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藍罌粟
〔崔夫人緊緊抱著兒子,盯著眼前這個奇異的少女,顫抖著問,“求你不要告訴我相公……求求你!”〕
高宗紹興十一年。臨安。
“娘,你看!那盆花兒在跳舞!它是活的耶!”
臨安城的天水巷裏,行人陸陸續續走過,小商小販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忽然間,一個小孩清脆的聲音叫了起來,帶著十二萬分的驚奇。
一個嚴妝的美婦被八九歲的兒子拉著,立住身回過頭來,看見了巷子深處一個小小的門麵——那裏,門半掩著,門口的台階上擺放著幾盆花草,懶洋洋地沐浴著盛世的陽光。
顯然是一個出售花木為生的人家——如今雖是江山殘破,但南渡後那些王公貴族們紛紛湧入江南,也帶來了奢華的風氣。
那些達官貴人為了自己奢靡的生活,大興土木冶園造景,不遺餘力的收羅奇花異卉——當今徽宗皇帝更是專門立了花石綱,天下凡是有新奇點的花草,全被人收羅一空。
風氣當頭,所以臨安城裏也出現了很多以此為生的花匠,有名的如善於養花的百花曾家和製作盆景的夏家,後者的盆景被指定專供大內玩賞,徽宗皇帝還特賜了一塊牌匾,上書“奪天工”三個大字。
曆來地位卑微花匠和園子,在當世忽然成了炙手可熱的行當。臨安府中大街小巷裏,也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花鋪子。
*
天水巷不是臨安交通要津,行人也少。這戶花匠將鋪子開在此處,顯然生意也不是很好。似乎也沒有什麽好的花木可以裝點門麵,幾盆花草毫不起眼的隨意擱在台階上,來往的行人看也不曾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兒子這麽一嚷嚷,那個美婦顯然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
台階下有一盆開著淺黃色小花的碧色草兒,居然無風自動,對著街道不停地左搖右擺,婀娜舞動。
“呀,真好玩——娘,我要我要!”顯然是平日裏被母親寵壞了,那個孩子不依不饒的撒嬌起來。
做母親的美麗婦人笑了起來——她的眼睛裏有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的感覺,仿佛經曆過很多事情。她應承著孩子,一邊往那個小小的鋪麵上走了過去。
到了台階下,她舉步走上去。稍一抬頭,臉色忽然蒼白:
花鏡。
略微破舊的小牌匾上,寫著兩個朱紅的小篆。
華服嚴妝的婦人手忽然一顫,幾乎抱不住自己的孩子。陡然間,仿佛見了鬼一樣,她連連倒退幾步,踢倒了階下的花盆也不管,更不顧兒子的叫嚷,踉蹌著轉身。
“張夫人。”仿佛是花盆破碎的聲音驚動了鋪子裏的人,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開了,一個清淩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婦人的臉色陡然白的猶如透明,全身僵了一下,一動不動。
打開的門後麵,是室內幽暗的光線,一個全身素白的美麗少女站在門後麵的陰影裏,看著抱著孩子的婦人背影,幽幽喚了一聲:“張夫人……你踢碎了我的花盆。”
被喚作張夫人的美婦緩緩轉頭,似乎用盡了所有勇氣才看了那個門後的少女一眼,臉色卻再度蒼白了一下,灼燒般垂下了眼睛,喃喃道:“白姑娘……”
*
房間裏擺放著數不盡的花草,有盆小如拳的、也有長的直衝房梁的。奇怪的是,每一株花草上,都係著一張小小的書箋。
雖然開了窗,室內的光線依然被植物阻擋而有些黯淡。一個爬滿了曼陀鈴花的架子後,有一個小門,似乎是通向後麵的一個院子。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室內到處浮動著奇異的暗香,根本不知道是哪一盆花草散發出來,然而氤氳的香氣如同十年前一樣,依然讓人聞了有做夢般的舒展。貝兒進了房間後,就乖的安靜,隻有張夫人的神色卻是極度的緊張。
“請坐。”白衣少女將張夫人引入室內,拂開了案上散落的吊蘭的葉子,微笑著招呼,“喝什麽茶?我有剛曬好的碧玫瑰。”
“不用麻煩了,白姑娘。”鼓足勇氣,張夫人再度看向那個白衣長發的美麗少女,忽然有冰冷的感覺從心底漫了上來——
一身白衣,身材單薄,漆黑如墨的長發,蒼白清瘦的瓜子臉——深不見底的黑瞳下,左眼角邊依然是那一粒朱紅的美人痣,宛如顫巍巍的淚滴。
居然一點都沒有變!十年了……離在泉州府遇見這個女孩已經十年了!而這個叫白螺的女孩,居然一點都沒有改變的跡象,依然是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
張夫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下意識的抱緊了懷中的孩子——仿佛方才在市集上逛的累了,貝兒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在母親懷中沉沉睡著了。
“張夫人看來過得很好啊。”茶已經沏好了,碧綠的花瓣在溫水中慢慢舒展,美麗不可方物,白螺微微笑著,問候了一句。
“托姑娘的福。”張夫人低低說了一句,頓了頓,聲音有些發顫,“妾身如今再醮,夫家姓崔。”
“啊,那麽該稱呼崔夫人了。”白螺綻放出了甜美的笑意,然而眼角那一粒墜淚痣卻讓她整個臉顯得盈盈欲泣,“孩子也這麽大了……真是可愛啊。”
她看看孩子,然後拿了一盆小小的花兒,笑:“嗯,這株舞草很適合這個孩子——算是我送給小公子的見麵禮吧……”
那是一株不高的草兒,葉子有如劍蘭,然而花朵卻是黃色的,一聞人聲,無風自動。種在一個青瓷小盆中,花枝上掛著一張小小的信箋。
“不!拿開、拿開——”陡然間,進屋以來一直情緒緊張的美婦忽然神經質的叫了起來,伸手用力推開白衣女子遞過來的花盆,尖利的叫起來,“才不要!……你放過我的兒子!我不要這個了!”
