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南煙雨孤雁飛

蘇袖乘著夜色,一路疾奔,青陽鎮她自然是知道如何走的,當年也曾隨著門主下山辦過事兒,對路還是有些熟悉的。

隻不過孤身女子在夜裏行走,的確是過於引人注目。好在此時除了更夫,也沒有其餘人。

青陽鎮是一座水中小鎮,彰顯著江南小鎮的柔美多情,水波煙寒,回環曲折。一座青陽小鎮坐落著近百個深宅大院。樓在橋邊,窗在水上,粉牆黛瓦,飛簷翼然,牆垣斑駁。深褐色窗欞,雕花隔屏,玲瓏幽暗。每座宅院外都鋪著齊整的青石板小路,月華之下,折射著幽冷的光。

林福客棧外掛著兩串紅燈籠,殷紅耀眼,打老遠就能瞧見那不一般的二層小樓。微微放下心,她快走兩步,就到了水運寒所說的南邊小宅。

輕輕地叩了下門環。心裏還在思忖著,這夜裏來此,會不會打擾了人家,亦或者說完全不會有人應門,若當真如此,身無分文便隻好流落到湖邊坐一夜倒也無妨。

大約過沒多久,便聽見內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顆心才緩緩放回原位。朱紅木門輕輕打開一條縫,內裏傳出個與自己同樣操著點江南軟語的女子聲音,“誰啊?”

“是沈娘嗎?我是水運寒水公子的朋友,來此借宿兩宿。”

那女子好奇地“咦”了聲,倒是打開門來。穿著件白裘,燭火之下襯得一身出塵雪白,隻是借光卻也不能窺見全部美貌,但覺幽香滿鼻,頓生好感。

沈娘輕聲說:“姑娘你先進來,外麵太涼。”

蘇袖跟著沈娘踏入宅院當中。不大不小的院落,種著數顆看不清模樣的樹,花瓣飄落,月下芬芳。踏著眼前的青石板路,她跟隨著似水搖擺的女子,隻覺入了舒適的幻境,美不勝收。

經過廊下美人靠,便是主宅。很明顯,沈娘不似小鎮中大戶人家,主宅分四間房,就再無其他。光線明暗不均,也的確不太能欣賞,蘇袖站在門外對沈娘說:“謝謝您。”

“姑娘如何稱呼?”

“沈娘就喚我蘇袖好了。”蘇袖安安靜靜地說,大約在這寧和之地,連心情也平複了下來。

沈娘分外親切地牽過蘇袖一手,柔聲道:“蘇姑娘是累了吧,今夜就先歇息,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謝謝沈娘!”

看她將燭台放在自己手上,轉身朝著自己房間走去。蘇袖謝了聲,沈娘轉身笑了笑,便推門走了進去。

蘇袖吐了口氣,推了門,也不細看屋內擺設,先除了有些髒的外衣,就躺了下來。

眼瞧著天光微亮,似乎也是寅時時分,她真的累了,卻還需撐著疲憊的身體,想打量著緊緊攥在掌心的奶白色丸子,幸好一路下來都沒不小心將其扔了,也沒有因為掌心出汗而將其融化,滴溜溜地滾在手心,散著清雅淡香。

這是什麽東西?應該在那張帛書上有記載,隻是自己看不明白而已。還是不要隨意吃了的好,她從懷裏掏出塊帕子,將丸子包在其中,又將帛書包在外頭,明日央沈娘借個針線貼身縫上。

拍了拍胸口,她隻覺自己小秘密還挺多。雖然一路奔波又累又餓,還可能因為自己渾身髒兮兮的弄髒了人家的床,不過真的太辛苦了,先就沉沉地睡了過去。半途似乎聽見門開門閉的聲音,但蘇袖真的太累,以至於明明想睜開眼睛,卻如何都無法打開眼簾,朦朧間有人影子近了又去,警戒心起,卻又毫無力氣,以為自己著了什麽門道,不覺暗暗叫苦,狀似昏迷地睡了過去。

