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碧山青入畫來

外人皆曰:惜香公子,當真風流。黑衣男寵、柔弱嬌妻,同處一室,毫無芥蒂。堪稱宅內奇葩,當世間男兒好生習得之典範。

這話大概是在路上無意間被蘇袖聽見的,三人此刻正是前往晏雪山尋找蘇袖八卦之中的“歲三寒”。

墨昔塵勒住馬,額上青筋直冒,“誰是黑衣男寵?”

白錦笑著拍了桌子,“好男寵,快給為夫去尋口水來,口渴。”

墨昔塵淡淡睨了她眼,卻也乖乖地去了。

“呀,師傅真是好夫君……”

白錦挑眉,“那是自然,我千挑萬選的,不說百裏挑一,那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好夫君。”

此時澄湖就在前方,若匣開妝鏡,金餅晶瑩;江波之上霄霧溟蒙,朝煙霏拂。四野晚山,仿佛離俗千裏,忘記繁華喧鬧,天地俱靜。

蘇袖這時乘著白錦下馬休息時候,跑到她身後問:“我就想知道,你與師傅是如何認識的?又是……如何……讓他知道你是女兒身?”

白錦抬首,看著遠處的一波煙江,似乎十分迷惘,“對喔,他什麽時候知道我是女兒身的?”

“咦!難道他還認為你是男人嗎?”

白錦甩手,“不知道呀,不過男女又有何幹,喜歡不就好了?大概是我傷重的時候救我一命,然後發現的吧。”

真是……蘇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原說白錦如此心思縝密性情沉穩的人,原來對墨昔塵居然是如此粗心大意。不知何時愛起,不知何時就成了未婚夫,不知何時就相攜以往。不過這樣真的挺好,蘇袖倒是很羨慕。

白錦默默笑,她與墨昔塵那等少兒不宜的相遇相識相知,哪裏能讓蘇袖知曉。不過捆著墨昔塵這般牢,難怪江湖中傳言惜香公子男女通吃。十分好笑。

墨昔塵拎著水袋策馬回來,遞給二人,“有些宵小。”

白錦接過水袋,先喝了一口後,才優哉地看著四野蒼茫的大山,獨有中間一條山道,笑道:“身手如何?”

“應隻是山賊一類,並非刻意為敵。”

白錦點頭,動了動腕處,“好些時候沒有打了,這回你在後頭好不好?”

墨昔塵蹙眉,“不行。”

白錦搖頭,“若放著厲害的,你上就是。”

蘇袖插嘴,“我看不如我……”

二人一起回嘴,“你在後頭。”

蘇袖瞬間無語。

來人大約有十來個,都持著寶劍,十足的綠林好漢的味道,尤其讓蘇袖意外的是,站在前頭的那位居然還有些英氣,劍眉星目,鼻若懸膽,英姿颯爽持劍一攔,“三位打擾,看三位遊山玩水心境不錯,想來錢財也是不錯,不若留下錢財與我等,否則休怪我們十個兄弟將你們盡數……”

後麵的一人抹了下脖子,做出驚悚的表情。

蘇袖望天,從離開長天坊到這裏,已經走了將近十日,難怪不識惜香公子真顏。看這些人腳底輕浮,想來隻會用最簡單的武功路數,怎麽打發都行,讓白錦出馬,可真有些委屈了。當然,既然二人說,讓她在後頭,她就隻好在後頭看一場大概就是惜香公子大戰十人,敵人丟盔棄甲屁滾尿流的好戲。

就看白錦微微一笑,紅唇輕啟,“想了想,本公子有些不耐打。”

對方一見出馬的居然不是那冷麵男人,而是這小白臉公子,不覺大喜。

“既然覺著不耐打,快快交出銀兩!放你們通行!”

白錦朝前走了一步,十個落魄漢子向後退了一步,她又朝前走了一步,他們又退了一步,白錦挑眉,“不是要打嗎?”

