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鐵案

彌漫著腐爛黴味的牢獄,獄卒將傷痕累累的李笠從外麵拖進來,扔進一個牢房內,見李笠麵向下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名獄卒啐了一口唾沫:

“裝死是吧?你就趴著吧!”

幾隻小蟲從角落發黴的稻草堆裏鑽出來,爬到李笠身邊,轉了幾個圈,見其一動不動,便爬上身。

李笠身上的衣服多處破裂,裂口下是觸目驚心的傷口。

有淤血的傷口,有流血的傷口,宛若一筆一畫,寫出“皮開肉綻”四個字,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其他牢房裏的囚犯,原本正在打盹,見著有新人進來,紛紛來了興趣,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倒黴鬼。

現在看見是前幾日就被抓進來的小子,如今受了刑罰扔回來,感覺活不了多久的樣子,囚犯們便一個個繼續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獄卒來巡視,見李笠倒在地上的姿勢沒變,相互間交換了一下眼神,開門進去,將李笠翻過來。

幾隻小蟲從李笠身上竄出來,又鑽到稻草堆裏,一名獄卒探手到鼻子旁試一下氣息,又把把脈。

“有氣,死不了。”

獄卒起身,看著鼻青臉腫、閉著眼的李笠,看著這宛若破敗稻草人的少年,歎道:“倒是個硬骨頭,受了刑,別人都招了,就他不招。”

另一名獄卒看看奄奄一息的李笠,冷笑:“骨頭硬又有何用,其他人都招了,他不招,也不妨礙府君判個斬首!”

兩人出了牢房,將牢門鎖好,向外走去,邊走邊說:

“哎呀,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那常來食肆的東主馬青林,平日裏多麵善的一個人,誰曾想竟然是那安成妖賊的同黨!”

“唉,這種事,誰說得準?說不得是被人誣告,熬不住刑,為求痛快,就這麽認了也說不一定。”

獄卒消失在走廊盡頭,又過了一會,躺在地上的李笠終於有了動靜。

他睜開眼,看著上方,感受著身體各處傳來的撕裂感。

鞭撻的感覺,就是皮肉被撕裂,火辣辣的疼,感覺全身都是口子,要散架了。

他被官府抓了,罪名是“馬青林同黨”,而馬青林的罪名,是作為安成郡劉敬躬妖黨的餘孽,潛伏鄱陽,圖謀不軌。

馬青林是不是妖賊賊同黨,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馬青林的同黨。

所以,即便自己被皮鞭抽得死去活來,他也沒有屈服。

然後就是新一輪刑訊“套餐”:測罰。

這是梁國的“特色”刑訊手段,簡而言之就是餓犯人:餓三日,一粒米、一滴水都不給吃。

李笠被抓的當天,就被鞭撻得皮開肉綻,沒認罪,次日開始接受“測罰”,餓三日。

三日期限到,不認罪,又被鞭撻,然後扔回牢房。

他已經奄奄一息,卻不認罪,但這樣的堅持好像沒有什麽用,按著獄卒所說,其他人都招了,就連馬青林也招供,承認自己是妖黨餘孽,指認李笠就是同黨。

所以,他不招,沒有意義。

‘屈打成招,這是屈打成招!’

李笠心中怒吼,充滿了憤怒,卻無能為力,自己被人抓進來,還沒機會伸冤,就被打得遍體鱗傷,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明擺著要收拾馬青林。

順便把自己也收拾了。

想到這裏,李笠覺得很奇怪,若馬青林是無辜的,卻落得如此遭遇,恐怕是有人惦記上馬青林的家財,所以勾結官府中人,設計陷害。

可他一個小小魚梁吏,家境窘迫,沒道理被對方連帶著收拾……

再說,他和馬青林之間的關係並不密切,無非是賣了兩個菜譜,然後每月定期賣鰱魚……

想到這裏,李笠忽然想到帶路抓人的那個食肆夥計,想起對方那得意的笑容,不由心中一震:

王八蛋,莫非是呂全那個放高利貸的在搞鬼!!

……

上午,郡署,鄱陽內史柳偃在廳事裏聽佐官匯報案情,這案情非同小可,種種證據表明,涉案人員是之前造反的安成豪強劉敬躬的餘黨。

劉敬躬出身安成劉氏,今年年初聚眾造反,很快攻下安成、廬陵兩郡郡治,然後進攻豫章郡治南昌。

此人極其狂妄,居然僭稱帝號、置百官,攻打南城的賊兵有數萬之眾,號稱一月之內攻下江州州治尋陽。

但卻是一群烏合之眾,被官軍抄了安成老巢,隨後在南昌城下大敗,劉敬躬及其同黨被活捉,押送建康,在鬧市斬首示眾。

劉敬躬完蛋了,但江州各地肯定有其餘黨在苟延殘喘,所以各郡官府都在緝拿妖黨餘孽,而就在前不久,有鄱陽百姓出首,說常來食肆東主馬青林就是劉敬躬同黨。

其人是常來食肆的夥計,聲稱發現馬青林暗地裏謀逆的證據,前幾日帶著遊軍去抓人,將馬青林及其同黨悉數捕獲。

郡遊軍尉在常來食肆及馬青林家中搜出不少證據,經過拷問之後,馬青林及其一些夥計悉數招供,承認是劉敬躬的同黨。

他在鄱陽暗中謀劃,等著亂兵攻打鄱陽時做內應。

人證物證俱全,相關案情,如今已整理成卷宗,上呈柳偃過目。

柳偃在上麵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李笠。

李笠為鄱陽郡吏戶,是捕魚的魚梁吏,去年年底捕撈烏鱧時,得烏鱧托夢,說魚腹藏著帛書,是為“魚腹藏書”。

柳偃對這件事印象很深,為此免了烏鱧之役,還特地下令官府往後不得讓魚梁吏捕捉烏鱧(不限民間捕捉),所以他記得李笠。

考慮到魚腹詩可能是偽造的,柳偃覺得此人心術不正。

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是李笠寫的魚腹詩,但柳偃認為此人有充足理由偽造魚腹詩,目的是免了烏鱧之役。