待到她睜開眼時候,第一件事兒就去摸自己的胸口,內裏布包齊全並無異樣,這才微微寬心。起身後見桌上放著些糕點,頓時頗沒形象地撲了過去,塞了兩塊下去,才感覺活了回來。

這時大約沈娘也聽見了她房中動響,輕輕地敲了敲門後進來,蘇袖這才有機會打量了沈娘的美貌。

一種江南水色的清雅,一襲輕軟白衣的純淨,眉眼舒緩,巧笑嫣然,仿佛就在她眼中,再沒有別種顏色。

就是這樣的女子,讓蘇袖生出了些許愧疚,昨夜居然懷疑沈娘對自己不利,當真汗顏。這時沈娘才也收回了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笑著說道:“原本擔心蘇姑娘長途勞累,所以回了房裏,就去取了些糕點與你,誰料你居然睡死了過去,想想我也沒再叨擾,先回了房裏歇息。”

這般說,蘇袖就更加不好意思,垂首說:“謝謝沈娘。”

沈娘忽然將手覆在她的手麵上,目光清澄,毫無異色,“既然是運寒的朋友,那便不需這般客氣。”

蘇袖紅著臉,諾諾應下。

此時沈娘才捧著自己方才拿來的幹淨衣服,軟聲道:“蘇姑娘一會兒是否需要沐浴下,沈娘獨自住了很久,不知衣服能否合適。”

接過衣裳,是青白軟紗長裙,比自己身上的衣裳不知好了多少倍。蘇袖自小就沒了親人,更別說有人貼心照料,沈娘的一番溫柔行徑,竟讓她想起了自己逝去已久的母妃,頓時紅了眼圈。

沈娘莞爾一笑,牽著她的手朝著主屋旁的小房間走去,口中說著:“運寒今日就要來,怎樣也要給你打扮好看些,太過狼狽顯得我待客不周到。”

聽她這話,隻覺她似乎理解錯誤,蘇袖急忙上前,匆匆解釋著:“我與運寒是……”

話一出口她自己反倒一愣,這要如何解釋?自己是逃婚出來的,而且是水運寒親自放出來的,本就複雜無比,說來說去無非是團亂麻,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咽回後話,自己一人麵紅耳赤地說:“不是……那種幹係。”

沈娘會意地推開小門,將蘇袖向裏一送,圓桶內熱氣騰騰,已是準備妥當。她促狹地眨眼,“快些洗吧,或者運寒沒多久就來了呢。”

蘇袖都來不及多說些別的,門就被沈娘牢牢關上。她深歎了口氣,頭大如牛。說到底反倒覺著自己是個負心人,水運寒於自己,恩深似海,一次又一次地遷就著自己,可她呢?總是不斷將他拒於門外。

褪去髒衣,僅有玄天八卦緊緊地貼在胸口,沉入滾燙的水中。她舒了口氣,洗卻鉛華一身累,此刻終於安心不已。

沈娘是水運寒的什麽人。原先在門中,從來沒有聽過他說這件事兒。閑來無事又起了幾分好奇心,那般柔美的女子,那般溫婉的女子,難道會是水運寒的情人?拍了拍臉,她將自己胡亂飛起的思緒給收了回來。

浸了大約有一炷香的時間,就聽外麵傳來了男子溫和的聲音,“她來了嗎?”

是水運寒!蘇袖打了個激靈,從水中坐起,趕忙起身,手忙腳亂地擦拭著。

“夜間來的,讓她休息了一夜後,先去洗個澡。看這姑娘氣色,一路奔波太累了。”

“嗯是,我坐這裏等她一下。”

“早飯吃了沒?我去做一些。”沈娘的聲音聽來就欣喜異常,讓蘇袖更加好奇這二人的關係。

沈娘放了一套自己的衣裳,與平時地獄門中的自己的衣服完全不一樣。淡紅色的軟紗長裙,外罩絲質白色長衫,直垂到腳麵。再將那繡著花紋綴著流蘇的腰帶束上,布包塞入懷中,她擦拭著頭發,打開了門。

外有樹樹桃花,一如水運寒的小院,紛飛桃花間,那清雅的公子正坐在樹下美人靠上,聽見啟門聲音後,四目相對。

淡眉輕掃如秋水,玉肌伴輕風,好一個佳人出浴,美不勝收。

水運寒起身,朝著蘇袖這邊走來。沈娘應聲出了廚房,滿眼欣喜地打量著她,口中讚道:“我年輕時候的衣裳,穿在蘇姑娘身上,真是和當啊。”

“像!”水運寒也跟著說了聲。

蘇袖愣住,年輕?沈娘怎麽看也不像個年紀大的女人啊。像?像誰?

