那外在的英俊給擊中了心扉。

身後忽然冒出那黑衣男子墨昔塵,扶住了她微微一晃的身子,“小心。”

秋夜卿錯愕地看著眼下的情形,蘇袖也錯愕地看著身後的墨昔塵。白錦則笑著說:“長天坊二樓的風景很是不錯,幾位美人還喜歡嗎?”

蘇袖狠狠地瞪著這位把情勢愈搞愈亂的渾蛋。

白錦毫無介懷,摘下幾縷桂花,灑在眾人之間,口中說著:“香、著實是香!就是碎的太多,無法拚全。”

蘇袖怔忡,看著身前長勢茂然的老桂樹。前路茫茫,何去何從,就算有了白錦的相助,可後有地獄門追蹤、前有陌路迢迢,到底自己能否完成父皇的遺願……她看著談笑風生的白錦的側顏,微微有些迷茫,即便是自己完成了又能如何?真的要顛覆王朝?她隻是一介女流,能擔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