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40相逢

第40章chapter40相逢

是她。

無須回頭,隻從聲音,他便可輕易確認。

記憶的溫柔聲線,原來未曾改變多少,

清風微揚,昔日餘音嫋嫋吹散在耳邊,心上。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這般,都付與了斷瓦殘垣……”

母親唱的昆曲,是極好的。父親歡喜的便是她這份才情。

兒時的記憶太過遙遠,他隻隱約記著一丁點不真切的畫麵,每每父親來時,她總是砌一壺茶給父親,然後自己捏著一方絲絹,輾轉退開身來,在疏朗月色下低吟淺唱,偶爾憑風而舞。

水袖盈風,暗香浮動。

他就坐在父親的膝上,看她眉目含情,宜喜宜嗔。

父親最愛的是這一折《遊園驚夢》,隻是後來他就很少來了,隻剩她一個人唱。

寂黑的夜裏,年幼的他趴在床沿,聽著那柔媚的嗓音,溫暖的被衾也擋不住那綿綿不絕的寒意。

再後來,父親再沒來,她亦再沒唱。

“瑞瑞。”多少個冰涼的長夜,而母親的懷抱,卻被這夜色更冷,“媽媽好像有些累了。”

她溫柔地喃喃,忽而又冷笑,眉眼陰鬱。

他總是不解其意,隻覺得害怕。

而經年流轉,歲月蹉跎,他如今,卻是懂了。

到底是意難平。

曾經設想過,曾經糾結過,曾經……憤怒委屈的撕心裂肺,甚至想要漂洋過海,質問她,為何,為何?就隻為著她那一份意難平!

此時此刻,正是他腦海中構想過無數次的畫麵。不是沒有想過,倘若今生有幸,若是再能見她一麵,會是怎樣一番光景?物是人非的嗟歎麽?亦或是竟無語凝噎的悵然?

隻是,從沒想過,竟是這樣。

他覷見了她的側顏,盡管美好如初,可鬢邊依稀可見的縷縷銀絲,還有眼角鋪展開來的紋路,終究還是暴露了歲月在她身上碾軋的痕跡,終究……終究還是不一樣了。隻剩下眼前嫻靜笑顏,一如從前。

這一刻,他忽然心酸。

他忽然,什麽都不在意了。

他忽然,什麽話也說不出。

“喂……”衣角被小力拉扯了下,安瑞回過神,錦年燦爛的笑臉闖入視線,心口一滯,驀然間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怎麽?”他輕輕開口。

“擦一下。”

她踮起腳尖,攥著一小手帕似是準備往他臉上蹭,可是身高差距太過明顯,夠不著,於是隻得不開心的跺腳,“頭低一點嘛。”

“做什麽?”安瑞冷淡的別過臉,故作鎮定又像欲蓋彌彰,“我又沒哭,那是雨水罷了。”

錦年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眨眨眼。

舉目望天,她很不伶俐的來了句,“現在是陰天呀。”

安瑞:“……”

半晌靜默,他幹脆轉過臉,“總之沒有就是沒有。你多此一舉。”

錦年垂頭:“喔。”

片刻前的怔忡,盡數被他此刻笨拙僵硬的反應衝淡了大半,她壓抑住想要囂張狂笑的衝動——老笨蛋,明明眼圈都紅了。

不過他是怎麽回事,平常的時候,他怎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難道說……這男人緊張的時候,智商是會下降的嗎?

沒有揭穿,錦年隻抿唇將笑意壓下,硬是將手帕塞進他的手裏,為他擇了個台階,“我是說……你嘴邊有塊糖稀,是貝貝吃糖葫蘆時蹭到的吧?”

他抬手,撫了下唇邊,沉默。

“要是給她看見不是很丟人嘛,你都這麽大了是不是?”錦年轉過身,“我不看不就好了。”

確實。

他小意覷了眼不遠處那道身影,無聲的攥緊了錦年的帕子,移到眼角,仔細拭去幾分微潮。

他已這個年歲。再泄露此番情態,確實不堪,荒唐,不合時宜。

“真是謝謝。”一道溫柔好聽的女聲突然響起,“謝謝你們幫小劉找到孩子。還勞煩跑這樣遠給送回來,路又偏,很辛苦吧?”

二人皆是愣在原地。

安瑞同錦年,這二人原本正各自盤算著自己的小心思,誰也沒注意到,安菡芝竟不知何時靜立麵前,眉眼含笑。

“隻是湊……”

“沒有沒有!”安瑞的話音被錦年蓋住,“不辛苦,他很熟悉這塊兒的,很容易就找到啦。”

“哦?是麽?”蘇菡芝若有所思的頷首,唇角噙笑,“這地兒雖不大,卻偏的很,不太好尋呢。您……也是本地人?”

