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41家中客

第41章 chapter41家中客

不難過麽?

捫心自問,如何能夠呢?

安瑞點點頭,複又搖擺,幾番躑躅,最終化作一聲嗟歎,錯開身去,隻不叫她看清他的表情:

“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錦年托腮看著倚在橋邊的男人,鉛灰的天光籠在他的臉上,身上。

心下感觸忽生,她發覺,此時此刻,他竟如此孤獨。

眼眶微酸,她側身半步,用力抱了他一下,依偎在他心口輕輕磨蹭,“那我先去覓食,你就待在這裏,不要亂走。”

他“嗯”了聲,鼻音濃重。

她鬆開他,忽而粲然一笑,後跳著竄上一邊的石凳,抬手揉了揉他的發,軟聲,“瑞瑞,要乖乖的哦。”

他果然登時變了臉色,咬牙,“我看你是真活膩味了。”

“原來你怕這個呀!我知道了。哈。”她卻絲毫無懼,甚至還扮了鬼臉蹦跳著跑開,徒留給他一串串嬌笑,“做什麽那麽害羞?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的呀!”

心神,有片刻的恍惚。

她突然入懷,又驀地抽身離去,電光火石間,實在是猝不及防。

遙遙望著蝶撲一般輕盈遠去的身形,心頭居然有點失落。

她這回倒是很聽他的話,叫她離去,真就連頭也不回一個了。

方才一切,仿佛皆是假的。

隻剩下心口一息尚存的溫熱氣息,昭示著她方才依偎的痕跡。

輕嗅滿懷馨香,薄怒之下,莫名其妙的居然生起幾分眷戀,眷戀她永遠朝氣蓬勃的溫暖,快樂。

“瑞瑞,要乖乖的哦。”

是巧合麽?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同他囑咐,言辭語氣,一般無二。

那個人,也像今日這般,衝他莞爾,溫聲細語,然後毅然決然的轉身離去。而他亦是像那年一般的無用,除了眼睜睜的目送她離去。他不敢,不曾有任何舉措。

要乖乖的,媽媽很快就回來。

她抱著他上了倫敦眼,最後在他額頭烙下一吻。他獨自一人,坐在摩天輪的艙室內,安靜的朝她揮手告別,看著她漸行漸遠,再未回頭。

他按照她的囑咐,乖乖的,就坐在原地,等啊,等。

隻是他等了二十餘載,她也沒有回來。

再後來,天上下起了雨,人群三三兩兩的打傘相依離去,他起身,又坐下,因為不知道能去哪兒,所以幹脆還是坐在原地。

水珠冰涼,落在他的頭上,心底,血管裏。雨下了整夜,他亦是坐了整夜,原本便所剩不多的溫暖,被衝刷的消失殆盡。

從那日起,他的世界,就一直下著雨。

綿延至今,從未停歇。

在雨裏,他被推倒在孤兒院的泥漿中,草地裏,肆意欺侮,嘲笑。

原本,歐洲人便比亞洲人要有多得多的體力優勢,何況他年幼體弱,先天便帶著嚴重的心髒的隱疾,於此,便更加無法同那些先來的,身強力壯的孩子們抗衡,更誆論反抗。

除了忍耐和逃避,別無他法。

孤兒院,原是弱者們集聚的棲息地,可終日裏也難見彼此扶持安慰,更多的,卻是同外界別無二致,甚至更加凶殘的弱肉強食。真真映照了,越是底層的夾縫,越可見人心之涼薄。

在雨裏,又輾轉被父家傭人領了回去。

家中有嚴父長兄,還有一位終日陰鬱冷漠的夫人——他父親的原配。

父親待他本不過爾爾,又有著天之驕子一樣璀璨奪目的兄長立在上頭,他的存在,便顯得更加無關緊要,又有夫人整日視他為肉中芒刺,再論仆傭如雲,亦是慣會見風使舵的,待他亦是少不得閑言碎語。他才發覺,原來深宅大院,錦衣玉食的日子也並不比孤兒院好過多少。

其實現在細思也能夠明白,隻因著他是個不合時宜的人,那麽,誆論到哪兒,終究都是不合時宜的。

那年他不過五歲,卻幾乎閱盡世間冷暖。

回頭想想,其實錦年來到他們家時,也不過五歲,同他當年一般的年紀。其實她說的沒有錯,因為經曆過那樣的日子,了解那段歲月的壓抑和無能為力,如若可以,便再不想眼見任何一人在眼前承受那種苦痛。

他疼愛小錦年,事無巨細的寵著她,照顧她,何嚐不是在彌補曾經的自己。

何嚐不是……意難平!