眼瞧著她那雙水眸中靈動著莫名的光彩,水運寒輕聲笑,“你與娘年輕時候很像。”

娘?!蘇袖頓時傻眼了,目光從這頭移到那頭,這兩人,不論從哪裏看,也沒瞧出相像的地方,若說是情人,也沒有人會不信的吧。

“我……我倒是沒想到,你娘親居然住在山下的鎮子裏,恐怕門主……”蘇袖囁嚅幾句,水運寒已然上前牽過她的手,轉身與沈娘說:“我與袖兒說幾句話。”

沈娘欣然頷首,顯然她也是很喜愛蘇袖的。豁然想起兒時的運寒,便是張著大大的眼睛,頗為得意地對自己說:“我娘是最美的,以後我也要找個與娘一般的女子做娘子。”

這倒是已經領上門了,她捂唇一笑,又回身去準備早飯。

蘇袖滿麵詫異地問水運寒:“她真是……你娘?”

“如假包換。”水運寒含笑,旋即板正了臉,“隻是因為毫無辦法,才讓你來尋這處的,但是切記不能透露出去,江湖中多少人要尋我們的麻煩,所以家眷一律都格外保密,你應該懂的。”

蘇袖當然懂,地獄門的人大多孤身一人,但凡有家人的,也都隱姓埋名,就怕被江湖上的仇家知曉借此要挾,她乖乖地點了點頭,“我曉得了。”

水運寒站定,“還有,別對沈娘透露我在地獄門的事情,她清淨慣了,以為我在外做生意,不想讓她太擔心。”

蘇袖又點了點頭。

水運寒滿意地笑了,“想來門主也覺著你不太容易就死了,所以如今門中上下還在依門主意思,四處搜尋你。”

那是自然,大元皇室隻留了自己一根苗,已經是福厚命大的主了。

“所以我看,你還是暫且留在沈娘這裏比較保險。她獨居慣了,有你相陪,也是非常開心的。”水運寒緩緩地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那雙澄澈的眸子在蘇袖身上兜兜轉轉,惹得她麵上微紅,輕聲說:“我得想想。”

畢竟不能一直這般欠了他的情,雖則想還,卻還不能夠這般一直接受好意,就算自己固執也好,傻氣也罷。隻是看見他微微黯然的眼色後,還是頓了下道:“好吧,謝謝運寒大哥。”

水運寒扯了扯嘴唇,很是無奈地說:“如今看來,我這倒貼得也太厲害了些。”

蘇袖更是無言以對,隻好訥訥地杵在原地。

“袖兒,你是不是早已心有所屬了?”水運寒突然問。

蘇袖啞然,半晌尷尬地笑,也對,如果不是心有所屬,沒理由會拒絕水運寒這等人啊。然後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著,“大概是在蘇袖年幼時分,曾有個青梅竹馬,一直交好,自離散後,便掛念至今。”

“青梅竹馬?”大抵是水運寒有些意外,所以挑眉間滿是不信。

蘇袖反倒冷靜了下來,認真地說:“對,青梅竹馬,當年曾是太子伴讀,父皇曾經有意將我許配給他,隻是後來他因為爹爹犯了些事兒,以至於父皇問罪,滿門發配,從此後天涯兩端各自思念吧……”

水運寒自是沒想到還有這種說法,居然愣在原地。

也是因著此事兒倒是也有過的,作為當時還是長公主的她,的確也傷心過不少時間,之後因著國破家亡,此事兒才逐漸淡了下去。這麽一回想,還是略有些傷懷地垂下了眼,“所以這些年,還是希望有機會能尋回他的。”