“崔夫人。”手被推開了,然而對著忽然歇斯底裏發作的婦人,白螺卻是一副淡淡的神色,看著這個顯然被幸福平靜生活浸泡了十年的女子,眼睛裏有憐憫而洞徹的光芒。
“好、好吧……你說,十年前那件事情,你現在想要怎樣?你想要多少錢?”仿佛崩潰了一般,崔夫人緊緊抱著兒子盯著眼前這個奇異的少女,聲音嗚咽,顫抖著問,“求你不要告訴我相公……求求你!”
“崔夫人……”仿佛歎息著,白螺低頭,撥弄舞草的葉子,看著它婀娜的舞蹈,她輕輕道,“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想用那件事情來威脅你。你已經付過錢了,那事情已經完結了,是不是?”
“……?”身子依然因為激動不停的顫抖,然而崔夫人不敢相信的看著這個白衣少女,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
“你以前那個相公是酒後失足墜樓而死的……大家都知道,是不是?”微笑著,白螺輕輕說了一句,看見美麗婦人的臉再度蒼白起來,“你沒有做什麽——你隻是做了妻子的本分而已;我也沒有做什麽——我隻是賣給你一盆花而已。不是麽?”
“是、是的。”終於能說出話來,崔夫人臉色蒼白的喃喃道,“我沒有做什麽……沒有。”
“對。你不需要那樣緊張……你什麽都沒有做。”白螺微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覺到她驀地震了一下,“何況,這十年你過得那樣好。”
崔夫人終於低下頭去,眼睛微微變幻著,然而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白姑娘……你、你真的不會說出去吧?”
“夫人,你可以問問任何一個來買花的顧客,白螺有沒有言而無信過?”有些不悅的,白衣少女淡淡道。
“多、多謝……”崔夫人舒了一口氣,有些慚愧的低下頭,然而眼睛裏有溫暖滿足的笑意,“如今的相公對我很好,白姑娘。”
“嗯,是以前巷子裏那個崔相公麽?”白螺抿嘴微笑,然而雖然是在笑,笑容裏卻有奇異的悲哀的光芒——或許是因為那顆墜淚痣的原因罷?
“唉……雪兒你看,盡管我沒有惡意,可她還是被嚇得夠戧呢。”
送走了那一對母子,白衣少女掩上門歎了口氣,對著滿是花木的空房喃喃自語。聲音未落,撲簌簌一聲響,一隻白色的鸚鵡從一株灌木上飛了出來,落在她張開的手心,唧唧呱呱的開口:“是啊是啊,白螺姑娘說得是!說得是!”
“所以,你看,沒有人願意回顧有罪惡感的日子——她可不願見到我呢。”白螺再次歎了口氣,“雖然我隻是想問問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說得是!說得是!”白鸚鵡歪著頭,重複。
“但是,她現在看起來不是很幸福麽?她的孩子也很可愛啊……”有些感歎的,少女繼續喃喃自語。
“說的是!”學舌的鳥兒,隻是一味重複。
“喂喂,教了你那麽多年,學句人話都不會!”白螺心頭火起,罵。
“嫁人!嫁人!——白螺什麽時候嫁人?”饒舌的鳥兒陡然間果真換了話語,在房中撲簌簌的亂飛,清清脆脆的叫。氣的白衣少女一跺腳,到處追著抓它。
*
走在街上,陽光很好,周圍商販行人熙熙攘攘。
崔夫人抱著兒子走在街上,手裏還拿著一盆碧色的草兒。
“娘!舞草耶!”懷中的兒子剛剛醒過來,揉揉眼睛看見,驚喜的叫了起來,用手逗弄著那盆草,看著它嫋娜的舞蹈,那一張掛著的信箋飄飄轉轉,崔夫人看見了上麵蠅頭小楷寫的幾個字:
富貴平安。
崔夫人一直很擔心,不知道兒子在花鏡中的做了什麽樣的夢。然而看著他張開小手時候的歡躍,想來是做了一個長長的美夢罷?
