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寶珠茉莉

〔房中所有姐妹丫鬟齊齊驚叫,看著那如絲綢般光滑的皮膚裂了開來。十八年來精心雕琢的玉人兒,居然就這樣猝及不防地全毀了。〕

“幹娘您看,這些東西,還夠不夠?”

將描金的匣子放在桌上,一層層將抽屜拉出,纖美如玉的手探入,抓出了滿把的真珠美玉,堆在桌子上,叮當作響。

最後一層的抽屜也被拉開。在看見深藍色絨布上躺著的那一對白璧時,滿頭珠翠的老女人眼角動了動,然而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僵死如木,淡淡的不開口說上一句話。

遲疑了一下,隻聞得環佩叮當,女子纖細的手有點顫抖著,放下了從頭上身上剛剛解下的所有飾物,繼續輕聲問:“幹娘……所有的東西我都放這裏了。您還要怎麽樣呢?”

老鴇濃妝下的臉色依然沒有一絲活動的跡象,她隻是用猩紅的長指甲彈去了一些茶沫,輕輕啜了一口——風塵打滾這麽多年,她是見過世麵的,知道這個一手帶出來的女子還能為她賺來多少錢,如何就能夠這樣鬆口讓她如願。

“幹娘,這些年來月兒給您賺的錢也不少了,如今我什麽都不要,隻求光身空手出了這個門——幹娘這也不許麽?”

“心月啊……”不緊不慢地,吹吹杯中的茶沫,被喚作“幹娘”的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卻帶著陰陰的笑意,“當年南渡後你父母貧病交加,指望著能將你賣幾兩銀子來換條命——雖說隻是十兩,簽的卻是死契,今兒若不是我同意,你就休想出這個門兒。”

“幹娘……”女子的聲音欲待辯說,老鴇的笑容卻更濃了:

“心月,你說說看,這十五年來對你我可有彈一指甲過麽?從你八歲起,就請人教你琴棋書畫,免得埋沒了你書香人家出身的那份味兒——到你十五歲掛牌起,幹娘在你身上花的心,能用銀子來堆麽?”

懶懶的,她用指甲挑起一粒茶沫,遠遠的彈了開去:“咱們這個行當裏,哪能講什麽真心?顏家那個小子不過是個布衣書生——多少達官貴人捧著你,幹娘放了你去,也難保你能平平安安過上日子。”

蒼老的女人說得淡然,閱盡風塵的人總是這樣——然而這一盆冷水,卻如何能潑的滅心頭的那點熱。

*

見幹娘的神色不動,眼看無望,那個一直低低帶著哀求的聲音,卻反而冷冽了下來。

“幹娘竟是要連我的身子性命都收回去?——月兒就成全了幹娘罷!”

纖細如同美玉的手驀然從桌子上那一堆珠寶中抬起,細微的亮光一閃,“噝”一聲輕微的響,仿佛裂帛。

“呀!”房中所有姐妹丫鬟卻陡然間齊齊驚叫聲,看著那如絲綢般光滑的皮膚裂了開來。

一道深深的劃痕從右眉梢直貫唇角,血如同瘋了般湧出,瞬間將一張如花似玉的臉染的如同羅刹般可怖。鮮紅圓潤的血如同一粒粒瑪瑙珠子,從女子的玉琢般的臉頰上滾落地麵。

一襲紫衣的娉婷女子,手裏依舊緊緊握著一隻赤金攢珠的鳳釵,冷冷的看著坐在閣子中喝茶的老鴇。釵子尖利的末梢滴著血,猙獰可怖。

老鴇的臉色終於變了——一下子站了起來,手裏的茶潑出了一大半。

毀了……終究還是毀了。十八年來精心雕琢的玉人兒,三年來風華冠絕京師的花魁。她楊柳苑裏的頭牌姑娘樓心月……居然,就這樣猝及不防的全毀了?

雖然是風塵中人,可樓心月的脾氣從來素雅衝和,不嬌嬈媚人也不盛氣淩人。連一手將她帶大的幹娘,居然都不知道她竟會有那樣瘋狂的舉動。

隻是一刹那,寶貝,似乎就已經碎了。

老鴇的臉色有些震驚,有些憤怒,忽然將手上的茶盞惡狠狠的向站在房間中央的女子扔過去,尖聲叫:“好!好你個樓心月!今兒就給我滾!一分錢都不許拿,給我立刻滾出這個楊柳苑!”