“對!打!”當先那英俊小哥點了點頭,朝著白錦衝去。

蘇袖捂著臉,隻覺可能會慘不忍睹。

卻聽見“撲通”一聲,那小哥居然號啕起來。她心道,白錦不會打得太重了吧,微微張開手,透過手縫看去,隻見那十人瞬間都跪在地上,看著白錦將十張銀票扔在了地上。

“錢!好多錢!”十個人就差沒痛哭流涕,此生都沒見過這麽多錢的感覺。

白錦拍了拍手,慢慢悠悠的朝著墨昔塵的方向走。墨昔塵問:“你不是要打?”

“誰說我要打?”白錦那鳳眼笑紋微顯,“本公子我多的是錢,花力氣做什麽,不如做點善事兒。”

眼瞧著那十人收了銀票就要轉身,白錦忽然喊了句,“喂,你們十個回來,收了本公子的錢,也得幹點活吧。”

一個胖子大咧咧地回頭喊了句:“明明是你怕了我們,居然還敢威脅我等!”

他話剛落音,但見劍光一閃,一柄長劍貼著他的頭皮飛到了十人麵前,直直地插在地上,徒留個劍柄,微微晃動。

這些山賊都僵在了原地,維持著方才那動作,白錦瞥了眼墨昔塵,嫌棄其居然動用武力,當真多事兒。

帶頭小哥顫顫巍巍地回來,英俊的小臉委屈地憋在一起,“請……請公子吩咐。”

白錦笑意風流,騰空起身,落於山賊麵前,起手拔劍,劍尖一抖,帶頭小哥微微一抖。

“別害怕。本公子不欺負人。”

她心情很好地問:“你叫什麽?”

“我?我叫李昭語。”

“倒是個好名字,怎麽就做了山賊?”白錦彈了彈劍,將其繼續貼著他們的頭皮扔回給墨昔塵,見李昭語嘴巴動了動,又抬手止住。

“你留下與我們在此。”白錦指著李昭語,然後又指著方才那小胖,“你們幾個,對這片山水應該很熟悉吧,給我找一處地方。”

小胖頓時精神抖擻,“原來隻是尋一個地方,公子但且吩咐,這座煙霞山,就是我們的地盤。”

白錦頷首,“我要你們尋一個山洞,洞外需有泉水,而且需能聽見泉水聲,眼及之處,卻又是這片大江,最要緊的是,洞內也要幹淨利落點,銀票我已經給足了你們,事情給我辦妥當點?聽見了沒?”

小胖領命,帶著兄弟們揚長而去。

李昭語大概感覺自己成了個人質,乖乖地跟著諸人,坐在了草叢當中,拔了根草送到嘴裏,苦愁地嚼了嚼。

“我說小語啊,看你人模人樣的,何苦去做山賊打劫呢?”白錦站在他一旁,隨意問著。

李昭語捂著頭,唉聲歎氣,“其實原也不想的,真不想的。”

“不想?那你不也做了嗎?”蘇袖也跟了過來,站在李昭語麵前。

李昭語微微一愣,旋即抬頭看見蘇袖,就紅燥了臉,“我……實在是家有病重多時的老母要供養,可是自己寫的字畫的畫沒有一個人願意買,在村中賈老爺哪兒打工一月,賈老爺卻借故克扣工錢。眼看著老母親病重,家裏無米可炊,與諸位兄弟鋌而走險,才做了這事兒。”

蘇袖這樣一聽,又有些心軟,卻哪裏知曉白錦摔了根草在李昭語頭上,“卻原來是個讀書人,也沒去趕考?”

“要我放棄老母親,那我這等不孝子即便是考上功名,又有何麵目回鄉?”李昭語咬牙,一番話倒是頗得蘇袖好感。她看了看白錦,以為她又要教訓此子,卻原來笑了笑,接說道:“那今日你們運氣也太差了吧?”

李昭語搖頭又點頭,“第一回做山賊就遇上了大財神啊!我覺著運氣還可以。”

不過蘇袖知道,她二人都是因為那番孝順之話而徹底原諒了他。白錦說道:“這次我給的銀票足夠你娶房媳婦照顧你娘,然後你就著緊了進京趕考去吧。”

“咦?”李昭語又紅了臉,忙慌起身,訥訥地問:“我能拜你為師嗎?”