待在原地,坐了不知多久。漸漸的,居然覺得麵頰開始濕冷,真是入憶太深?

抬首,望著灰蒙蒙天際水珠崩落,才發覺是真的下了雨。

真是可笑。

連上蒼也有興致再來一回麽?

他自嘲一笑。

冥冥之中,看來是注定他要在此地再度重演一次當年的畫麵了。罷了,也好。

……

錦年蹲在遠處,悶悶不樂埋頭琢磨著小心思,忽感周身一暖。是一件黑色的外套。連帶腦袋給她蒙了個嚴實。抬眼,正是他。

“安瑞。”她嬌呼出聲,“你……好了?”

他覷了她一眼,似乎對於她如此鄭重其事的措辭語氣頗有不滿,但終究也沒有發作,隻是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淡淡道,“下雨了。”

她望了眼細密的雨簾,注意又被他單薄衣衫吸引,有些不開心的癟嘴,想也沒想的,跳上石凳把衣服複給他披上,“你生病才剛好,別又著涼我得照顧。”

之後又興高采烈的跳下,掀開他大衣一角,貓著腰鑽了進去,在他懷裏蹭來蹭去,活像隻大型寵物犬。

安瑞瞧了眼她的憨態,也是無法,順勢揉揉她濕漉漉的腦袋,麵色柔和很多。

“你……想好了麽?”

短暫的沉默,錦年猶猶豫豫的開了口,仰望他的目光有些膽怯。

“什麽?”他似是沒太明白。也是,她這問題問的太過突兀且語焉不詳。實在是很難令人領會。

錦年低下頭,又是半晌沉寂,良久,似是鼓起勇氣般,“那個……我想好了。”

話音漸落,安瑞卻沒有接話,周遭逐然靜的耐人尋味,隻剩下雨打枯枝,及二人細密的呼吸聲。

錦年忽而抬首,舉目望向他的眼睛,小聲,卻堅定道,“本來騙你來這兒,是想試試看能不能幫到你,讓你開心一點。可現在……既然你不開心,那麽這件事不做也罷了。”

安瑞依舊平靜的望向她,隻是原本波瀾不驚的眸色卻是有了一絲跳躍。

可錦年卻是沒發覺的,此刻,於她而言,能夠集中精神努力講下去,已經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漸漸的,耳朵,麵頰都開始發燙,因為懊悔,因為羞愧:

“呐,小阿姨以前說過,人活著,是件很幸福,也很短暫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覺得,既然咱們還好好的,就別太為難自己,開開心心的嘛。”她眼角開始有些發澀,

“前天,calvin叔叔和我說,我的外婆過世了。我很難過。其實我並沒有見過她,從來都沒有。隻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也走了。心裏,總歸有點不舒服的。因為以後,我就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我……再沒有親人了。你看,其實我比你慘多了,對不對?你還有哥哥,有妹妹,還有媽媽。我都能開開心心的,還能,還能笑出來,逗你笑。你就更不應該自怨自艾呀,是不是?”

其實,錦年,不可謂不可憐的。

每天,每天都是如花笑靨,所有人見到的,都是她無憂無慮的歡喜模樣。可背地裏暗藏了多少心酸內傷卻從不叫人知曉。

她……亦不是蜜糖裏泡大的小公主。自幼失去雙親,母家不容她,父家家業被大伯伯母欺她年幼生生侵吞,雖說前些年大伯重症未愈而離世,因為沒有子嗣,該她的終究還是落得她處,但,在最最年幼時,終究還是個有家不能歸的孤兒。

calvin雖然疼她惜她,但到底不是她的生父,總歸是寄人籬下。

她自己的境遇,其實也可稱得上不堪,然而卻還總是毫不吝嗇的肆意同他人分享著自己所剩不多的溫暖,熱度。真是隻慷慨的小太陽,真是隻呆呆的傻太陽。那些東西,盡數贈了別人,燒完的話,你就熄滅了呀。

“我原本,沒有想那麽多,真的。我以為,猜想你是希望這樣的,我以為,你也許想要見一見你的親人們,不管怎樣,她們都還活著,是不是?隻要活著,一切都還有機會。你隻是需要一個人來推你一把,可……”