那一瞬間,連頭麵首飾都被剝得幹淨、隻留一襲紫衣的女子卻驀然微微的笑了:“多謝幹娘成全。”她叩下頭去,血流披麵,然後站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隻留下地上一個帶血的叩印。

*

京師裏的第一舞伎、楊柳苑的頭牌花魁樓心月,就這樣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第二天消息就傳遍了臨安,秦樓楚館裏到處都有人議論,紛紛猜測那個能讓絕世美女作出如此決絕舉動的顏姓公子,到底該是如何的一個倜儻風流人物?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楊柳苑裏樓心月樓姑娘的舞藝,和桃花居中薛歌扇薛姑娘的歌喉,一直都是臨安城中並稱青樓翹楚的雙絕。多少王孫公子,千金一擲,隻為美人妙絕人寰的歌舞。

然而,雖是暖風依舊熏醉遊人,趙燕的歌舞卻終於消歇。一場玉碎後,風流雲散。

酒館茶樓裏,依然不時有人議論,也有文人雅士為之感慨吟詠。似乎是又一個傳奇的誕生——然而,議論講述著的人,誰都不再問接下來的故事如何,仿佛都寧願這個傳奇就在淒厲冶豔的鮮血迸射中凝固,也成就了另一段青樓癡情烈女的故事。

*

畢竟京師不同於別處,天水巷的清晨來得早,白螺打開鋪子的門時,外麵已經聽得有人聲走動。

“快、快!姑娘能否讓在下暫時進去避一下?”她探出身去,就看見一個儒雅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跳上了台階,一見店主是個女子,稍微猶豫了一下,但看看左右店鋪都尚未開門,他再也顧不得別的,氣喘籲籲的問。不等她回答,便一步踏了進來。

白螺沒有阻止,但也沒有答允,纖弱的手腕還是扶著門框,淡淡的打量著這個讀書人。

“姑娘莫誤會——在下不是歹人。隻是有些私事不足為外人道……”那個年輕書生顯然看出了白衣少女的疑慮,忙忙的作揖解釋,同時探頭出去小心看了一眼,“等會如果有個穿著紫衣的女子過來找人,萬望姑娘隻推沒看見……”

他還待說下去,然而眼角瞄見街角紫衣一動,立刻反身而走,隱在堂中的屏風之後。

白螺也不問,仿佛也猜到了幾分,唇角泛起了個冷冷的笑意。她方開門出來,也未曾梳洗,此刻便回去拿了一把牛角梳子,打了一盆洗臉水,將梳子在水裏蘸了蘸,在廊下將頭發一層層攏上去。

“請問……姑娘可曾看見方才有人從這裏走過?”

梳洗的時候,耳邊忽然聽到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雖然急切,卻依然優雅——果然是立刻就來了。白螺眼睛裏沒有表情,隻是自顧自的側頭梳著頭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求求你了……我看著他走入這條巷子的,姑娘必是看見了。求你告訴我顏公子的下落吧!”陡然間,那個聲音失去了保持著的平靜,白螺本來隻是側過頭梳洗著,來人卻湊到了她眼前,拉住她的袖子顫聲哀求。

對方的臉映入白螺眼眸。忽然間,淡漠平靜的白衣少女猛然不出聲的倒吸了一口氣。

那張破碎的臉……仿佛最美的玉石被狠狠砍了一刀,慘不忍睹。

“我找了他很久了,好容易在這裏看見他的!……求求你,告訴我他去了哪裏!”穿紫衣的女子拉住她的袖子,眼神焦急而迫切。然而因為這樣的表情,讓那張臉更加可怖起來。

白螺卻隻是看著她的臉……那一道傷痕……還剛剛結痂的傷痕,從右眉梢直劃到唇角,顯得猙獰而慘烈。

“樓姑娘?”平日裏聽多了外麵人的議論,白衣少女忽地靜靜問了一句。

紫衣的女子怔了一下,反射似地拉起頸中的羅帕,掩住右臉上的傷疤,眼神中卻閃過了複雜的光芒,咬牙點點頭,輕聲道:“所以……姑娘,請你告訴我,顏公子到底在哪裏?”

*

白螺細細的看著眼前這個碎玉般的女子,眼睛裏麵波光閃動明滅,半晌不語。陡然間,她攏著頭發的手放開了,在洗臉的盆子上敲了敲。

沒有來得及用釵子挽上,一鬆手,那瀑布般漆黑的長發忽地垂落下來,散了一肩。

敲擊聲未落,隻聽房中撲簌簌一聲響,仿佛是一隻甚麽鳥兒飛過。然後,隻聽得“哎呀”一聲痛呼,屏風後一個男子抱著頭,胡亂揮手擋著什麽跳了出來。

“俊卿!”一見那人,前來的女子又驚又喜,連忙迎了上去。

那個儒雅書生卻頗為狼狽,額頭上破了一處,連連揮手:“什麽東西?什麽東西?”他從屏風後跳出,撲簌簌又一聲響,一隻雪白的鳥兒也從屏風後振翅飛出,落到了花木上。

“俊卿……你、你沒事吧?”看見情郎如此樣子,樓心月連忙從懷中拿出手帕,然而顏俊卿一見她的臉,便觸電般的側過了頭去,臉色又白又紅。

“俊卿,這些天來我找得你好苦……”見他又側過頭去,樓心月臉色也是蒼白了一下,低下頭去輕輕道,“我知道你家裏不會同意我們的事情,可是我已經贖了身,以後日子還長,可以慢慢——”

“我又沒有要你贖身!”書生的臉上陡然有委屈的表情,顏俊卿一跺腳,“你看你……什麽事都當真,如今弄成這個樣子,我——!”

