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歲寒期約無相缺

晏雪山的名字來自於一個古老的傳說。便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龍之九子晏雪曾經化身為人,行善於世。卻不料遭到佛門高僧追蹤,最後將其鎖於絕頂上天井中,時雷雨天氣,時常能聽見龍嘯九天的聲音,不絕於耳。後老百姓為了平複晏雪的怨氣,自願將此山命名為晏雪山,而他們也為了紀念晏雪行醫治病的恩德,為其在山中立了一白龍祠,逢年過節便香火旺盛得很。

“那後來晏雪的怒氣平息了沒?”

因為歲三寒不喜外人侵擾,三人便將馬寄於山下小鎮,一路步行而去。路上的確也見到有拎著水果持著香的村民。

也幸好有白錦這個典故之聖,走到哪裏也不會覺著太過煩悶,蘇袖聽得十分入神,也偶爾問些心中疑問。

白錦微微一笑,指著前方一個小祠說道:“據傳,因為人們誠心祈天,天帝感念晏雪功德,遂命那位高僧將其放歸山林。”

“倒是個結局很好的傳說。”蘇袖朝前跟了幾步,看著白錦手裏攥著的一個包裹,“你拿著這堆東西是要祭祀龍王?那到底世上有沒有真龍呢?”

白錦持手於唇上,“在真龍地,怎可隨意問真龍。我這包裹,一會兒到了你就知道了。”

被其故弄玄虛嚇得立刻噤聲的蘇袖,連忙不再多問,三人一路直上,沿著山路大概走了有兩個時辰,終於穿過一片竹林,看見個身著灰衣的男子。

“那位是……”

白錦擺了擺手,自行上前朗聲道,“蘇子先生,白錦再次求見,不知是否打擾了蘇子先生。”

那人沒有理會白錦,彎著腰繼續侍弄著自己手底下的花,蘇袖定睛一看,正是一叢叢蘭花,吐露芬芳。

白錦無奈地搖頭,上一回自己因為站了太久最後沒有耐心,直接撂下這位蘇子,到達歲三寒的房前時候,就被柴言一招險些刺中心口,這三人真是不好交代。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在下知道蘇子先生好酒為尊,今日特意拜會,還帶來了先生喜愛的鬆花酒,不知可有機緣一見?”

蘇子微微一頓,朝著幾人看來。

蘇袖“啊”了一聲,隻覺此人長得也十分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來是誰。白錦回首看了看她,自然也期望她能辦點什麽,結果她也不過是苦思冥想之後索性放棄。

白錦搖了搖頭,打開書中的包裹,露出手中的一壇鬆花酒。

果然白錦此番前來,還是有所應對的。

那蘇子眸光頓亮,隻是忽然唉聲歎氣捶胸頓足,“近日險些貪杯出事兒,他們都不許我喝了!你們走吧走吧!”

白錦一愣,未料居然如此進展,三人對看一眼,隻見蘇子已然苦著臉轉身繼續去弄著自己手下的蘭花,再不理會遠道而來的幾人。

蘇袖靠近白錦,低聲說:“難道不能直接上去嗎?”

白錦搖頭,“歲三寒缺一不可,若誰不滿意也決計不可能的,他們性情獨特,也不會因為你的身份就有所動搖的。”

蘇袖咬唇,蹙著眉頭看著蘇子,忽然靈機一動,在白錦還未來得及攔住自己的時候就衝了上去,對蘇子說:“你這花種得不對!”

蘇子莫名地看著她。

蘇袖惴惴不安得很,她其實也是小賭一下,若說蘇子好酒,花種應該不算太精通,憑借自己在禦花園被人教的那點小知識,應該也足夠應對一番。

果不其然蘇子撓了撓頭,“你別蒙我,你看我這蘭花開得多好。”

蘇袖指著一朵紫色中紅,有十四萼,花頭倒壓也不特別綠的蘭花說道:“先生的花種得還是不錯的,比如這朵應就是蘭花中名為何蘭的好花,然而隻色紫的就這一朵,其餘皆是白色,卻是下品。”

那蘇子愕然,丟下手中花鋤,“此話怎講?”

“先生許是沒有見過蘭花中的上品,我便是見過一朵,名為陳夢良。每幹十二萼,花頭極大,為眾花之冠。至若朝暉微照,曉露暗濕,花三片,尾如帶徹青,葉三尺,綠背似劍脊。”

蘇子似乎想了很久,熱切地問,“這種花你是在哪裏見過的?”

蘇袖方要說話,已經來到她身邊的白錦忽然按住了她,頗有深意地回答:“蘇子先生以為呢?”

蘇子先生以為呢?天下至花,不是凡花,卻在哪裏還有?