墨昔塵忽然閃到他的麵前,冷冷地看他。

李昭語被嚇得要死,抱著身後的大樹,瑟縮地問:“怎麽?”

“不許。”墨昔塵別的話沒有,兩個字就將李昭語瞪了回去。

“師傅,我看……”

李昭語忽然撲通一下跪在墨昔塵麵前,大概是覺著方才蘇袖喊了聲師傅,就以為其實他才是家主,險些沒聲淚俱下地說:“師傅,求你收留我們吧。村裏的田地被占得差不多,官商勾結無法無天,我們是想找到個活幹,能奉養家裏就行。”

墨昔塵麵無表情,白錦扶著額頭,蘇袖無可奈何。

她如今也是靠山吃水,跟著白錦混飯吃,就算是心軟也要聽家主的。

白錦“咳”了聲,“先莫慌投靠,我也要看你這些兄弟能耐如何,若是連個地方也找不見,去我的長天坊豈不是就是吃閑飯?”

李昭語大喜,顯然白錦是應許了。

墨昔塵完全不明,為何白錦要找一個山洞。而蘇袖也不太明白,隻是二人都聽家主的,家主說一,二人都不會說二。

蘇袖覺著,眼下這種吃閑飯的感覺,實在好。

大約等了有一個時辰,連李昭語都不耐地來回觀望,一會兒笑眯眯地給墨昔塵遞上水,一會兒對白錦解釋著,“他們一定是找到了好幾處,正在看哪裏最合適。”

蘇袖忍不住問:“要山洞做什麽?”

白錦看著李昭語熱臉去貼墨昔塵冷屁股,隻覺此景十分好笑。然後神秘地說:“山人自有妙用。”

這時,那小胖領著一群人,歡樂地喊著:“昭語,昭語,我們來救你來啦。”

四人一同站起,看向來人,然後那小胖堆著滿臉笑意跑到白錦麵前,“公子爺,我們方才在煙霞嶺下尋見了個洞,十分合適,叫永樂洞,你們一定滿意。”

白錦見來人少了幾個,奇怪地問:“其餘人呢?”

“爺不是說喜歡幹淨些的洞嗎?所以我們那幾個在給你們收拾,這邊我就來接你們了。”他挪到李昭語旁邊,捅了捅他的胸口,“夠兄弟啊。”

李昭語忙慌附到他耳旁輕言幾句,小胖的臉都堆成了一朵大**,顯然是發自內心的笑逐顏開,屁顛屁顛地召喚幾個兄弟,替三人牽上馬,自己殷勤地上前去扶蘇袖上馬,口中念道:“神仙姐姐,容小的們帶你們去那永樂洞!”

蘇袖也知曉應是李昭語說了,白錦能留他們去長天坊的事兒,所以才這般熱情,自己倒也不拒絕,這些人雖然說剛做所謂的山賊,但心腸著實不壞。小胖抹了把臉上的汗,高喊著:“兄弟們,走!”

永樂洞在煙霞嶺下,岩石虛豁,山泉別流,從洞隙滴滴,聲韻金石。踩著水花濺起,李昭語讓剩下的人牽著馬回村裏等著,自己與小胖領著三人來到嶺下,撥開叢叢高至膝蓋的綠草,終於走到一處石縫中滴著水珠的山洞前。

已經有四個人將山洞內布置成可以居住的狀態,外洞內有幾個石階,簇簇碧草環於四周,原本應會濕潤的地方,在四個人精心布置下,用些枯枝搭底,再鋪上軟幹白草,走上去也就十分舒適了。進入內洞後,原有的一個石床也被同樣鋪上了軟幹白草,不知道哪個小兄弟還從村子裏抱來了被褥,總體來說,已經十分得看了。

白錦麵無表情地打量著,小胖子已經緊張得開始流汗,這時候白錦回身說:“可以了。你們幾個切記不許與外人說,這個永樂洞有人住下。我們過幾日就會離開,但在此期間裏,務必保證無人打擾。你們自己,也不許來。”

淡淡的一瞥從墨昔塵處射來,餘人皆驚,連聲應道:“是是是!”