他下麵的話沒有出口,因為一碰見樓心月那樣的眼光陡然覺得心虛,便什麽也說不下去了。

“月,我們到外麵找個地方好好說,行麽?”顏俊卿聲音柔和下去,勉強的讓自己的眼睛溫柔的注視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他一從容起來,果然是幾分溫柔蘊集的樣子。

樓心月亮得怕人的眼神也柔和下去,同時淚水便盈滿了眼眶——她押的重,卻不相信自己會輸。

“俊卿……”她還想說什麽,可顏俊卿已經攏著她肩膀將她拉了出去。

臨出門前,那個文雅的書生有些惱怒的盯了花鏡的女主人一眼。

白色的鸚鵡撲扇著翅膀落在白螺肩膀上,尖利的勾嘴上還殘留著啄出來的血跡。

*

“雪兒……你猜猜接下來會如何?”看著那一對才子佳人往天水巷冷僻的地方走去,一路低低的說著什麽,白螺執著梳子喃喃自語了一句。

鳥兒雖然聰明,卻終究無法和人交談,鸚鵡隻是拍拍翅膀,重複那幾句被教會的短句:“嫁人!嫁人!白螺什麽時候嫁人?……”

“噗……”這幾句完全不合時宜的話被尖聲尖氣的叫出來,惹得白衣少女噗哧一笑,本來冷漠沉靜的眉目陡然間如春風吹過,盈滿笑意,叱道,“扁毛畜生,嘴巴何時學得和那個人一般的刁毒?當日真真該徹底剪了你的舌頭。”

“嫁人!嫁——”鸚鵡似乎知道主人笑了,更加拿腔作態,然而白螺的神情卻在陡然間沉了下去,秀眉間沉積起濃厚的陰霾。她不說話,隻是抬手開始重新梳理頭發,一下,又一下……

抬手的時候,肩上的鸚鵡被迫飛了開去,停在洗臉盆架子上,不知道又哪裏不對,隻是歪著頭看著女主人,咕咕噥噥。

嫁人。為何那些女子,即使聰慧如樓心月,閱人已多,卻依舊逃不開這種絲蘿托喬木的想法。或許……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會尋一個感情的寄托罷?

虞姬的淒婉有霸王的蓋世氣魄,劉蘭芝的貞烈有焦仲卿的生死不渝——然而,更多的,卻是完全尋不到相對等的感情。今日的樓心月和顏俊卿,不知如何,總是讓她想起臨安的另外一個傳說——那個白蛇與許仙。

空有滿腔深情,卻遇上這樣一個男子。書香門第的顏俊卿,有一些才氣,有一些真心體貼,卻也有更多的懦弱與矯情——青樓裏麵做個溫柔討喜的恩客也就罷了,可這樣的男子……又如何能夠配得上花魁那樣決絕激烈的感情?

“愚蠢、愚蠢啊!”忽然間,沉默著梳頭的女子猛的將梳子投入臉盆,濺起的水花嚇得架子上的鸚鵡撲扇著飛起。白螺的臉色冷漠複雜的,左眼角那一滴墜淚痣盈盈閃動。

*

一個時辰過後,天水巷各個店鋪的門陸續打開了,忙碌喧囂的一天又將開始。

白螺站在簷下侍弄著花草,眼角卻瞟著巷角。

許久,終於看見那一襲紫衣,有些凝滯緩慢的從僻靜的角落裏走了出來。樓心月用羅帕掩著臉,沿著青石鋪就的小巷過來,腳步有些飄忽,身邊卻不見了那個書生顏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著樓心月走過來。

臉雖然不能見人了,可身姿依舊綽約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動京師的盛名。

“樓姑娘,進來坐坐麽?”有些遲疑的看著她走過來,在快要走過門口的時候,白螺終於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聲。

*

“他說……即使我贖了身子,也是個青樓女子。除非我有個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沒法子帶我回家見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溫潤了一下喉嚨,一直沉默不語的紫衣舞伎終於開口了,聲音帶著絕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這個賣花的白衣姑娘是誰,然而,她卻是自己唯一能傾訴的對象。

“負心涼薄。”白螺侍弄著花草,將文竹新發的枝條輕輕固定在架子上,語調冷漠。

樓心月的身子猛然顫了一下,咬緊牙,忍住了幾乎要落在茶盞裏的眼淚,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裏好歹是書香門第,怎麽、怎麽能娶一個……”

“既然你明白,當時為何還要贖身跟他?”淡淡說著,白螺攏了攏頭發,向花盆裏倒了一點水——文竹喜陰涼濕潤,需要小心看護,一旦移到了陽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為……他有真心,我有決心,便遲早能說服他父母。”握著茶盞,樓心月聲音越來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過一輩子的!真的啊!……這世上能容的賣笑的風塵女子,就容不得從良的人麽?”

白螺抬頭,剛想說什麽,然而看見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樓心月卻猛的挺直了腰,聲音高了起來,決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後悔!你不要再說俊卿的壞話,我告訴你,不關他的事情——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

她強自忍住眼淚,作出剛強的表情。然而因為破了相,那張臉看上去卻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個書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過門,何況如今羅刹般的她?

