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沈陽保衛戰(五)

眼下的沈陽城,好比是惡浪狂滔下的一葉小舟,又好似風雨飄搖中的一座孤島。

是關外難民暫時的棲息地。

努爾哈赤對明國人似乎有著刻骨的仇恨,大凡攻下大到一座城池,小到一座村莊,帶來的往往就是屠殺。

人若想在女真人的鐵蹄下麵活命,就得跑到沈陽城暫時躲避。

一時間,小小一座四方城內外,擁塞了大量的難民,其中有從薩爾虎各個戰場上敗退下來的潰兵。

這些亂兵,往往都是做亂之源,他們從敵人的屠刀下逃生出來,身無長物,又無分文。

不想餓死也隻有靠手中的刀劍劫掠了。

很快,這些難民命運非常的淒慘,那些有幸沒死在女真人屠刀下的人,往往就會遭到亂兵的劫掠與屠殺。

一旦一支軍隊失去了起碼的紀律和道德底線,往往比女真人還要可惡。

關外的難民遭受著雙重的壓迫,不是死在女真人的屠刀下,就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如果還有第三種選擇,那就是想盡辦法,拋家舍業,帶上老婆孩子往關內逃。

而沈陽城,就成了第一站選擇。

熊廷弼站在城頭之上,向下望去,就覺得頭非常的大。

城牆下密密麻麻全是難民,小小一座四方城,哪裏能夠接待得了這麽多的人。

本城的居民本就生活不堪重負,驟然來了這麽多異鄉人,難免矛盾重重。

而他作為整個沈陽城的最高領導人,每天所麵對的訴訟案子就堆成了山!

沒辦法,雖然他是遼東經略,總管著整個大明在關外的領土,按說他以下應該有不少的官員。

至少有知縣,知府,相關級別的官員總攬這些案子,至於這些治安案件,也本該由蕃台與臬司衙門去管理。

怎麽也輪不到自己來管。

自己可是總督一級的官員,按大明的品級,那也是一品官員。

但他不得不管。

因為整個遼東行政官員似乎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沒人願意來遼東當官,別說知縣了,連知府,巡撫一級的官服,白給都不要。

人人避之而不及!