這蘇子看了眼蘇袖,忽然搓了搓手中的泥,喜氣揚揚地道:“走,與我回去,你與我說說還有什麽好花?最近這兒沒酒喝了,我隻能寄情於花了,好是可憐。”

白錦微微鬆了口氣,心道好歹是宮中出來的人,禦花園走過幾遭,自己怎麽就沒印象見過那朵陳夢良呢?然而卻聽蘇袖在前麵侃侃而談,已是與那蘇子相談甚歡,不覺與墨昔塵笑道:“我看你這收的便宜徒弟真不錯。”

墨昔塵頷首,表示同意。

走幾步,就看甚為開闊的一個空地上,幾座竹屋靜靜地佇立著,蘇子指著那裏說:“唔,到了,兩位兄長許是正在下棋。”

就聽內中突然傳來一聲頗為清冷的聲音,“什麽情況?不是別隨意放人進來嗎?”

蘇子忙慌上前,隔屋說道:“弟弟今日所帶的人,有些蹊蹺。”

“什麽?”

“她見過陳夢良!”

“陳夢良是誰?與我們有何關係?”

蘇子這番沒頭沒腦的說答,讓身後幾人都有些哭笑不得,然後他急得沒耐,忽然就推開門走了進去,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或者他終於是解釋清楚了,裏麵終於傳來了那人的聲音,“你們進來吧。”

三人這才踏入了歲三寒所在的房間。

房間不大。極目所望,可見簡易的桌、椅,陽光順利的透入,照在正在下棋的兩人身上。依著蘇袖所想,那清冷的說話之人應該就是秦竹,因為他一身青衣,平整無皺,整頭長發束起露著額頭,不留一絲碎發。雖已年逾三十好幾,卻能感覺到,此人年輕時候,應是如何美貌。但就現在,也還是那麽的令人挪不開眼。

坐在他對麵的,大概就是白錦口中好吃的柴言,他著一身黑袍,散發垂腰,縷縷銀絲昭顯著時光匆匆。正如近日蘇袖所感,迷戀山水之人,果是容易保持年輕之貌,單看他們三人,並沒有覺出流光飛逝。

秦竹偏頭看了眼幾人,最後在白錦身上逗留片刻,“喔”了聲,“我曉得了。”

蘇袖想要說些什麽,白錦攔住了她。

果然,秦竹又開始專心的與柴言弈棋,連蘇子也是非常恭謹地站於一旁,毫無怨言。果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隱士歲三寒,隻是為何他們會與自己的父皇有過來往,且還能答應替父皇保管玄天八卦中的一卦呢?

經過這番曆練,蘇袖有些看不透自己的父皇了,難道是早知天年將至?還是從繼位就開始了如此周折的布置。

三人靜靜地等著,直到柴言一子落下,突然歎了聲,“哎……又輸了。”

這局棋終於是到了尾聲。秦竹頗為滿意地起身,朝著三人走去,然後站在白錦麵前,“你又來了。”

“是,晚輩早前就已說過,還是會來的。”

“我也說過,你再來就不會那般簡單地走了。”

“是,白錦知曉。”

“唔。”秦竹看白錦一直非常鎮定的模樣,總算是有些滿意,“你與你父親還真是十分像,同樣的倔強脾氣。”

“自然,而且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白錦露出些肆意輕狂的笑,讓秦竹頗為意外,他朝後退了幾步,坐回原處,“我也沒那麽容易將東西給你們。”

白錦將酒放在桌上,蘇子眸子一亮,她傲然地說:“晚輩接受考驗!”

山下的寺廟暮鼓已緩緩敲響,未料這一站,一日光景居然已經過去,連蘇袖這站久了的侍婢都有些勞累,她不由自主地看向秦竹,隻見他依舊維持著與白錦對視的姿態,似乎還未鬆動之勢。

好奇怪的人。蘇袖腹誹,這便是考驗嗎?兩個同樣美貌的人這麽看,就如同眉目傳情一樣,實在是電波流動,十分刺激。

終於連蘇子都扛不住地擠眉弄眼,柴言忽然拍著肚子說了句:“我餓了。”

秦竹終於表情微微一動,就聽柴言繼續問:“你們誰會做飯?”

蘇袖與白錦同時指向墨昔塵,“他!”

墨昔塵麵無表情,冷酷的漢子威武雄壯。柴言蘇子對視一眼,都顯出了意外的表情。

總算是情勢緩和了些,五人圍坐在青竹做的桌子旁,蘇袖念起秦竹好茶,連忙站起說道:“聽說先生一直愛茶,不若由袖兒泡幾杯茶給你們喝吧。”

秦竹忽然疑問聲起,“袖兒?”