白螺低下頭去,歎了口氣,繼續開始用小鏟子給花木鬆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閱盡了人間喜怒哀樂,樓心月或許不會再作出如今這樣不顧一切的舉動——然而她還年輕,她的心還沒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顧一切的賭了。

年輕的愛難道就是如此麽?如此的盲目、瘋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風雲變也誓無反顧——在旁的人看來,或許會輕蔑地說:那不是愛情,那隻是迷戀,短暫的迷夢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暫的迷夢,有時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張支離破碎的、絕美的舞伎的臉為證。

“隻怪我身子不幹淨……如果我不是風塵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樣激烈堅定的語氣忽然瓦解了,樓心月身心疲憊的俯了下去,用杯子邊緣抵住了額頭,“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給他……可是、可是爹娘賣了我,不是我的錯啊!”

終於,名動京師的舞伎低低哭了起來,也許因為平日養成的矜持典雅,她連哭的時候都不敢放縱,保持著一種楚楚動人的風致。

白螺蹲著修剪文竹,發絲滑落,掩蓋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卻慢了下來。

“脫胎換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麽?”忽然間,低著頭,白螺淡淡問了一句話,“如果你真的那樣認為的話,我倒可以幫你。”

她清冷的聲音裏麵有難言的魔力,讓聽見這句話的紫衣舞伎驀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白衣少女。

“嚓”,輕輕一聲響,白螺將一枝病變了枝條從文竹上切斷。

*

“這是……”關起門來,樓心月看著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發著清香的花兒,愕然問。

白螺的手小心地從花盆上放開,笑了笑:“這是寶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種哦。”

樓心月看著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單瓣,這一株的花兒卻是重重疊疊,甚至成了一個繡球狀,顏色淺碧。然而,她的臉色卻有些失望:“白姑娘莫開玩笑了,我哪裏……哪裏有閑情養花種草啊。”

“這盆寶珠茉莉,不是讓你養的——”白螺淺淺的笑著,眼色有些詭秘莫測,眼角那墜淚痣盈盈閃動,她俯過身去,低低歎息般的說,“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樓心月身子一顫,抬頭看著這個清麗神秘的白衣少女,脫口問:“吃了,會怎樣?”

“會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聲,“服下去後人很痛苦,馬上就會死……”

“這——”紫衣女子莫名驚訝的看著那一盆素淨美麗的花兒,有些發怔。

“不過別怕……那隻是假死而已。”不等她發問,白螺手指揮了揮,低聲笑,“寶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會閉氣歇脈——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樓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卻能再一次‘活’過來。”

舞伎的眼睛驀然閃亮——畢竟是蘭心蕙質的女子,不用多點撥,已經明白了訣竅。

不錯……如果有了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議假死複生的事情——那是脫胎換骨啊!這個叫“樓心月”的肮髒皮囊,便這樣葬了也好;幾日後醒來,便能正正當當地嫁入顏家了……從此舉案齊眉,夫唱婦隨的過完以後的日子。

“我、我要怎麽謝你?——我如今什麽都沒有了……對,”因為狂喜,名動京師的紅舞伎聲音有些顫抖,急切在懷中摸索著,忽然想起什麽,拿出了一個貼身放置的小玉佛,“我隻帶了這個出來,其他全給幹娘留下了……這是俊卿送我的,他說是極品的藍田玉——”

看著紫衣女子眼睛裏難以掩飾的激動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個小玉佛,白螺的臉色卻依舊是淡淡的——樓心月看在眼裏,心裏猛然一冷……這個少女眼睛裏是俯視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楊柳苑中幹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這種花,在我這‘花鏡’裏也隻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沒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還聽說裕王爺花了一千兩銀子下福州府去尋,卻空手而歸。”

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轉身調弄架上那隻白鸚鵡,冷冷道。樓心月的臉色蒼白下去,顯得更加可怕,她眼中漸漸有絕望的光芒,然而,卻聽見那個神秘少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花鋪裏有個規矩,如果要這盆花——就要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

*

“記住,這株寶珠茉莉有二十年的了,根長當在五寸以上——可你最多隻能服用三寸。”將花盆交在樓心月手上,花鏡的女主人卻一再叮囑,“假死如果過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內空氣便會漸漸泄盡,你即使醒來也是無用了。”

“記住了……多謝白姑娘。”樓心月用羅帕掩住臉,接過那一盆寶珠茉莉,連連點頭,語氣急切而激動,“再造之恩,來日我和俊卿必當登門叩謝!”

“等‘來日’到了再說吧……”白螺卻不以為意的淡淡笑了,眼睛深處有亮光一閃,“記著了,你還欠我買花的錢——你答應過我,必用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

聽得那樣的話,樓心月的臉色微微白了一下——這種古怪的條件!

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平日裏或許會感覺到這個白衣少女語氣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隻想著如何才能盡快得到圓滿的愛情,來不及多想便答應了下來。她如今除了這個殘破的身子已經一無所有,哪裏還談的上什麽“最珍貴的東西”?