白錦又取出一個玉牌遞給了李昭語,“去與你老母親交代下,三日後待我們事畢,就啟程前往長天鎮長天坊,找一位叫趙路的老先生,就說我讓你們去長天坊試試。他自然知曉。”

李昭語大喜,連忙接過玉牌,“公子放心!我們一定會保護好你們的安全,不讓任何人打擾你們。”

“嗯。這就去吧。”白錦微微一笑,李昭語與小胖率著其他幾人便迅速離開了永樂洞。

“這麽說,若是不合適,趙先生也不會留他們了?”蘇袖好奇那“試試”二字為何,所以湊到白錦身邊問。

白錦轉身坐與石階上頭,轉頭看著洞口處墜下的雨絲,“不是,趙先生是長天坊的二當家,這些人裏若有資質上乘的便可以進入長天坊學藝,再並非永遠碌碌無為的幫工。”

她眨了眨眼,“要知道若是能在長天坊中學藝,最後定是宮中禦用上品掌事兒的熱門人選,或者是坊間珍寶鑒定大師,一輩子也不愁吃穿的。”

蘇袖忽然笑了,親密地坐在白錦旁邊,“我說你心腸真好。”

白錦剛要說什麽,卻見墨昔塵忽然立於二人中間,一伸手就將蘇袖給拉開了半分,自己生生擠到了中間。

蘇袖很是不滿,“啊喂師傅!你連我也吃醋這要怎麽辦!你別告訴我,男人女人你都要霸著白錦,也太霸道了。”

白錦毫不為意,拐了下墨昔塵的胳膊,“快給為夫弄些吃的,餓了。”

話一落音,墨昔塵就瞬間消失,自動離開了原處,蘇袖無語地看著白錦,她眉眼彎彎,愉快地促狹,“他吃軟不吃硬。”

蘇袖張了張嘴,這時看白錦站起,環視四周,尋了處臨洞口的石階,拍了拍上頭說道:“好了,這三天你就在這裏修習清心大法就好。”

“你支使那十個人就是為了我嗎?”蘇袖上前,心情有些複雜。原本自己還在後悔逃婚離開地獄門的行徑,然則正是因為自己的這番衝動,倒是有了另一番境遇,也感慨,果然是世事弄人。

白錦回頭,微微皺眉說道:“歲三寒這三位隱士當年接受了皇上的指派,也不知是何原因,畢竟性格上……”

她做了個奇怪的表情,“委實古怪。”

那年她因為知曉歲三寒也是前朝故老,所以借故遊山玩水,朝著晏雪山去了,卻哪裏知道被給了閉門羹不說,還險些打起來。最後若不是墨昔塵替自己生生擋住一劍,說不定今天的白錦早已是地下亡魂。

但也正因為這番生死相搏的交情,歲三寒對白錦態度倒是好了很多。所以思來想去後,白錦還是決心再上晏雪山,尋找歲三寒。

蘇袖還是不明,自己修習三日與歲三寒又有什麽關係。

白錦才吐了口氣,頗為無奈地說:“這三人,有些怪癖,我需要準備準備。否則無全部把握拿下這回。”

猶記得當年她離開晏雪山的時候,歲三寒之一的秦竹就與自己說:“白兄,下回來,我等或許不會用劍相迎,但也不會那般簡單。你誌在何處,我等也知曉,但也要白兄有拿走這樣東西的真本事兒。”

白錦第一回苦惱地撓了撓頭,“這三人,秦竹好茶、蘇子好酒、柴言好吃。若是平日賞玩,白錦倒是毫無畏懼,隻這一回,有些頭疼。”

蘇袖忽然握住她的手,看向那張英俊無雙的麵貌時候依舊是有些動搖,好在自己如今已經習慣了看見後提醒自己一句,頃刻間就回轉了正常,輕聲說:“你是為了我的事情在煩惱,但是三人之眾,卻又為何要自己一人扛著呢?”