前方就是家裏辦的綢緞莊,遠遠的看見相公和夥計們忙著擺放一批剛運到的湘綢。今天的生意,看來又是很紅火——
她看著,忽然眼前有些模糊。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是逃也似的走出那間叫花鏡的鋪子,如今心裏卻有絲絲縷縷的感激和掛念——她不由回頭,看著天水巷的方向。
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
*
十年前。泉州府。
又是一個豔陽天,秋後的日子總是清爽而高曠,花草們也要搬出來曬一曬。白螺看著屋簷下擺放著的大小花盆,擦著沁出的汗歎了口氣。
叫賣涼粉綠豆湯的小販挑著擔子過來,三十出頭的年紀,高高的個子,麵色白皙,衣服雖然破舊了,倒也漿洗的幹幹淨淨。
白螺雖然才搬過來不足一個月,但也認得是同一條巷子裏的崔二——永寧巷是雜七雜八人都有的地方,什麽小販破落戶暗門子都匯集在一塊兒,來往的人也複雜。
“二叔,來一碗涼粉。”看這個人清清爽爽,白螺便用手巾扇著汗,笑吟吟要了一碗。
“呦,白姑娘今兒可出來了。”崔二將擔子擱下,大咧咧應了一句,“我們街坊都說,白姑娘的門可是整天不見能開一次啊!”
一邊說著,他一邊打開前頭的挑子,拿個缺了口的碗準備舀出來。
“別,二叔等一下,我進去拿自個兒的碗來。”白螺忙忙的打斷,折回房裏去拿碗。
剛從成都千裏迢迢的搬來,東西都沒有整頓好,她費了半天力氣才找到了碗櫃,可恨的是一放半個月,那株護門草居然就趁機爬了上來,夾手夾腳的纏住了,弄得她好生麻煩才拿出一個青花瓷碗。
生怕外麵的崔二等的不耐,她急急忙忙拿了碗就往外走。
“你這個臭婆娘!晚上如果你敢不去,老子就幹脆把你賣到窯子裏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有個聲音霹靂般的炸響,帶著醉醺醺的酒氣和凶巴巴的惡氣。白螺秀麗的眉頭皺了一下——住在這地方就是不好,整日裏要聽這些無賴地痞的叫罵。
“相公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這種事情,叫我怎麽做的出來啊?”
那個男人的喝罵聲裏,隱約聽見一個女子顫巍巍的聲音。
“呸!臭娘們,少裝正經了!——皮肉癢了是不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女子的臉上,白螺一步跨出門去,看見門外的路當中,一個魁梧的漢子正在毆打一個哭叫連天的女人。那個女子滿臉淚痕,然而身量卻很纖弱,毫無力量反抗。
崔二也不賣涼粉了,忙擱了挑子上去拉開那個漢子:“老哥,一個婦道人家,你怎好意思這樣打?”然而紅了眼的漢子一把將他擼開,氣憤憤道:“關你屁事!老子打自家老婆!就算當街打死了,也輪不到你來說話!”
一條街上的鄰居全探出頭來,開藥鋪的李秀才,針線鋪的王四嫂,還有賣燒餅的木頭三……然而,大家卻隻是在一邊看著,沒有一個人上去勸解。
“告訴你!大爺我欠了他錢!你今晚是不去也得去!”完全不顧女子的苦求,滿身酒氣的大漢抓住少年婦人的手用力拖,“他娘的你裝什麽正經?說不定在家裏偷漢子還偷不到,讓你去和人睡一夜又怎麽了?別忘了你是我花了銀子買來的!”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個女子哭叫著拚命掙紮,然而沒有力氣,被一路拖了出去,塞進了巷口的一乘小轎裏,依然是哭叫個不休。
*
“二叔,怎麽回事啊?”站在廊下,白螺看了,淡淡的問,同時將手裏的青花小碗遞過去。人群也已經散了,崔二回過頭來接過碗,一邊舀涼粉,一邊卻一連聲的歎了幾口氣:“是張大膀子家的——喏,就是街口上那座三層木樓裏的人家!”