“對了,這個玉佛……就當作抵押先放在姑娘這裏。”走了幾步,還是覺得過意不去,樓心月回過頭摘下玉墜子放在白螺手心,掃了一眼那盆奇異的花兒,不知道為何,舞伎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蒙姑娘慷慨,贈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無法報答,將來結草銜環也終不忘姑娘大恩。”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畢竟還是天性聰明的女子,雖然已經被熱情蒙蔽住了眼睛,卻依然還能直覺到什麽。

“等一下。”在看著紫衣舞伎捧著那盆花離去的時候,終於還是忍不住,白螺出聲喚住了她,想了想,回身入內,捧出一個小小的錦盒來,“這個,先借你帶著。”

樓心月有些驚訝的看看她,但是不等她開口問,白螺擺了擺手:“先別問是什麽東西——反正聽我的,也別告訴顏公子,你悄悄將它貼身放好了,無論死活都不能離開,知道麽?”

雖然有些吃驚,但是對這個神秘少女已經有了景仰感覺的女子還是用力點頭,將那個不足一尺的小錦盒收入袖中。

“那是個護身符……會給你帶來好運的。”看著她收好,白螺微微笑了笑,她一笑,那一粒墜淚痣就仿佛哭泣一般,有一種妖冶迷離的美,“快去找顏公子商量接下來怎麽做吧——多保重,樓姑娘。”

*

那一襲紫衣遠去,行走時的風姿依然綽約動人,白衣長發的少女忽然收斂了笑容,長長歎了口氣。鸚鵡撲簌著飛到她身邊,然而看見主人的臉上有反常的冷凝。

“上好的藍田玉?”看著手心那一個玉佛墜子,一眼就判斷出那不過是廉價冒充的物品,冷笑再次浮現在少女薄薄的唇邊,她一揚手,隨便將那粒石子投入了花盆。

女人啊……是不是真的都瞎了眼?

*

“哦,老三,你看你看——大清早的就出殯,哪一家?”

“你們知不知道那個楊柳苑的花魁樓心月?”

“哦……不就是前些日子跟著一個小白臉跑了的那個紅姑娘麽?似乎都已經破相了啊……沒意思,還提她幹嗎?現在最當紅的可是輪到薛歌扇薛姑娘了!”

“哈哈……你們消息不靈了不是?我告訴你,樓花魁贖身本是想跟著一個姓顏的書生的——結果命薄,出了楊柳苑不過二十天,居然就病死在外麵別院裏了……”

“哎呀呀?真的就這麽死了?——倒是有些可惜。”

“可不是,才十八歲,又剛剛從良,可把那個姓顏的小子哭了個半死。”

“他哭什麽?反正這個女人也到手過了,現下又成了夜叉般的臉——我說那個小白臉有福氣,樓花魁死的真是時候,便宜他了——不然,你以為他真的能明媒正娶麽?”

“說得也是……唉唉,這等桃花運何時才能輪到我孫老三?”

“不照照你自己那副德行……嘿……”

“……”

*

旁邊茶肆裏麵肆無忌憚地議論聲也漸漸小下去了,屋簷下,一身素白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花剪,看著天水巷外麵走過的出殯隊伍。

很普通的葬禮。如果沒有那個哭得分外傷心的男子,如果棺木裏不是那個曾經一舞動京城的花魁,那麽,這終究也不過是一場普通的生死流轉而已。

然而,那麽多人駐足沿街觀看著,卻隻是為了看一場傳奇如何淒美的落幕。

顏俊卿披麻戴孝,卻用白布掩了臉,不讓行人認出他是誰。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雖然有些太不像男子漢的作風,但是考慮到他本來就是個倜儻溫柔公子,又痛失所愛,圍觀的人群中還是發出了嘖嘖的歎息。

然而,白螺的視線卻沒有投注在這個悲痛欲絕的書生身上,她的目光在棺蓋上一轉,臉色便微微變了變。鸚鵡仿佛感覺到了主人身上驀然堆積起來的淩厲煞氣,“吱”的叫了一聲便從她身邊飛了開去,落在了一邊的花木上。

“果然是這樣——”看著送葬隊伍吹吹打打的過去,很久很久,白螺嘴裏才吐出一句話,忽然冷笑了一聲,一抬手——

“嚓”,一枝枯死的山茶,被鋒利的剪刀從花木上切斷下來。

*

三天後的子夜時分,臨安城籠罩在暮春靡靡的細雨中。

城北外的墳場裏,漆黑如墨的死寂裏,隻有老鴰偶爾淒厲的叫聲。

*

嗤嗤啦啦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急切而瘋狂。

——那是指甲刮擦著木頭的聲音,刺耳驚心。

好悶……好悶!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然而,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裏,她用盡全力推撞著棺蓋,卻絲毫沒有鬆動的跡象——不會的……不會的!明明和俊卿說好,棺蓋不會釘死,三天一到,他就會來接她出去!

他曾安慰她:隻要她一睜開眼睛,他便會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醒來做他的妻子。

可如今俊卿他為什麽不來?他為什麽不來?

讓我出去!快死了吧……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放我出去!