白錦微微一愣,大約平時也習慣了自己出馬萬事辦妥,也是第一回被別人當麵如此說。

“投其所好的確是對的,但是若你一人全數接下,也顯得我與墨師傅太無能了。”

白錦或者也在思索這句話,麵色轉為沉靜,徒有雨滴石台的清脆聲音,連綿不絕。

蘇袖說:“不說別的,我的門主好茶,蘇袖別的不成,這茶,的確是難不倒我的。”

整個地獄門,對茶一道最為刁鑽的蕭茗,在此方麵都被蘇袖弄得十分溫順,要說當年為了泡出一杯好茶,她真是沒少付出心血。

白錦眸中一亮,聽著蘇袖侃侃而談,“而且我記得你方才說墨師傅,除了使一把好劍,還下得廚房不是?”

白錦忽然笑了出來,三日時間,隻讓自己準備應對蘇子那酒鬼,的確是夠了的。

蘇袖明眸彎彎,“瞧,我說的對吧。”

白錦挨近,忽然將她下巴勾起,習慣性地放出那勾魂眸光,“我就說,我的小娘子還是十分聰明的。”

“要說你若是真是個男子多好。”蘇袖拍開她的手,不以為忤地歎了口氣,“有時候真覺著老天虧待了你。”

“不不。”白錦張開手,將蘇袖抱個滿懷,“你看,什麽時候不能讓人依靠了?”

白錦的懷抱十分溫暖,與她這人的感覺如出一轍。蘇袖靠於她的肩頭,輕聲說:“你說,我們能成功嗎……”

“那是必然。你若是不信白錦。”白錦頓了頓,“也要信名滿江湖的惜香公子。”

蘇袖舒緩了口氣,“我自是信你。自從遇見你後,從來沒有這麽心滿意足過。隻是我覺著,若沒有我,你就還是名滿江湖的惜香公子,不會麵對不知從何而來的變數,不會與江湖眾生作對,亦不會……卷入如此多的紛爭當中。”

白錦撥開她額上軟發,“你不懂。反倒是遇見你後,讓我不知從何而來的那些變數,變得更加明確了。”

蘇袖從她懷中抬起頭,四目相對,忽然輕笑出聲。原來她二人,都懷著不同的傷痛,等著彼此相遇,彼此療傷。

一道黑影佇立在親密無間的二人麵前。

此時的墨昔塵就像一個黑麵關公,伸手將蘇袖提起,輕易地拎著脖子放到了另一邊,與白錦離得遠遠的。

蘇袖連忙起身,拽著墨昔塵的袖子嚷嚷:“哎喲,師傅你別這樣,我與白錦真的是好姐妹啊,好姐妹啊……”

白錦接過墨昔塵手中獵來的山雞,就依著洞口附近光潔的石台上,尋些枯木意圖搭個小火灶。耳邊聽著蘇袖與墨昔塵二人打打鬧鬧的聲音,莞爾一笑。

不過白錦也不過是做個初始的事情,當真如她所說,墨昔塵的手藝十分絕妙,把個土雞烤得香脆酥嫩,皮焦肉鮮,做飯亦是做了很久的蘇袖不得不感慨,“若男人愛上了廚藝,實在是件令人嫉妒的事情。”

她吃完一個翅膀後,吮著手指開始打嗝,湊上前問墨昔塵,“師傅,你是為何會這麽會做飯?”

白錦非常優雅地抽出個白巾擦手,“因為我……也好吃?卻又不會做。”

墨昔塵搖頭,對她的話表示反對。

白錦挑眉,“我怎麽記得是這樣!”

墨昔塵繼續搖頭,卻又不肯說因由,隻是忽然嘴角微微浮動了個弧線,蘇袖大驚,師傅這是笑了!