“蘇袖。”白錦搶先答了句,又指著正在廚房裏“大刀闊斧”的墨昔塵,“墨昔塵。”

秦竹略有情緒地瞧了眼蘇袖,這才好奇地挑眉,“墨昔塵?江湖人稱暮風俠的墨昔塵?上次他出現替你擋了一劍時我就覺著劍招極像,原來當真是他。”

蘇袖心道師傅好大的名氣,連江湖的隱士都知曉他。然後回頭看了眼墨昔塵,此人依舊麵無表情,麵對著一堆配菜,起手切菜頗有江湖俠士風範,十分利落。

秦竹這才難得的有些和藹地看向她,“你會烹茶?”

蘇袖頷首,“不知先生家中所用茶盞為何?所用泉水為何?所用茶點為何?所用茶葉為何?袖兒便是盡力一試而已。”

秦竹這才小有興趣地回答:“茶盞為宣窯印花白瓷,泉水為此山中水,茶葉則是劍南蒙頂,也有此山自種小叢白露。”

蘇袖頗為欣喜,為蕭茗炮製碧茶已久,總算是尋見個此道中人,“白露即可,山泉亦好,可惜茶盞,若是宣窯壇盞為最,質厚白瑩,樣式古雅,隻可惜自前朝覆亡,所留白瓷愈少,先生一看便是精於此道中人,袖兒恐怕會班門弄斧。”

“無妨,你說說看你平時如何烹茶。”

蘇袖想了想,“好放些花拌茶。”

秦竹露出點不喜表情,“花香濃烈,豈能與清茶同伴。姑娘怕是走錯了道。”

蘇袖慌忙擺手,“花拌茶者,用平等細茶拌之,茶味不減,花香盈頰,也不脫俗。像橙茶、蓮花茶,在太陽還未出的時候,將半開的蓮花撥開,放細茶一撮,納滿蕊中,以麻皮包裹,令其放上一夜,第二日清晨摘花倒出茶葉,用建紙包茶,焙幹即可。”

秦竹欣然,“若這般倒是可以一試。隻是此法甚是複雜,你……”

蘇袖心裏微黯,這一天,一直在拿當年宮中所用來應付,想來此人早已看出端倪,此刻怕是已經有所確認了吧。

她忙起身,與諸人說:“袖兒平日所泡碧茶,也可一飲,這便去為你們泡上一壺。

經由柴言指點,她尋見茶具,坐與一旁。碧茶……當是用自己的方法,烹出的水色清透,茶香撲鼻,當時的蕭茗很是滿意地命名為碧茶。隻是……自己還有機會為他泡上一杯嗎?這般一想,連秦竹與白錦的話也未聽全,自己心中徒留些惆悵。

不知……還有機會嗎?

隻是一日,全都念起當年宮中往事兒,也讓她愈加堅定,國仇家恨不能忘,她必須要與白錦站在一起,為自己的未來努力。練好‘清心大法’,尋到玄天八卦所有圖,然後將鳳以林成功引出,最後取其項上人頭,為整個海上覆亡的皇室,祭祀英靈。

其時,碧茶也已烹好,細細地倒入茶盞中,又由墨昔塵端上做好的飯菜,白錦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歲三寒,三者為伴。若我這等左擁右抱著,當真幸哉。”

柴言夾了一筷三和菜,放入口中,忽然變了臉色,大抵也許和第一回白錦吃到墨昔塵苦學回來的飯菜時候的表情一樣。

他放下筷子,又飲了口茶,滿口留香,慨歎,“當真如此左擁右抱,我也喜歡。”

秦竹冷冷瞥了柴言一眼。

這時候蘇袖坐回原位,忽然看著秦竹說:“我想起來你是誰了!”

她就說怎麽總感覺這三人十分熟悉呢,可能與自己當年太小,連白錦都記不太清,更何況是曾經總跟在父皇身邊的幾個謀者,卻在一夜之間忽然消失的人。

但是她卻對秦竹印象深刻,兒時總是與奶娘說,“跟在父皇身後有個哥哥可好看了。”

眉間有一朱砂。

隻是如今不知是特意還是無意剮去,那顆朱砂早已不見,留了點淡淡印記,難怪剛一看見卻毫無印象。

秦竹抬眉,“哦?”

蘇袖忙慌垂頭,“沒……我就是覺著先生與我記憶之中的一位故人很像。”

她忽然停了手,呆呆地問:“不是……四個人嗎?”