可是推不動……好沉。棺蓋釘得死死的,居然紋絲不動!

俊卿!俊卿!俊卿!

黑暗中的人嘶聲喊著,每喊一次就用盡了全力用手去推那個如天幕般籠罩下來的棺蓋,然而,指甲在厚厚的木板上折斷了,發出嗤嗤啦啦的聲音,那個死亡般的黑暗卻依舊沉沉。

“俊卿、俊卿……俊卿……”棺木內女子的氣息終於微弱下去,喃喃自語般的念叨著,筋疲力盡,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間卻狂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的結局!

將她活活的釘入了棺中,便是成全了他的孝道與情義……對,她“病”了,病的很重,就要死了——這樣好的機會,他一向乖覺,怎肯錯過?……

在金釵劃破臉容的時候,她是那般堅定無悔;

而將鐵釘釘死棺蓋之時,他又是如何的決絕?

俊卿!俊卿!俊卿!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是在這地底生生的死去,也必化為厲鬼尋你而去啊!

棺木內,女子的手狂亂的抓著棺蓋和四壁,手上鮮血淋漓。空氣漸漸減少,因為窒息,胸口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咬著心肺,她的手指抓破了自己的肌膚——

忽然間,她的手觸碰到了放在懷中貼身小衣內的什麽物件。

——錦盒。那個神秘少女送給她的錦盒!

黑暗中,女子大口的喘息著,她的手不停地顫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握住了錦盒中的東西——

一把長不盈尺的匕首,在黑暗中散發著逼人的寒氣。

“那是你的護身符。”那個白衣少女說。

*

清理好了最後一間房子,顏俊卿看著空****的邀月別院歎了口氣——終於,一切都過去了。連他們平日私會的別院都賣出去了,這一場鬧得人人皆知的風流韻事,也總算是塵埃落定。

想起這些日子來的提心吊膽,他不由覺得有些委屈:不是說風塵裏無真心麽?自己怎麽就遇到了這麽一個叫真的女子呢?色藝冠絕京師的舞伎竟然為他作出這般事情來,鬧得滿城風雨——也不想想,這潑天的豔福,是他願意的麽?

起碼,父母這邊就無法交代,方正嚴謹的父親得知他出入煙花場所,就用家法狠狠教訓過他,哪裏能容他娶一個青樓女子過門?——還有那門自小就定的親事……未過門的妻子是周侍郎的女兒——這等好姻緣,他又如何能錯過?

何況,看見心月那張可怕的臉,他就怎麽也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難道不知,自己愛的就是那樣的花容月貌、輕歌曼舞麽?如今這樣的她,又怎麽能讓人再對她看上一眼,更罔論一輩子?至於那些盟誓……風月場裏的話,哪一句能當真?

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吧?

想到這裏,書生的心中陡然也是一冷。再想起那三尺黃土下的紅顏如今又該如何,他生生打了個冷顫。然後忙不迭地安慰自己:應該……應該沒事了,他買的是上好的花梨木棺材,棺蓋足有兩寸厚,親眼監督著工匠釘了兩遍釘子。

便是一個青壯男子,赤手空拳的也無法從那樣堅固的盒子裏破壁而出呢。沒有事了……他不用再擔心什麽,以後照樣的娶妻、生子、做官……一床錦被便掩了今日的風流。反正棺木中活人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也無第二個人知曉。

這一場少年糊塗的孽債,就讓它這樣靜默的腐爛在地底下吧。

白楊做柱紅粉成灰,那樣絕世的舞衣,也隻能在地底下悄然化作白骨支離。

顏俊卿看著空****的別院,歎了口氣,將以往樓心月穿過的幾件七彩舞衣收了,揉成一團扔給貼身的小廝墨煙:“東西都收好了罷?這些衣服都拿出去找個地方燒了……樓姑娘的東西,一件都不要留下來。”

墨煙伶俐,今日卻也會錯了意,以為少爺心情抑鬱,翻看了一堆衣服,見沒了一件樓姑娘平日裏最喜歡的,還巴巴的問了一聲:“那件真珠衫少爺留作念心兒了?其他的奴才拿去燒了。”

“真珠衫?不在那裏頭麽?”顏俊卿有些奇怪,然而大堆的衣服也懶得再理,便揮揮手打發小廝出門去——反正這裏全部東西他都不打算留了。

*

墨煙出去後,他對著空空的別院,忽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起來……

都一年了吧?這裏,曾經有過多少旖旎的風光?枕畔鬢雲的盟誓,推窗看月的靜謐,花間小酌的笑語……每一日晚上就寢前,心月都要穿上最喜歡的舞衣,為他單獨歌舞。

那樣絕世的舞姿……一顧傾城,再顧傾國。

然而到了如今,都隻能成為記憶中的碎片了。

顏俊卿也有些黯然神傷——其實他也不想如此……最好是能和她歌舞歡洽終老,不談婚論嫁——然而,他終究是個懦弱的人,沒有勇氣作到反抗父親和家族,放棄功名利祿。

——他唯一能有勇氣做的,就是將那口棺材釘死、再釘死!