白螺順著他的指點抬頭看去,看見街口上那一幢磚木結構的樓房——在永寧巷一帶都是平房的地方,顯得分外出挑。隻是仿佛好久沒有好好修葺,粉牆剝落了大半,二三樓廊下和樓梯的欄杆也已經七零八落,看來有一種破敗的氣息。
“挺有錢的人家啊。幹嗎當街打老婆?”她隨口問。
崔二一邊將涼粉舀到碗裏,一邊滔滔不絕的開口了:“有錢?有什麽錢啊——張大膀子好賭,他老爹留給他的錢早敗光了。那幢屋也是空殼子,裏麵的東西都抵出去了……喏,就剩了這麽一個老婆翠玉——還是童養媳來著。”
“哦,他的老婆倒是漂亮的很。”微微笑著,白螺接了一句。
“不但相貌好、性子也好。有這麽個漂亮賢德的老婆算是福氣了……這麽窮了也沒見翠玉嫌棄他。嘖嘖,隻是張大膀子不是人。不但翠玉日夜做針線賺的那點錢都輸光了,灌了黃湯回來還把老婆往死裏揍……嘖嘖,天天半夜翠玉的慘叫整條巷子都聽得見。”
崔二滿滿舀了一碗涼粉,遞給站在廊下的白螺姑娘,搖頭歎息。
白螺解下荷包,拿出十文錢來給崔二,接過涼粉,道:“那麽今個兒怎麽還當街打起老婆來了?”
崔二的臉便是一黯,繼續搖頭:“唉……真是罪過。張大膀子好想前幾天又輸了,這次沒什麽好還債的,就說把老婆借給人家睡一晚。可翠玉抵死不從,張大膀子氣急了,就當街把她揍了個半死。嘖嘖……真是罪過、真是罪過啊。”
賣涼粉的一連說了幾個罪過,但是旁邊藥材鋪的李秀才卻笑了,探出頭來:“崔老二,你別心疼,啊?大家都知道你想著那個翠玉兒呢……哪一次她挨打你不拚命勸張大膀子?”
他一語落,街坊聽見的都轟然笑了起來,崔二臉紅的出血,半晌才掙出一句話來:“咋的了?看一個婦道人家當街被人打成這樣,我就不能說一句話?”
“哈,我說崔老二,你心痛呢,就想個辦法多賺點錢,放帳給張大膀子——說不定張大膀子還不出,就讓翠玉兒陪你好好快活了。”這個穿長衫的窮酸秀才,臉上卻有挖苦和**猥的笑容。
“李秀才,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屁股上去了?”崔二驀然吼了一聲,臉上氣憤中顯出猙獰的表情來,嚇得李秀才頓住了口,他氣憤憤的挑起擔子走了。
“嘖嘖……你看這崔老二還裝正經。”等走遠了,藥材鋪裏的李秀才才探出頭來,繼續對周圍鄰居們搬弄是非,邪笑,“我看啊,他和翠玉兒八成有奸!”
賣針線的王四嫂嘿嘿了幾聲:“有也難怪——你看崔二都三十有三了,還娶不起媳婦兒,哪能不動女人的主意。兩個人碰一起,還不天雷勾動地火?”
周圍哄然稱是,於是仿佛找到了新的話題,說得越發起勁和下作。
廊下,白螺正喝著那一碗涼粉,默默聽著周圍人的搬弄是非,陡然間覺得一陣惡心,再也喝不下一口去,便將碗一傾,倒在了廊下的石階上。
花轎顯然是去得遠了,連那年輕婦人哭天喊地的叫聲也聽不見了。
*
第二天清早,白螺剛剛起身,搬了盆福壽草在到屋簷下,卻聽得一陣腳步聲。
此時天尚未透亮,永寧巷裏的店鋪都沒有開,也沒有人來往。白螺不由有些驚訝的直起身子來,看著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原來是昨天那個被拉上轎子的年輕婦人。
頭發散亂著,臉上還留著淤青,那個叫翠玉兒女子神思恍惚的從街口往這邊走來,腳步虛浮踉蹌,在寂靜地街中顯得分外刺耳。
她顯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失了神智,連敞開的衣襟都沒有掩上,露出雪白的肌膚,就這樣直直的往前走來,嘴角留著被打出來的血絲,一路喃喃說著什麽。
白螺看著她恍恍惚惚的走過來,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
“張夫人。”在她走過屋前的時候,白螺忍不住叫了她一聲。然而翠玉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眼睛直直瞪著前麵,腳步踉蹌的走向自己家那一幢木樓。
“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在她走過的時候,白螺聽見她嘴裏喃喃的念著,雙手緊緊握著,眼神呆滯而可怕。
她這樣咬著牙,一路念叨著直直往家裏走去。
白螺看著她走過去,忽然出聲:“翠玉姑娘!”