她咬住唇,聲音漸漸低下去,“現在看來,你是真的不願意的。就像你說的,和勇氣無關,不願意就是不願意。或許你有你的理由吧,也不必告訴我了。反正,反正我笨的很,而且你們大人的世界,我一直都不太懂。就算你告訴了我,興許我也明白不了。但你不開心,我卻能感覺到的。”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她快要喘不過氣,可卻不敢停下來,哪怕一秒,因為她知道,倘若停了,哪怕一秒,她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再開口的勇氣:

“安瑞,我喜歡你。所以我不希望你難過。”錦年說,指著自己的心口,“因為你難過的時候,這裏……也是一樣。”

“錦年……”他喚她,聲音因為動容而微啞。

江南煙雨中,她的麵容被水汽氤氳,模糊,像是暈染開來的水墨丹青,柔美得不可思議,故作堅強的微笑,眼角卻含著星點淚光,那樣的表情,動人得不像一個孩子。

是了,過了今日,她的確算不得是個孩子,真真切切的,是個成年人了。

然後,她靠進他懷裏,緊緊地偎著他。

交融的體溫帶著她的熾熱侵襲了他的意識,安瑞情不自禁地擁抱懷裏這個隻小太陽,貪戀,享受著她的溫度,覺得心口一點點地回暖。

“我們回上海吧。”她輕輕呢喃,“等你準備好了,咱們再來,我,總之我一直是陪著你的。”

他輕撫著她細軟的發,一時也隻是無言,琢磨不清在想些什麽。

“時間還早呢,咱們包車回去,還趕得及去小唯家蹭飯,好不好?”

他擁緊她,隻不出聲的喟歎。

她說,她喜歡他。

她說,她總歸是陪著他的。

……

歸程,風雨漸大,隻是二人挨在一塊兒,也未覺多麽寒冷。

隻是雨淋的久了,終究是不舒服,且雨天路難行,二人回到客棧時,已是落湯雞似的形狀。可卻沒料到,居然還有一人也是同他們一般無二的狼狽——安菡芝。

因著他的逃避,他們在原地盤桓很久,才耽擱至了現在。

而她,竟不知為何居然也才剛到。

走到巷口時,看見她的身影,二人腳步皆是為之一滯。

雨染青絲,鬢邊銀發濕漉漉貼在頰邊,單薄衣衫亦是被水霧黏的皺褶不堪。看神情,卻還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憂愁。

且看著此番模樣,也是十分憔悴。

按理說,依著方才她離去時的步伐,早該到了才是,為何又堪堪淋了這樣一場薄雨。

“太太。”錦年衝她招手。

她卻像是在想什麽心思般,一時並無回應,仍是慢慢彳亍著,低著頭。

“太太,看這裏!”錦年提高了聲線,又蹦跳起來,總算是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唉?”安菡芝舉目望向他們,眸中居然有喜色一閃而過,隻是很快的,又恢複常態,“怎麽,是你們呐?真是巧了。”

“我們住在這裏嘛!”錦年拉著安瑞,快步上前。

“喔……”安菡芝若有所思的點頭,像是才反應過來一般,“原來小可說的家裏來的客人,就是你們了,真是緣分。方才倒不如同行了。”

錦年小心望了眼身後人的神色,這才吐舌道,“方才也不知道您就是這兒的老板娘啊。”

安菡芝抿唇輕笑,頰邊梨渦微漾,轉瞬間,竟是綻放出讓人失神的風姿。錦年不禁呆了下。她可真是……生的美啊。

忍不住回頭又看了安瑞一眼,重點打量了下他精致的眉眼和柔和的下頜,心裏突然冒出個古怪的想法,如果他是個小姑娘,估計會更合適一些。這樣想著,一時也有些憋不住笑了出來。

安瑞被她這樣莫名其妙的舉動弄得也是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臉,也沒有什麽異樣,眉頭不禁蹙的更緊。

“下著雨呢,就別再外頭說了,快進屋吧。”

安菡芝道,推開門,體貼的替他們打起簾子,溫聲,

“歡迎來我家做客。”

那樣溫柔的聲音,他不自禁的握緊了手,從而來轉移心髒傳來的一陣陣抽痛,方才被錦年捂熱的地方,涼意無可抑製的又開始蔓延。

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正對他禮貌一笑:“歡迎來我家……做客。”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平複自己的情緒,擠出一個微笑:“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