書生的手緩緩握緊,平日裏溫文儒雅的眼中驀然有了凶狠的表情。已經是半夜了——來這個別院收拾東西,也是要避了人的耳目。臨安城裏,大家都議論著這出風流劇中的男子,但是卻隻知道他姓顏而已……

從一開始他就留了心,沒有將真名字告訴她和那些青樓混跡的人們。俊卿隻是他自己取得名字……俊卿,俊卿……多少次聽到心月那樣迷醉的喚,然而他每次都要一怔,才能反應過來叫得是自己。

多傻的女子啊……隻是她一個人喝醉了,偏要拉著他一起作傻事麽?

*

夜裏,窗外是颯颯的風雨聲——初夏的江南就是如此多雨,顏俊卿無謂的又有些感懷,忽然想吟一首詩出來。然而,不等他想出第一句,忽然聽到了風裏隱約的歌聲——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女子淒婉的歌聲,就在風雨中縹緲回**,唱的,居然是李義山那首《無題》。

聽著那歌聲,顏俊卿的手猛然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那聲音……那聲音!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熟悉的歌聲,不知從何而來,盈滿了這個空****的、下著雨的別院。

是她……是她!

書生的臉色驀然慘白,顫抖著手,猛的退開房間的門,逃也似的逃到了廊上,準備往大門外奔去。

然而,一到廊上,他的腳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定住了,眼睛盯著前方——

廊上幽暗的燈火下,一個輕盈綽約的女子,穿著那件真珠衫,揮舞長袖,在廊道上輕歌曼舞,身形曼妙不可方物……在歌舞的女子一揮袖、一回首之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女子臉上那道可怖的傷疤……

“俊卿,我回來看你了。”在歌舞的間隙裏,她微微笑著,對他說。

顏俊卿看見她伸過來的手——春蔥也似的十指鮮血淋漓,似乎因為抓刨什麽東西而變成那樣。女子微笑著:“俊卿,我等了你很久,不見你來……你為什麽不來呢?”

“——鬼、鬼啊!”心膽俱裂,書生的臉化成了青色,眸子因為恐懼而碎裂。然後,踉踉蹌蹌的沿著廊道奔逃,然而腳下已經沒有絲毫力氣,走了幾步便癱倒在地上。

“唉……”看著他那樣的表情,女子反而微微歎口氣笑了起來,眼眸深處有雪亮的光芒,“俊卿,不是說好了生同衾死同穴麽?……我很愛很愛你,你知道麽?”

“知、知道。”顫栗著,在地上一寸寸往後挪動,顏俊卿連連點頭。

“你不知道。”女子驀然收斂了笑容,淡淡道,“你根本不知道!”她笑出了聲音,忽地抬手、舉袖、旋舞,繼續將那首《無題》歌唱了下去: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邊歌邊舞,聲音越拔越高,唱到最後幾句時候已經經淒厲非常,如同烏鵲夜啼。舞衣如同風一般的旋轉,那名動京師的舞伎如同幽靈般飄忽不定又美的令人目眩。舞步漸漸加快,踏近……袖影發絲裏,忽然有雪亮的冷光一閃——

一切都忽然寂靜了下去。

*

“奪奪,奪奪。”

深夜的敲門聲是分外清晰入耳的,不由人不醒。

白螺披衣掌燈,拉開花鋪的門時打了個寒顫——外麵好大的雨。然而,比風雨更冷的卻是眼前這個女子的眼神。

“樓姑娘?”白衣少女看見簷下渾身濕透的來客,有些意外,舉起燭台照了照,看見地上清晰的影子,微微笑了,“樓姑娘不是鬼麽……既然如此,恭喜你重生再造了。快進來。”

“重生?哈,哈哈……”低著頭,衣衫上雨水不停地往下滴落,樓心月卻微微冷笑了起來,“我是來送欠姑娘的買花錢的。”

依舊是低著頭,樓心月忽然不再多話,將手中一直抱著的一個包袱遞了過去:“在這裏。買花的錢給你——這就是我最珍貴的東西!”

白螺的眼睛忽然凝滯,盯著那一個濕透的包袱。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所淋濕,然而卻清楚地看見,有殷紅殷紅的血跡,從包袱裏直滲出來!

“你、你把他……把他殺了?”有些意外的,白螺脫口低低呼了一句,“天啊。”

“是。”樓心月驀然抬頭,本來淡雅矜持的眼神,刹那間雪亮如電!

她打開了包袱,深情的凝視著那一顆切下來的頭顱,在額頭上吻了吻,緩緩遞過去:“你說過,要我拿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寶珠茉莉。如今——我就把俊卿……俊卿的頭送給你。”

不錯……那就是她最珍貴的東西。

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唯一保留在心底的、對於愛情的信任與渴望。

——如今,她連著情人的頭顱,一並交出。

花鏡女主人的眼睛稍微黯了一下,唇角忽然浮現出一個傷感的微笑,伸手去接那個包袱。在雨夜見到這樣血腥的事情,奇怪這個少女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驚慌。

*

然而,她的手指剛接過包袱,樓心月的手卻驀然迅速的往回一縮——

“住手!”白螺臉色變了,來不及去接那個人頭,立刻閃電般的合身前撲,扣住了樓心月藏在袖子下的右手——那裏,一柄長不盈尺的匕首已經劃破了舞伎的肌膚。

“別管我。”紫衣女子抬頭看她,咬著牙,破了相的臉上神色可怖,“不關你的事!放開我……放開我!”