“世事兒滄桑氤氳萬變。”秦竹這回倒是不再話裏有話,而是淡淡地道:“自從大師兄與朝廷爭鬥中亡故,我們便決心退隱江湖。”

是啊,那時候的朝堂風雲,自己何嚐不是深卷其中,最後成了王朝葬送逐浪隨波的可憐人。

秦竹將一個軟袋放在她的手中,“不知道是誰走漏風聲,近日有好幾撥人來尋過我們,隻是沒有什麽證據又不能將我們抓走,所以尚算平安。你們走後,我們恐怕就要搬離此地。”

白錦忽然變了臉色,“我們快走,怕是螳螂在前黃雀在後。”

秦竹不再挽留,三人迅速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你們等等。”秦竹忽然站起,恍若當年孝武帝身後的謀士般,綻放著經年歲月的風華,“記住一件事兒,你們要找的人,並非所有人都還與我們一樣。”

白錦愣住,拉著蘇袖扭頭就走。

會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誰認出了蘇袖?一路追隨?居然有人先他們一步找到歲三寒?怎麽會有如此巧的事情?還是秦竹故弄玄虛,隻是想要他們盡快離開別擾他們的清淨?

白錦的心中一直在思量著這個問題。然則她卻忽然停下,讓蘇袖著緊打開手中的軟袋,隻見其中寫著一句話:“若你等找齊七張圖後,還執意找下去,便在朝龍嶺尋找我們。”

她瞪大了眼睛,再回過頭,卻看空山寂寥,群鳥飛起。當年大元朝最享負盛名的謀者天機,已然人去樓空。這一著,卻是白錦輸了。

白錦狠狠地將軟袋扔在地上,臉色白的得可怕。

蘇袖看完紙條,反倒是她冷靜地去勸白錦,“別擔心,智者所在,必是老謀深算,我們還是先去將其他幾張圖找到,按他所說,去朝龍嶺尋他們便是。”

“我就擔心,他還是在騙我們。”

蘇袖看著簇簇蘭花,回想起秦竹柴言蘇子三人的眼神,默默地搖了搖頭,“我能感覺,他們對我父皇,還有舊情。”

白錦歎氣,“隻能如此,隻能如此了……”

果然,尋圖並非那般容易,蘇袖撫了撫胸口那小八卦,愁眉看向天際朗朗,一聲鶴唳,忽然響起,還真有數人腳步響起。

三人對視一眼,立刻朝著隱秘處走去,沒了身影。

但見身著藍衣的諸人朝著山上走去,當先一人口中還在說著:“他們確實是朝著這裏來的嗎?”

“沒錯,門主所繪圖中,方才在鎮裏對過,的確是朝山上去了。”

蘇袖心裏一驚,看向白錦,白錦這回卻是閉目沉思,待這些人消失在山路盡頭,他們三人迅速撤離,這次連那座小鎮都沒去,而是翻過晏雪山,經由穀底再翻過下一座山,沿著平江大道向著下一個目的地重樓鴛而去。

一路三人無話,終於墨昔塵說了句:“擺脫了。”

白錦才緩緩開口,“九天門。”

居然是九天門而不是地獄門!連蘇袖也不相信,為何九天門會跟蹤他們三人,明明白錦對外宣稱的也是帶著自己的小娘子遊山玩水探訪故友,難道這次珍寶大會上露出什麽端倪?

“雲連邀果真……不簡單嗎?這麽些年也沒有放過對我的懷疑……”白錦忽而苦笑,看向蘇袖,“看來之後的路得愈加小心了,而且需要加快速度。”

“連夜趕路吧。”

九天門。

依舊是罩著銀絲軟甲麵具的雲連邀,他靜靜地聽著下屬的回報。當聽見三人擺脫諸人追蹤,而原本隱居在晏雪山的歲三寒也突然消失了蹤影,終於嘴角一動,輕聲說道:“無妨。我們隻要知道他們最後會去哪裏就行。”

“可是門主,就這麽放任他們去把圖收集齊了,是不是太危險了。”

“讓他們去收,比我們自己找更為簡單,畢竟是他們的故舊對不對?我們隻要在路上給些幹擾,陪他們玩玩就夠了。”

坐在一旁良久的便是緋夕煙,自從定玉樓被雲連邀救回後,她光是養傷都用了很久,坐在原處隻能微微側身,以免碰到背後的傷處。

那人微微看了眼緋夕煙,“可是我聽說皇上可不是這樣說的。”

雲連邀自然知曉,鳳帝是希望他抓緊時間將長公主給弄進宮中,旁的事情不用他操心。隻是他的計劃與鳳帝的計劃始終有著出入,更何況長公主的事情他也並不想讓緋夕煙知道,蹙眉說道:“這件事兒我自然知曉,在鳳帝時間未到前,借他們的手自然更快。”

緋夕煙囁嚅了幾下想要接話,但見雲連邀似乎有些不快,便再也不說話。

一方是意欲拿回玄天八卦的九天門;一方則是欲奪天下的地獄門。夾在當中的三人,略顯單薄。

隻是,白錦抬頭,依舊是肆意輕狂地笑,“我倒一點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