在墨昔塵的記憶裏,與白錦的相交應該用色香俱全卻痛不欲生這幾個字來形容。

那年他被仇家雇傭的殺手埋伏,身中數劍,眼瞧著就要沒命了。躲在叢叢樹林當中,卻看見一個白衣人對那些個殺手說:“怎麽?在我雲虛門前也要草菅人命?不好意思,我師傅不太能見血。這樣,對方出了多少錢,我出十倍,你們就在他家門口,解決了此事兒。”

“我怎麽信你?”

白錦浮唇,“長天坊白錦。”

殺手們迅速撤離,算是達成了約定。這時候,白錦站在墨昔塵麵前,一腳翻開他的身體,看著胸口處汩汩流出的鮮血,皺緊了眉頭。

白錦說是自己救了墨昔塵一命。

墨昔塵卻說:是自己命大,逃過一劫。

白錦當時自認雖然外貌是個男人,但著實沒有勇氣抱起個將死之人,沾染了一身白衣。所以她硬著頭皮拽著這人的胳膊,拖回了隻有兩人的雲虛門。

墨昔塵道,那一回,自己是傷上加傷,十分慘烈。

最要命的,雲虛門掌門人沈遙那老不羞,也沒好好治,他迷迷糊糊地聽見那老頭子與白錦的交流,對話大抵就是——

沈遙:我說徒兒,我沒治過人啊!你平時帶些貓貓狗狗回來就忍了,今天帶個死人回來,為師壓力很大啊。

白錦:沒事兒,師傅你就死馬當做活馬醫,一定可以的。

沈遙:你這麽信任為師!(這老不羞當時一定是滿麵笑容十分得意。)

白錦:那是!你是誰的師傅!你可是白錦唯一的師傅!

墨昔塵心裏想,我命休矣。

好在他身子骨堅強,挺過了這一關,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就看一對鳳眼浮起個好看的彎度,穿著白衣的公子哥蹲在自己麵前,戳著他的胳膊說:“怎麽樣?以身相許吧?”

此後,就開始了墨昔塵給這對師徒做牛做馬的日子。若非白錦做飯難吃到他第一口就險些吐了出去,而那老頭子沈遙與白錦卻麵無懼色地吃著的時候,堅定了他要讓這兩個人體驗下什麽叫好吃的境界,才走上了武林第一大廚的路子。

往事兒不堪回首。

蘇袖捧著肚子笑,墨昔塵雖然回憶簡單,卻委實太過生動,以至於她真心覺著白錦與墨昔塵果然是天生一對無人可拆。

白錦陰沉著臉,走到墨昔塵麵前,冷冷哼了聲,“你居然敢腹誹本公子。”

墨昔塵倒沒有別的話,抬手替她拾去嘴邊沒擦幹淨的碎屑,讓白錦瞬間沒了話,紅著個臉回到了原來的石階上,轉個話題讓蘇袖拿出那本帛書。

“待會兒你吞下那顆‘清心涼碧丸’,打坐運行三個周天,將所有藥力吸收後,讓墨昔塵與你講解這本秘籍內容。”

“什麽?”墨昔塵錯愕。

白錦斜睨他,“你不是她師傅嗎?我不過是……”

“師娘!”蘇袖乖巧地搶答。

墨昔塵主動搶過帛書,顯然是欣慰得很。白錦瞪了眼蘇袖,伸了個懶腰,“我進去睡一會兒,你們開始吧。”

蘇袖小心翼翼地坐在石階之上,此刻正是視野極好時候。一碧無際,鱗次點點,蒼茫簌簌,鷺飛濯濯,而煙霞嶺前的另一奇觀,漸漸在此時鋪開了景色,江煙渺渺,霞染千裏,英英層疊,不絕入眼。

光這等好景已是讓她傾心不已,涼意漸滲,在墨昔塵的默許下,吞下了‘清心涼碧丸’,頓時打了個激靈,腦中似有千山暮雪,江天雪霽,一片雪白,瞬間化作冰寒之氣,在體內行了一個周天又一個周天。