她用了很大的聲音,語調略微帶著些說不出的奇異,讓那個失神的女子怔了一下,仿佛如夢初醒似的站住了腳,回過頭奇怪的看著她。
白螺臉上泛起溫和的笑意,問:“要不要買一盆花?”
“花?買花?……哈,哈哈。”翠玉喃喃反問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來。笑了幾聲,顯然是恢複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搖搖頭走了開去。
“可憐的女子,不是麽,雪兒?”看著女子踉蹌離去的背影,白螺卻喃喃自語了起來,撲簌簌一聲響,房間裏飛出了一隻雪白的鸚鵡,停在她的肩頭,尖聲尖氣回答:“說得對!白螺小姐說得對!”
“我想叫住她一會兒是有好處的……不然這個女人一定是想也不想的回家去做蠢事了。”撫摩著鸚鵡,白衣少女歎了口氣。
*
然而,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又看見了翠玉兒。
這一次翠玉兒的氣色稍微好了一些,然而眼睛裏依然有憔悴的光。白螺看見她的時候,正準備關了店鋪打烊——然而,她看見翠玉兒從街對麵的藥鋪裏走了出來。
李秀才的手好像剛剛從她手上放開,猶自貪戀的往外看著,眼睛裏閃著狡詐而得意的光芒。翠玉兒腳步依然有些虛浮,魂不守舍的往外走著,手裏緊緊抓著一包藥。
白螺看著,秀眉微微一蹙。
“張夫人。”在她走過鋪子前的時候,白螺再度喚了她一聲。然而,翠玉兒依舊聽不見似的往前走,眼神恍惚。
“病了麽?買的什麽好藥啊?”白螺笑著問了一句。
仿佛觸電般的一顫,翠玉兒抬頭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閃而過的恐懼。接著,她卻隻是冷冷道:“我心口疼,來買一貼紫金散。”
“紫金散可不是醫心口痛的。”白螺扶著門板輕輕笑了一聲,看著翠玉兒有些開始慌亂的臉色,聲音壓低了下去,“——恐怕,張夫人是要旁的人心口痛吧?”
翠玉兒臉色大變,再也不和她說一句,轉身就走。
然而她剛一轉身,白螺便趕了上去,也不見她如何動作,劈手便奪了手中的藥包去。放在鼻子下才一嗅,便笑了,低低道:“是砒霜?”
翠玉兒陡然間失了主張,臉色雪白,想轉身就走,腳下卻軟了,隻喃喃道:“你、你想……如何?”
白螺笑了,暮色中,她眼角那一滴墜淚痣仿佛如一顆紅色的淚滴。
“——沒什麽事情,不知道夫人有無興趣進來買一盆花?”
*
燈點起來了,然而房中枝葉扶疏,依然影影綽綽。
翠玉兒坐在案邊,感覺冷汗一滴滴的從貼身的小衣裏沁出來,濕透重衣。那個奇怪的白衣姑娘進房間去已經有半個多時辰了,將她一個人留在放滿了奇花異草的大堂裏麵。
翠玉兒心裏麵仿佛有一隻貓在抓,忐忑不安,幾次都想奪門而出,但是想到自己買毒藥的事情抓在對方手裏,不知道她會怎樣對待自己,便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腦子裏也亂做一團,本來橫了心要做的事情,也開始猶豫起來,心裏剩下的全是懼怕。
房間裏,不知道什麽花開了,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氤氳,讓人吸了後昏昏沉沉。
雖然心裏是那樣的緊張,然而衣衫不整的女子還是不知不覺的,靠在椅背上闔上了眼睛,仿佛是倦極而睡。
*
黎明漸漸到來,房間裏的光線一分分的亮起來。
仿佛幽靈般的,白衣的女子從後麵的花房裏推門進了大堂,無聲無息的走到桌子前,看著酣夢中的翠玉兒——那個可憐女子的雙眸緊閉,唇角也是緊抿著的,睡夢中依然帶著孤注一擲的憤恨。
然而,她合攏的眼瞼後麵,眼珠子卻在微微的轉動,顯然夢裏夢見了什麽東西。臉色複雜而激動,手指尖微微顫抖。
白螺手裏抱來了一盆花,在一邊看著,唇角忽然漾起了奇異的微笑。微微俯下身去,在翠玉兒的耳邊夢囈般的輕輕說了幾句什麽。
她的聲音很輕柔,仿佛也在夢囈。然而,睡夢中的人臉上的神色卻隨著她夢囈般的敘述而緩緩變化著……白螺笑了。她知道翠玉兒做了什麽樣的夢。
“啊!”在白螺微笑的時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間驚駭的醒來,猛的抬頭,看見對麵女子蒼白的微笑的臉,仿佛看見了魔鬼似的,直跳起來,往門口奔去。
*
“你還要去做麽?你以為李秀才不知道你抓藥是幹什麽的嗎?”