水運寒歎了口氣,“原來如此。”

這時沈娘已經出來喚二人吃飯,精致的江南小點、米粥,讓人能瞧出沈娘的一片妙手慧心。

水運寒初一看,便十分欣喜地說:“許久沒有吃娘做的飯了,有些想念。”

沈娘埋怨地看了他一眼,“當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若非有袖兒姑娘在,你怕是這生意要做到何時。”

蘇袖輕輕地咳了聲,被剛滑下肚子的那口米湯嗆著了。

她其實也有些好奇水運寒為何要入了地獄門,比如她自己,便是孤苦伶仃於世,可憐十分,而水運寒卻不一樣,慈母尚年輕美貌獨居小院,他卻在謊稱做生意而常年不著家,即便是這小院就在逍遙峰下。

然則她隻是將這疑問隨意想想,倒也沒有唐突去問,畢竟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自己懷揣的事情,也絕對不少於任何人。

水運寒倒是匆匆吃了兩口,便將懷中銀票分做兩份給了蘇袖與沈娘,“我這便要回去了,出來太久怕下麵的人有什麽閃失,袖兒就煩你照顧了。”

沈娘頗為不舍地起身,“你這就要走了嗎?”

“對。”

蘇袖知曉他是怕出來太久著門主懷疑,所以必須要早些趕回去。所以點了點頭,上前替水運寒整理了下辛苦行走而來風塵仆仆的儀表,“你一路小心。”

蘇袖是習慣了服侍別人的,但這一幕在外人看來卻著實曖昧,尤其是水運寒那含情脈脈的眸子,教沈娘欣慰不已。

其實蘇袖哪裏能一直待在沈娘這兒,別說她怕真個待久了,被沈娘那慈母心給感化得不忍離去,也擔心之後會給水運寒惹來麻煩。

夜間,她輕輕地關上了自己住的那小房間的門,站在沈娘門外,咬了咬唇,返身便走。其實單僅一日,她便十分不舍沈娘,因著她已經讓自己體會到了久違的親情。

但這裏就在逍遙峰下,自己這身份隻有蕭茗知曉,他定不能善罷甘休。當然,這也全在於她並不知道,水運寒也知曉了自己的身份。蒙在鼓裏的蘇袖,心心念念地就生怕地獄門會搜尋到這裏,寸寸查找,哪裏會有蕭茗找不見的人。

雖然說起因是自己逃婚,但終究也是擅自下了逍遙峰,一想起往後就如同無根浮萍一樣四處飄搖,心就有些忐忑。若是教蕭茗給抓回去,恐怕就沒好果子吃,雖然自己有能與其換平安的砝碼,但終究不願。

乘著夜色,她一直漫無目的地走著。若說蘇袖是個多心思縝密的人,連蕭茗這般精明的人都能被瞞住,也實屬不易了。

當年為了識得所有玄天八卦上的字,她找水運寒借來筆墨,說要練字,將內中所有地點,每一個字寫在一張紙上,找不同的人問來,從而認得了玄天八卦上所有的地點。天狼崖的坤卦碎圖,被蕭茗拿在手中,她也想著是否需要,順流直下,開始尋找第二個地方。

買了匹馬後,她連夜離開了小鎮,朝著最近的第二處地方奔去,恐怕短時間內,蕭茗也是對其行蹤,無法完全掌控。

滄瀾江上,一葉扁舟,緩緩朝著長天鎮的方向劃去。山清水秀,流水迢迢。雲煙滾滾,殘紅染霞。

一個著青衫的小書生,白白淨淨的麵上皆是愜意。自從離開沈娘處,她便扮成個書生模樣,典雅幾分,素淨幾分,樸實幾分,與原先那個花容月貌的蘇袖有些差池,大約連蕭茗都沒料得蘇袖會扮成如此模樣行事兒。

不過,蘇袖一直覺著自己這些年的安分守己便是為了自由後的無法預料。

艄公在雙槳推行間,興致大發地唱出了歌:“一捧長天喲——誰在雲上喲——”

蘇袖抬袖看著萬裏青空,忽覺此刻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