“好冷。”這是她的第一觀感。

隻是墨昔塵卻熄滅了洞中唯一的火源,然後他冷冷地說:“山水演法,潛心靜氣。”

蘇袖一愣,忽然想起,這就是清心大法的第一句,也瞬間明白了白錦需要那十人幫忙尋找這個地方的原因。

山水之間,體會清心境界。或有山之古樸,或有水之溫婉;然雪山冰寒壯麗、青山婉約秀氣、蒼山壁立千仞,平湖清波柔緩、澄江奔騰千裏、大海波瀾萬裏,不論是古樸還是溫婉,都化作一滴石上雨水,落入心湖一點,靜謐安寧。

白錦睡醒時候已是子時有餘,她緩緩走到外洞,見墨昔塵正端坐在側,卻是十足如個師傅一樣守著蘇袖,而蘇袖頂上白煙陣陣,顯然還在行功當頭。

白錦挨著墨昔塵坐下,輕聲問:“怎樣?進展如何?”

墨昔塵與白錦倒是話多,他點了點頭,“尚算不錯,隻是不知為何,總是到得某個關頭,忽然停住。”

“原本清心大法就需要摒除思緒,靜心山水,排去外物幹擾,若內心重若千斤,如何能體會清心境界。”

白錦一番話說的也是在理,所以她才說自己無法練這法門,反倒最適宜的卻是墨昔塵,隻是他劍法早有大家之成,無須再去觸碰此類心法。如今三人也算孤注一擲,讓蘇袖嚐試著去練,隻是白錦自己也知道,未免有些太急。

蘇袖口中再次輕輕吐出一口清氣,緩緩睜開眼。站起身時候,目射寒江,瞬間如同清波浩渺中的冰冷佳人,一捧江南水氣若籠其身,倒是有些變化。

再轉身,方才那變化又自消失,然後她微微一笑,“此法倒真玄妙,山水入心,雜念皆消,尤其是那‘清心涼碧丸’,似乎能將五蘊清氣吸收入體。”

雖初入法門,卻又有了如此進展,讓她欣喜不已。

白錦看著她頃刻的轉變,也不由慨歎,“緋西樓果非常人也,隻是時運不濟,天命不厚,否則當世,也會有一新的門派誕生。”

“嚐在生靈萬物之中擇取五氣,化為己有。雖看著玄妙萬分,若真的胸有天下,倒的確是延年益壽的不二法門。”蘇袖坐下,此時睡意全無,看墨昔塵一直守著自己也沒有睡,不覺有些愧意,“師傅……不如您先休息吧。”

“我看你心有旁騖。”墨昔塵忽然道。

蘇袖愣了一愣。

未料這細微變化居然還是被這男人捉個一清二楚,連白錦也說:“我不敢說昔塵武功獨霸天下,但當今世上,能勝過他的,也沒有多少。他說你心有旁騖,必是有。”

蘇袖感慨,“這門‘清心大法’,雖然說山水演法,自在其心。但也的確是靠冥想入境,方才我思及天地山水,覺出玄機後,卻總是將那些靈動萬物,與人聯係在一起,不免會有些窒礙。”

“怎麽說?”白錦好奇。

“比如極北之地雪覆蒼山,比如江南水鎮一波煙雨,總是能與人十分相像。”就如蕭茗,在其心中,始終如一座白雪皚皚的大山,任水淹陽遮,卻總是屹立在原處,時而化作烈火陣陣,時而延綿千裏。

她老老實實將心中所想,告訴了二人。

白錦頷首,若有所思,“或者是你曾經沾惹過‘冥心大法’,此二法終究是相克的,所以會諸多阻撓的緣故吧。”

“倒也無妨。”墨昔塵將清心大法的秘籍給了白錦,自己也邁向內洞,決定先去休息一下。

蘇袖茫然地看著墨昔塵的背影,再落到白錦臉上,她頗有些抱歉地說:“如今時間不多,恐怕你會有些勞累。”