在翠玉兒奔到門邊的時候,白螺冷冷的聲音忽然在背後想起,令她一顫頓足。
“那種猥瑣小人……如果張大膀子忽然暴死,你的把柄捏在他手上,你以為他會放過你麽?你的日子,會比現在跟了張大膀子好過麽?”
眼色冷漠地,蒼白著臉、黑發如瀑的女子緩緩道,站在桌邊,手裏抱著一盆花。
翠玉兒的腳步仿佛被釘住了,挪動不得半寸。她想著什麽,忽然再也忍受不住似的,掩麵哭出了聲來:“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了!他簡直是個畜生!”
“那麽,你更不該為了一頭畜生,陪上你自己的性命。”
語調更沉、更冷,白螺的臉隱在房中扶疏的枝葉裏,有一種不真實的美:“何況……你聽見那些人的閑話了麽?如果你殺夫的事情敗露了,說不定連崔二都會被連累。”
“怎麽會?他是個好人——根本不幹他的事情啊!”抽噎著,翠玉兒仿佛嚇了一跳,抬頭問。
想起日間那些街坊的嘴臉,白螺清麗無雙的臉上有厭惡的神色,抱著花盆,冷漠搖頭:“人言可畏。你若不信,盡管試試好了……隻是你拚著自己的命沒關係,卻莫要連累上旁的人。”
翠玉兒再度躊躇起來,低下頭用手巾拭著淚,不說話。
“那麽……你、你說怎麽辦好呢?”半晌,怯生生的,她抬頭看著白衣少女,有些無助的問。然而不知道為何,她心裏卻有一種奇異的雀躍和激動——為了方才小寐中那個夢,還有夢中不知道哪裏傳來的那幾句低語。
“你心裏知道的。”白螺微笑起來,眼角的墜淚痣盈盈。
她的微笑,帶著說不出的魅惑和神秘。
*
外麵的天光已經亮了,大概是醒了見不到妻子回家,張大膀子的叫罵聲又在巷**開來,翠玉兒的臉色再度雪白,眼睛底驀然閃過了決絕的冷光。
“這是一盆藍罌粟——請你買下。”
送客人出來,在廊下,白螺微笑著,將手中那盆花遞給她。
那是一盆非常美麗、然而纖弱的花兒。雖然隻有兩尺高,但是花莖卻太過於纖細柔弱,用一根細細的木棒支撐著,清晨的風一吹,微微的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
那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有別樣的豐韻。
“好漂亮。”雖然心力交瘁,然而翠玉兒一見這樣的花朵,還是忍不住脫口低呼。
白螺輕輕笑了笑,手指撫過罌粟那絲絨般的花瓣,道:“這種花兒,原先產在東瀛扶桑島……扶桑,扶桑……”
喃喃重複了幾句,仿佛想起了以前的什麽往事,白螺的眼神驀然變得遙遠起來,許久,才接道:“扶桑的女子溫柔纖弱,就像這朵藍罌粟……然而骨子裏卻是堅韌不屈的,能夠渡過任何生活中的辛酸和險阻——”
“希望,翠玉姑娘……你也能如這花兒一般。”
白螺的手指戀戀不舍的從花朵上移開,微笑著,將花盆放到翠玉兒的手中:“按你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拚得魚死網破,會有更好的方法的——你也會有自己的幸福。”
輕輕低語著,她的眼睛裏仿佛隱藏著夜的妖魔,令人迷醉然而又忐忑不安。
翠玉兒攏了攏散亂的鬢角,仿佛內心什麽東西也被挑動了起來。然而,她遲疑著,低下頭飛紅了臉,低低道:“可是……我、我連買花的錢都沒了——方才買的藥,還是李秀才賒給我的。”
“那麽,把那包砒霜給我。”白螺淡淡道。
“嗯?”翠玉兒一驚,抬頭看白衣少女深沉莫測的臉。
“給我。”白螺伸出了手,靜靜道,“就算是換這盆花的。”
*
永寧巷其實徒有虛名。
每日裏,還是不停耳的聽見叫嚷聲,喝罵聲和蜚短流長的議論。而街口張大膀子喝醉了後當街打媳婦的聲音,更是每日裏必有的曲目。
夏日的天已經炎熱起來,聽著這些,更是讓人不自禁的心煩。
今天傍晚時分,張大膀子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也不問理由便動手開始打老婆。然而,最近翠玉兒卻不複以前那樣的激烈反抗,隻是一味的哭泣求饒。
張大膀子見她柔順聽話,覺著乏味起來,打得也不如往日起勁了。捶了幾下,便哼哼唧唧的往家裏走去,一搖三擺,走不了幾步就趴在台階上呼呼大睡,顯然是醉的狠了。
翠玉兒拭了眼淚,安安靜靜的過去,用盡力氣拖起了爛醉的丈夫,一臉的無奈與隱忍。她扶著罵罵咧咧的張大膀子沿著街道走回去,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
在走過花鋪的時候,翠玉兒忽然抬頭對著白螺笑了笑。那個笑容很隱秘,轉瞬即逝。
*
針線鋪的王二嫂看見了,拿著納鞋底的針撥撥頭發,冷笑:“可算是認命了吧?嫁了一條狗,也就得跟著——當日裏還爭什麽呢?白白換一頓打。”
隻有李秀才眼睛裏有些疑惑的表情,或許他還念著幾天前賣出去的那包砒霜罷?