“關我的事。”白螺的手指也是細細的,但是樓心月感覺這隻纖弱的手扣住自己的手腕後,整個身子仿佛都忽然間酸軟無力。白螺的眼睛閃動著,裏麵明滅的光芒仿佛一盞燈亮了又滅:“這把弱水匕是我那時借給你的——現在就得還給我!”

“這裏是我的鋪子,你如果要尋死也請離的遠一點。”冷冷的,白衣長發的少女俯下身子,拎起地上的包袱,“還有這個東西,你還是拿回去罷。他如今永遠屬於你了。這個混蛋還真有本事,活著的守候讓你神魂顛倒,死了居然還能讓你殉情?”

人頭飛來,舞伎下意識的伸手,戀人的頭顱滾入她懷中,如同以往那樣聽話而溫情的伏貼在臂彎間。不知為何,樓心月陡然間緊緊擁住它,崩潰般的痛哭起來。殉情?她倒是想殉了這段情?然而又哪有真情可殉?!

外麵的風雨很大,聲音如嘯如泣。

*

“明天城門一開,你就快些離開臨安。去福州、去大理……越遠越好。”手指擦拭著如水的匕首,白螺卻在鎮定從容的運籌,“這件真珠衫上的珠子拆開零賣了,也夠你一陣子花銷——樓姑娘,你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可是、可是我殺了人……”抽泣著,仿佛此時才回過神,明白自己方才做下了什麽樣可怕的事情,樓心月臉色恐懼而蒼白,顫栗,“我殺了人!官府會追查我的!”

“不會的,不會的……別怕。”少女俯下身去,仿佛母親般的撫慰著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舞伎,輕輕道,“樓心月已經死了,不是麽?全臨安的人都知道——沒有人會懷疑到你,因為你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喃喃自語著,紫衣舞伎緩緩抬頭,看著無邊的夜幕和雨簾。

“是的,你已經死了。”白螺微笑著重複了一遍,然後一字一句的說,“但是,你還會活過來。一定會。”

樓心月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顫,忽然苦笑了起來,扶著門框站起了身子。雖然孱弱,但是她終究還是站直了,手裏捧著那個包袱。

兩位女子就這樣在雨夜相對無語的站著。

許久許久,白螺忽然問:“五寸的花根,你還剩下多少?”

“兩寸。”樓心月咬著嘴角,低聲回答,“姑娘囑咐過不能多服,剩下的我埋去土裏了。”

白螺垂首想了想,輕輕道:“樓姑娘,拜托你一件事情好麽?”

“結草銜環都會報答你。”樓心月笑了一下,神色淒涼,眼睛空洞茫然,低低道,“可是,我能幫你什麽?”

“寶珠茉莉我這店裏已經絕了,這剩下的兩寸花根,能否拜托姑娘好好照看——等來年養活了,再還給我一盆好的,如何?”把玩著手中的弱水匕,白螺淡淡道,語氣中卻有不容推辭的決絕。

*

雨漸漸開始小了,風也弱了下去……明天,該是一個晴天罷?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雖然如此,但是如果那個女子能忍耐個一二年,或許會知道:即使是這樣的痛苦,也終將會過去。然而,最可怕的就是絕望中的人往往連一時半刻都等不了,不顧一切、急不可待地就想沉入永恒的睡眠……

所以,自己隻有將寶珠茉莉托付給了她。

樓心月那樣的女子,雖然多情而耽於幻想,卻依然是有風骨氣節的——她既然答應了,那末,便能守著那盆花直到花開,如同她對於愛情的堅貞。

——雖然,隻有種花的人知道,僅僅剩了兩寸長的寶珠茉莉花根,是永遠無法再發出嫩芽的……它永遠無法活過來。

但是,花不再開沒有關係。隻要那個女子能等到春風解凍心田、重新活過來的時刻就好……

隻要她能夠活過來就好。

【附錄:】

〖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有雲:“閩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閱歲餘,有親串見之別縣。初疑貌相似,然聲音體態,無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從後試呼其小名。女忽回顧。知不謬,又疑為鬼。歸告其父母,開塚驗視,果空棺。共往蹤跡。初陽不相識。父母舉其胸脅瘢痣,呼鄰婦密視,乃俱伏。覓其夫,則已遁矣。蓋閩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飲之,一寸可屍蹶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蘇,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與鄰子狎,故磨此根使詐死,待其葬而發墓共逃也。”

此處反其意而用之。〗

*

『小注:

茉莉一名抹利,東坡名曰暗麝,釋名鬘華,原出波斯國,今多生於南方暖地……一種寶珠茉莉,花似小荷而品最貴,初蕊時如珠,每至暮始放,則香滿一室,清麗可人。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花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