而自己的兒子柳盼,年初時迷上吃鰱魚魚頭湯,不知怎麽的就認識了李笠,還讓其專門捕捉鰱魚,然後讓小吏拿著鰱魚去常來食肆,讓那裏的廚子做魚頭湯。

這種小事,柳偃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但現在看來,十分不妥。

魚腹藏書一事略過不提,就說李笠接近官眷,動機不明,加上年前白石村有人逃亡,家在白石村的李笠,又與逃亡之人關係密切。

不僅如此,李笠也和常來食肆東主馬青林有明麵上的來往……

種種跡象表明,李笠受馬青林指使,在鄱陽暗地裏活動,策應劉敬躬妖黨。

譬如,可能是李笠從中牽線,鼓動同村的梁森等人逃亡,去向不明,這些逃戶極有可能加入了劉敬躬聚攏起來的賊人群體。

接著,馬青林指使李笠想辦法接近官眷,以接近柳盼為契機,伺機下毒,毒死父母官,以便弄得郡中大亂,配合劉敬躬造反。

這一切,都有人證物證,馬青林及其手下也已招供,即便李笠嘴硬,怎麽打都不招,也不妨礙案情真相大白。

柳偃仔細看完案情,卻不急著下結論,而是看向麵前等待垂詢的郡遊軍尉。

郡遊軍尉張行,已經將整個案件的案情審問清楚,並將相關人員及親屬拘捕在獄,其中也包括李笠的家人。

現在,麵對內史的詢問,張行條將若幹疑問一一作了回答,條理清晰。

柳偃對張行的回答很滿意,但還是沒有下結論。

原因有兩個,其一,整個案件的偵破感覺太順利,各種人證物證俱全,這種幾近於‘應有盡有’的情況,讓柳偃反倒有些嘀咕。

其二,就是郡遊軍尉這個職務。

郡遊軍尉,郡分職吏名,雖然是吏,但權力不小,一舉一動,牽涉甚廣。

去年年底,天子下詔,斥責遊軍尉之弊,柳偃當然知道這詔書的內容,也知道遊軍之弊由來已久,各郡遊軍尉多有害群之馬。

這些害群之馬,以緝拿賊寇為由,敲詐轄境百姓(主要是富戶),若有不如意者,必然加以構陷,弄得許多人家破人亡,家財為之一空。

所以,眼下這個大案,有可能是郡遊軍尉一手炮製,為的是奪那常來食肆東主馬青林的家產。

為此,不惜顛倒是非、屈打成招。

鄱陽郡遊軍尉張行,此人行為舉止沒有不妥之處,柳偃自上任以來,也派人暗地裏打聽過,沒聽說郡署裏的官吏有何明顯的惡行,張行也不例外。

當然,表麵上看不出的問題,不代表實際上不存在,仕宦多年的柳偃,不會輕易相信一麵之詞,他知道自己得多個心眼,免得被人騙了還不自知。

若張行所說是真,那麽他去年就有可能被那小吏李笠騙了,若張行所說是假,他就不能被這郡遊軍尉借刀殺人。

遊軍之弊,天子明白,卻無法罷免各郡遊軍,因為這有現實需求,柳偃作為鄱陽內史,同樣也不能將遊軍尉罷免。

他到底該不該相信張行?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要證據說話。

如今張行辦案,收集的人證物證俱全,柳偃知道自己若挑不出毛病,就隻能把這案子辦成鐵案。

如此一來,那魚腹藏書就成了笑話……

柳偃想著想著,隻覺有些頭痛,魚腹藏書裏的詩,天子看過之後,唏噓不已,果然讓人裝裱起來,時不時讓大臣們議論一二。

若這事可能是個騙局,那天子的臉麵可掛不住……

想到這裏,柳偃又看起卷宗,時不時咳嗽幾聲。

他的病從去年拖到現在,時好時壞,不過近日有好轉的跡象,所以精神不錯。

此案被抓的人,除了一人都已招供,那個不招供的人,正是李笠。

李笠受了鞭撻,又受了測罰之刑,據說已經奄奄一息,卻依舊不認罪,所以柳偃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麽執著的少年,到底是死不悔改,還是其中內有冤情?

柳偃知道測罰之刑的威力,他在別處任地方官時,隻要對犯人用測罰之刑,犯人都沒有不招供的。

但是,受了測罰之刑的李笠就是不認罪。

更別說其人還被鞭撻得皮開肉綻。

魚腹藏書一案,柳偃見過李笠,這個小吏的模樣,他依稀記得。

所以,他想知道是何原因,讓這個少年如此倔強、死不認罪呢?

別人都招了,他不招,也改變不了被定罪的結果,卻這麽堅持,是心存僥幸,還是……

還是真有冤屈?

柳偃思索良久,向張行說:“此事幹係重大,不可等閑視之,本官自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