白螺看著兩人攙扶著走遠,在廊下侍弄著花木,眉目間有冰雪般的冷徹。
抬頭望望街口上張家那座破舊的三層木樓,風吹來,那腐朽的木窗咿咿呀呀,仿佛和著街上翠玉兒挨打後低低的抽泣聲。
她重新低下頭去,在一株紫竹邊上伸手摁下了一枝柔枝,看著紫色的細小的竹竿彎到了接觸地麵,然後輕輕一放手,“啪”的一聲,欲折的枝條又柔韌的彈回原來的挺拔。
有些人就是這樣……雖然一直是默不作聲的忍受、忍受,仿佛無力反抗任何東西;然而到達一個極限以後,便會在瞬間決然的爆發出潛在的生命的力量。
——如同那朵柔弱的藍罌粟。
*
張大膀子死在那一天晚上的掌燈時分。
街上好幾個準備打烊的店子裏的人,目睹了他墜樓的刹那。街口高樓上,黑漆漆的影子搖搖晃晃,到了樓梯邊緣也不知道停步!街上的人都聽見了那段早已腐朽的欄杆發出脆弱的斷裂聲,然後那個龐大的黑影一腳踏空,從高樓上摔落在青石街道上,發出沉悶的、鈍鈍的撞擊聲。
連一聲喊叫都沒有。
那個時間裏,他的妻子翠玉兒正在李秀才的藥鋪裏,說丈夫喝的太多了,想賒一副醒酒藥。
所有人,包括翠玉兒在內,目擊了張大膀子墜樓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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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人命以後,永寧巷裏到處都是交頭接耳的私語,都在悄悄散布著翠玉兒謀殺親夫的“真相”——然,丈夫摔下樓的時候,翠玉兒卻不在家中,張大膀子失足落下去的時候,的的確確是一個人走著跌落的。
即使是最喜歡傳播謠言的王二嫂,似乎也感到這種話有些不能立足,隻是看著翠玉兒皺眉頭,想不出什麽切實的憑據。
李秀才卻記起了那一包砒霜——於是,這個消息一傳出,永寧巷裏的人仿佛一下子抓住了新的證據,議論的更加活躍。
不知道那個最好事的去私下報了官,那一日,一個仵作過到了永寧巷來。巷裏所有人都帶著看好戲的表情蜂擁跟在後頭,隻有崔二是一臉的擔憂。
看著仵作走過去,白螺在廊下直起身子拭了一下汗,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不會有什麽……不會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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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裏除了酒,沒有毒藥的成份……沒有任何除了酒後失足墜樓外的死亡可能。
仵作最後的結論,卻是讓所有想看熱鬧的街坊們大失所望。
隻有崔二高興的搓著手,喃喃對一邊的白螺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會殺人……翠玉兒可不是能作出那樣事情的人啊!”