“沒關係!”蘇袖微笑,“能以惜香公子與墨昔塵師傅為師,是我多少年沒有的機緣,怎麽會覺著勞累呢。”

白錦坐與她身旁,將秘籍翻開,細細與其說了起來。

“日月為食,以水為靈,以風為用,以心為筆,繪萬物生靈,靜則青空萬裏,動則萬代千秋,起筆間風雨驟至,落筆時星宿鬥轉。一呼一吸,謂之一息。氣既上升,隨又似前汩然有聲咽下,鼻吸清氣,送至丹田,稍存一存,又自下部如前輕輕提上,與臍相接而上。精根根而運轉,氣默默而徘徊,神混混而往來,心澄澄而不動。”

最後一頁,寫著十六字,如重錘落入蘇袖心底,“身外有身,未為奇特。虛空粉碎,方是全真。”

虛空粉碎,天地皆空。

白錦念完後,才合上書,說道:“我們雲虛門,正是以雲煙虛無之勢為祖師爺創派宗旨,如今看來,倒是與這位緋西樓,相差甚遠,讀完之後,連我自己都有些感悟。”

蘇袖怔忡地看了她一眼,似乎還未從方才的那些詞語中反應過來。半晌,就連白錦都有些擔心她的時候,她自己舒了口氣,“我真想早些將它練好……”

白錦失笑,將秘籍放回她的掌心,“好好練吧。哪裏會那麽快。”

三日裏,蘇袖都按著法門所示,坐與洞口的石階之上,觀江濤萬裏水煙奔騰,聽雨穿石階風刮樹濤,收日月精氣感山水風光。漸漸的也能隨著濤聲陣陣,演出些許書中所說掌法,一掌擊出寒氣森森,瞬間就在石台之上留下個清晰的水印,是為寒水掌。

當她收掌時候,白錦已經與墨昔塵收拾好東西,站在洞外,對著緩緩站起又是有一番變化的蘇袖笑說:“走吧,去晏雪山會歲三寒。”

雖隻三日,但‘清心大法’使蘇袖的確比往日要冷靜得多,隻是微微頷首,輕輕一躍身體輕盈地落於二人身旁。

此時旁人都已不在,小胖李昭語倒是很乖巧地站在煙霞嶺上等著三人。

這回先是墨昔塵,順著山石,騰空而起,蹬步上行若龍行天際,小胖這邊剛驚訝了一聲,就看李昭語也瞪大了眼睛,因為白錦的身姿更加漂亮,如雲煙直上,流風回雪;緊隨其後的蘇袖也不遑多讓,那踏石而來的步伐,就如流水迢迢,風吹楊柳。二人這番漂亮的行徑正合了四字:行雲流水。

結果卻是白錦率先落地,拍掌笑道,“又是我贏!”

墨昔塵也不惱,牽過小胖手上的馬韁,淡淡地睨了眼最後一個到達的蘇袖,顯然已是有幾分讚賞。

蘇袖呼了口氣,連聲說:“拚了命,還是不夠啊。”

李昭語與小胖上前將馬送還三人,然後恭敬地道:“公子,我們等候多時了,其餘兄弟已經準備前往長天鎮了……我們……”

白錦知曉他們二人定是想追隨三人,忙慌止住,“不是不讓你們兩個跟著,而是此番前去的地方過於清淨,主人不喜歡外人侵擾。”

見二人麵露失望,她補了一句,“若你們能過了趙先生那關,再說其他吧。當然,本公子對你們沒抱太大希望。”

招呼蘇袖墨昔塵上馬,白錦垂首與那兩人笑,“先讓本公子刮目相看一把,以後即便是有劍橫在脖子上,都不會失了膽氣才行。”

“是是!公子您放心!我們會讓趙先生滿意的!”李昭語立刻大聲道。

隻是白錦已然不再聽他們的話,三匹馬絕塵而去,然後李昭語推了推小胖,“走,我們快去長天鎮。”

時間日晷將西,江雲東起。遙遙村落,渺若片紙畫圖。

三匹馬,五個人。夕陽餘暉,殘紅若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