“湊巧罷了。”安瑞錯開她的視線,垂首,聲音亦是漸不可聞。

感覺到他身體一僵,卻還在粉飾,錦年無奈歎息,沒好氣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這個膽小鬼,膽小鬼!

“湊巧也是緣分嘛。反正這件事都是他的功勞。”錦年故作天真的看著他,大聲,“對吧,瑞瑞?”

死寂。

“你……”盡管聽得出他在竭力壓低聲音,可措辭間的那份激越卻終究是噴薄而出,“你胡亂叫什麽。”

完蛋了,他的眼神好可怕,像是恨不得即刻劈死她的節奏啊。

錦年暗捏了把冷汗,隻是漏眼望見身後人微妙變動的神情,咬咬牙,不能功虧一簣!

強撐笑臉,她仍做無辜狀,“我聽calvin叔叔都是這樣叫你的。”

“他是我哥!他這樣叫,我管不了。”安瑞擰著她的臉,咬牙切齒,“但你再亂說話,我會揍你。這個討厭的稱呼,我不想聽到。”

痛痛痛,好痛啊!

錦年含了淚,卻還是倔強道,“真的麽?”

二人小聲爭吵的熱鬧,可安菡芝卻漸漸發起怔來。不知想到了什麽。

“請問……”片刻之後,她終於打斷,眼中氤氳著一絲迷蒙的情緒,“您貴姓?”

刹那間,天地間一陣星浮地動,腦中一片空白。他險些收不回神智,待到終於可以說話時,卻又喉頭像是被什麽東西梗住,連發聲都很困難,以致於仍是有些磕絆,“我……”垂目看見錦年屏息期待的神情,最終,他艱難出聲:

“我姓溫。”

錦年呆住。他這是,這是要嫁給她冠她姓的意思嗎?

哎呀不對。她懊惱的用力搖頭,重點完全搞錯了嘛!都這種時候了她怎麽還在想這種問題。

重點是,是他怎麽可以在這種時候扯謊,他難道,難道真的不想……同她相認麽?

被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錦年忽然陣陣茫然。抬眼認真望他,隻見他此刻神情——有寥落,有傷痛,有些許緊張,獨獨的,沒有慌亂。

他看著她的眼神,淡然而不容忤逆。

雖然沒有出聲,但是她知道他在告訴她,他是認真的。

“這樣啊。”輕不可聞的半聲喟歎,安菡芝很快恢複如常,收斂神思,看見他的目光,又補充道,“隻是隨意一問,您不必在意。”

安瑞複又垂首。

“那,我先行一步了,家中還有事情。”最後同他們微笑欠身,安菡芝道別道,“小鎮就這麽點兒大,指不定還能再見呢。”

“我們……”

錦年張口欲言,卻感覺到手指被安瑞用力捏了下,不解的回頭看他,卻也堪堪收了聲。安菡芝並未聽見,行進的步伐沒有一絲停滯。

粉牆黛瓦,青石竹籬,江南風景如畫。

她纖細窈窕的背影亦是要融進了畫裏一般,漸行漸遠,墨香殘韻亦是慢慢散去,最後隻剩下個水墨丹青的般的點,烙在遠方。

有些落寞,有些……蕭索。

“不一起麽?”錦年問。

他隻鬆開她的手,未置可否,片刻後,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瑞?”

她喊了聲他的名。他沒有停,甚至連片刻的駐足都沒有,恍若未聞。她不放心的跟上。

他的步伐很快,她不得不小跑才跟得上他。

“慢點。”她輕輕央求。

他怔住,停了一下腳步,卻未回頭,怔在那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對不起。”

她拉住他的衣角,仿若孩童般不安膽怯的道歉。他這才回過頭,虛浮一笑,“是不是晚了點?”

錦年咬咬下唇,“是我錯,我承認,騙你來這裏……是我太唐突,沒有考慮你的想法。但是,但是中國不是有句話麽,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來了,你也見到她了。難道,真的就這樣回去了麽?你甘心麽?”

“西塘同上海不過半個小時的路程。”他不鹹不淡的回應,“談不上什麽甘不甘心。”

“但你不會再來。”她一針見血的指出,“如果沒有人逼你一把,你一輩子都不會再來,你就寧願永遠那樣躲在遠處看著。”

安瑞輕輕一笑,態度依然晦暗。

“為什麽?”錦年問,“你可以做到私下裏一直照顧你的妹妹,母親。承擔,包攬她們的一切困難,你明明……也很思念她們的不是嗎?卻沒有勇氣相認?”

“這與勇氣無關。”他搖頭,似是萬分苦惱,“錦年,你不明白。”

“你可以讓我明白。”她攔在他麵前,“安瑞……你,不難過麽?”

一個人,這樣孤零零的走著,停著,眼睜睜看著遠方溫暖的燈火近了,又遠了。分明近在咫尺,卻……不能碰,或者說不敢碰。

一直這麽下去,心都會凍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