白螺靜靜地笑了一下,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
翠玉兒的確沒有做什麽——
她,不過是在丈夫再一次的爛醉以後,沒有如往日一般將他扶上床酣睡,而將張大膀子放在了那個腐朽破爛的閣樓上而已……按照著平日在臥室裏、頭東腳西靠著北牆的睡法,將他左手邊貼著腐朽了的欄杆放倒在樓梯平台上。
如今是夏日,悶熱。即使有人見了張大膀子睡在外麵,也隻當是圖了外麵的涼快。何況……在暮色中,誰都不會注意到街口三樓那麽高的地方有人酣睡。
翠玉兒什麽都沒有做,她隻是扶著丈夫睡在了那裏而已。
然後,她下去買東西……其實無論買什麽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要人看見那一段時間裏,她並不在家中。
酒醉的人被冷風一吹便會慢慢的醒,迷迷蒙蒙中,一般而言首先想到的,便會是起床如廁。他不曾料到自己會睡在從未睡過的樓梯平台上……
張大膀子就這樣按照千百次的慣性,迷糊著翻身下了“床”。
而左手邊,便是百尺的高樓……
他的腳沒有踏上預期中的樓麵,那幾根早已腐朽的欄杆根本經不起他的重量,嗑啦啦的一聲,斷裂墜落。那個龐大的身軀踉蹌了一步,便如同破麻袋一樣從高樓上墜落,激起了永寧巷零落的驚呼。
在巷子裏的藥材鋪中,他嬌弱的妻子抬起頭,目睹了丈夫的“失足”。
沒有任何一絲絲的痕跡留下……哪怕是包龍圖再世。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發絲,懶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們,自己轉頭忙碌著料理那些花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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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玉兒走的時候正是清晨。
天還沒有亮。她一個人提了個包袱,雇了一頂小轎子,靜悄悄地便鎖了家門出去。
房子,已經賣掉了,反正也不值幾個錢。鬧了幾個月,這事情終於是塵埃落定般的了結了。她隻是想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秋日的早晨,籠罩著淡淡的寒氣,永寧巷隻有這個時候才是寧靜的。各個店鋪都還沒有開張,隻有轎夫的腳步聲,叩響在青石路麵上。
翠玉兒低下頭,將花盆默不作聲的放回窗台上。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張銀票,對準了窗縫兒,小心的塞了進去。
然而,奇怪的是,連塞了幾個地方,都發覺塞不進去。
莫非,裏麵是貼了封條封死了的?
“張夫人。”
在她繼續著努力的時候,隔著窗子,忽然聽見了白衣少女泠泠的語聲。那樣的清冷而不帶人間煙火氣,讓翠玉兒驀然一顫——
想起在花鋪裏呆的那一段時間,想起這個叫白螺的姑娘的奇怪言行,和在花鋪大堂裏麵做的那個夢……寒冷漸漸浸沒了寡婦翠玉兒的心。
是她!在夢裏,那個天籟般對她麵授機宜的聲音就是這樣的!
那個夢……那個被引導的、真實得和後來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的夢。
夢裏那個冷靜甜美、惡魔與天使混合一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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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就不必了……一盆花,哪裏值了那麽多。”沒有開窗,然而白螺的聲音靜靜傳來,不容反駁,“夫人已經付了錢了,白螺並不是愛財之人。”
翠玉兒的臉色卻更加複雜,眸中有隱隱的恐懼,顫聲輕問:“那麽你、你要得又是什麽?……你到底要做什麽?”
“白螺不過一個種花的女子……”隔著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綽約不定,聲音卻是冷漠洞徹的,“我播下種子,便任由它自己開花結果……我,隻是看著而已。無論是善花、還是惡果,都於我無關。”
“罌粟它的花美麗,然而結出的果卻既可醫人、亦可毒人。善惡本無定則,隻在一念之間啊。好好養護這棵藍罌粟吧……結了果,便可以分贈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兒,送客吧。”
話音一落,窗子後麵那個綽約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兒的手指冰冷,忽然聽見撲簌簌一聲,居然是那隻雪白的鸚鵡從牆上不知何處的洞中飛出,停在廊下,一迭聲的叫喚:“送客!送客!藍罌粟!藍罌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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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單的在清晨的寒氣中站了半晌,翠玉兒抱著那盆花,走回了轎中。
清晨的風微微的吹來,懷中的藍罌粟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那是生命的豐韻,和對於幸福的執念。
即使結出的是帶著罪惡的果實。
看著懷中花葉扶疏的罌粟,一朵盛開另外一朵結出果實,翠玉兒忽然有一種想把它摔得支離破碎的衝動——她再也不要見到這種花。
轎子走出了永寧巷,再轉彎,再轉彎……
崔二似乎在那裏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風中,他搓著手,有些喜悅忐忑的看著轎子前來的方向。雖然平日礙於她是有夫之婦,他隻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說別的,然而,到了今日,他們終於能有在一起廝守的可能。
翠玉兒疲憊的眼睛裏,忽然湧起了蒼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有什麽罪孽,就讓她來背負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斷了結出果來的花莖,捏碎了球形的果實。看著轎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將沾滿白色漿汁的指尖,放入嘴裏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實。
然而,那樣魅惑的苦澀,卻能讓人沉淪其中永不願醒來。
*
『小注:
罌粟一名禦米,一名賽牡丹,一名錦被花。種具數色,有深紅、粉紅、白紫者,有白質而絳唇者,丹衣而素純者,殷如染茜者,紫如茄色者,多植數百本,則五色雜陳,錦繡奪目。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六·花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