大明,已經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白給人家官位都不帶幹的。

如此洶湧的難民潮,讓熊廷弼十分的頭痛,每天城內高發的殺人案件,數不勝數。

在這裏,人命已經賤到,讓沈陽城的野狗都懶得吃的地步。

熊廷弼的身邊隻有駱思恭,劉大刀。

而錢老鏢頭護的邱老東家的商隊,無時無刻不想離開沈陽城,但是這路上實在是太亂了。

隻怕是出了中衛所的衙門,馬上就會遭到搶劫。

錢老鏢頭與他的手下,幾十個鏢師麵對著如此眾多的亂兵和難民,每天神經都處於萬分緊張之中。

哪裏敢出了衙門一步,每天吃睡在銀車旁,手邊放的不是火銃就是刀劍。

即使是在中衛所的衙門內,他們也不敢大意。

這可把邱老東家愁壞了,事到如今,想要平安回到山西已經是完全成了奢望,這筆銀子他肯定是帶不走了。

而劉大刀又是一個粗人,他處理事情的方法,隻有兩個字,那就是砍人。

在此亂世之中,也似乎隻有這簡單暴力的方式才管用,但是麵對如此,成千上萬的難民聚集在城中,他總不能天天砍人吧。

而駱思恭在這裏更是一無用處,他最擅長的就是搜集情報,偏偏在這裏隻有兩個錦衣衛,留下充當他的耳目。

但這實在是太單薄了。

熊廷弼從駱思恭的口中得知,皇太極與努爾哈赤怕是很快就會引兵來攻。

具體時間也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說不定會在下一秒。

他就覺得自己的頭非常的大,每天處於愁眉不展中。

難民中一定藏有女真人的細作,他們對自己了解得清清楚楚,而自己對他們,卻一無所知。

能夠幫他的人真的不多,眼下也隻有駱思恭,劉大刀。

李窩頭和母親倒是過得很好,他正在養傷,互相傾訴分別之後的種種見聞。

說道那傷心處時,母親又珠淚連連,李窩頭連忙安慰她,隻覺得這一刻,實在是幸福極了。

許多年以後的李窩頭,每每回想起這段日子,心中的酸楚難以自拔。

人,有時候覺得日子會很漫長,其實縱觀人的一生,美好的日子就那麽幾天。

有的人極其短暫,短暫到屈指可數,卻往往能夠讓人銘記一生。

很多年後的李窩頭在想,如果讓自己用此生去換那麽幾天開心的日子。

那麽眼下,與母親歡聚的日子是他的首選。

熊廷弼的居所在前院,時不時過來問候看望他,在這貧乏的物質條件下,熊能夠許給他的也不多,可這已經能夠讓他很開心了。

中衛所的前身本來是大元王朝官衙所在地,明朝洪武年間在此基礎上做了一番修繕和擴建,成了遼東經略府所在。

而今百餘年過去,雖然破敗不堪,倒也是這些人在此城之中的唯一的寄身之處。

錢老鏢頭時常過來教授一下,李窩頭一些身法,當然他此時還不能學,隻能用心領會。

劉大刀時常過來教授他一些刀法,當然那把大刀他是決計揮舞不動的,拿駱思恭的那把繡春刀嚐試的練。

而駱思恭跟他的感情就更好了,因為在這一路上,這個不起眼的孩子救了自己好幾回。

他對他也有好感,本來想收納他為義子,可李窩頭有些不願意,他把自己的絕學,駱家鏢法傳授給他。

不同於錢老鏢頭的銅錢鏢,駱家的鏢,十分的笨重,殺傷力也非常的大,有一個缺陷,那就是整個胳膊帶著身體一起用勁兒發鏢。

如果說是銅錢鏢,純粹用的是一股子腕力加巧勁,身形完全可以做到不動。

但駱家鏢就不一樣了,發力方式甚至是完全相反。

因為他的傷還沒大好,也隻是淺層練習。

熊廷弼顯然對他也非常有好感,不過李窩頭對他,總覺得這家夥脾氣性格十分的古怪不說,還異常的急。

這一天熊廷弼來看望他時,剛剛落座,屁股還沒坐熱呢,前邊似乎又出事了。

他身邊的衛兵,急匆匆的衝了進來,臉上的神色十分的懊惱,還沒進門就叫喊道:“大人,不好了,你快過來看一看吧,又有好幾夥人在那裏打群架,起因似乎是因為搶了一根蔥!”

熊廷弼不禁感覺到暴怒,他感覺自己這個遼東經略真是當的苦極了,芝麻大豆的事情都能找到他頭上來。

“滾,讓他們隨便打,誰打贏了那根蔥就歸誰!”

如此獨特的判案方法,讓那衛兵耳目一新,隻好連滾帶爬出去了。

熊廷弼回頭看了一眼李窩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滿臉的無奈用手搔搔頭,歎了一口氣,“你也見了,照這麽發展下去,不用後金人來,自己就把自己折騰垮了!”

李窩頭滿臉的詫異,眉毛一挑,眼神中透著不解,問,“大人,你為什麽不把那些難民放出城去呢,我想他們也不願意在這城中久留下去!”

“我不是不想放,而是不敢放,因為這些難民中間,一定藏了不少的奸細,放他們出去,他們一定直奔山海關,那可是重中之重啊!”

李窩頭這才明白,原來熊大人有這層顧慮,他忙掙紮起身,卻被母親阻止,可他還是倔強的站了起來。

熊廷弼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站起來,也想過來阻止他,卻被他拉住雙手,一臉真誠的勸:“大人,目前你可不能患得患失,值此危局之下,你要顧也隻能顧一頭,我有一個建議,不知大人願意聽否!”

熊廷弼此人本來一向非常的孤傲,非常的不合群,但是麵對眼前的李窩頭,這個半大的孩子,卻言聽計從。

本來李窩頭的母親還要阻止,笑道:“你一個小孩子家家,懂什麽軍國大事,大人自有安排,哪能容得你置喙?”

“不,話不能這麽說,有才幹之人,沒有年齡,門戶,出身的限製!”

熊廷弼這一番話,說的讓李窩頭的母親有些動容,沒想到眼前這個大人,身居高位卻能夠說出這麽一番話,著實讓她感動。

而這一番話也讓李窩頭有了信心,便對熊躬身一禮,抬起頭來,十分正式的說道:“我有一計,不知是否可行,大人,三人行必有我師呀!”

熊廷弼聽他張口就是論語,一下子震了,心說,小子可以啊!

隻聽他繼續說道:“這麽多難民在這裏,的確魚龍混雜,可也不缺乏那些有才幹的人,我看你身邊,能用之人非常的少!”

“你說的對,關外的書生不願意來,我身邊也隻有駱思恭和劉大刀可用!”

“但是,大人,您得這樣想,關內的人迫不得已,他們來講就是保衛家鄉,如果用上他們,他們一定會出死力!”

熊廷弼聽到李窩頭這番話,當即一拍大腿,一手扶額,驚歎道:“對呀,我怎麽沒想到呢?不如這樣,把這些難民全都放出城,並張榜公布,招納賢人……”

可是他很快就陷入了憂愁之中,問那李窩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人家來為我做事,我也得給報酬啊!”

“大人您聽我說,你別打斷我,銀錢的事情,我也想好了,邱東家那裏有一大筆銀子,不如就借他的,寫上一張字條,言明這是朝廷借他的!”

……

“對,到時候欠發的軍餉,至少也能夠補齊一些,也能買上一些糧食,緩解城中的危機!”

熊廷弼本來皺著的眉頭,慢慢疏解開來。

“另外,您留用的那些人才,你對他們言明在接下來的沈陽保衛戰中,立了功,馬上得許給官職……”

“這怕是有些不妥吧,我朝得開科取士任用官員啊!”

“大人,道,可道,非常道,非常時期得用非常手段,天下的士子,在國家危亡時刻不願意來遼東做官,憑什麽太平了,他們就可以來?”

李窩頭這句話的說出又讓熊廷弼懵了,這怎麽連老子也搬出來了,他心想這家夥,學的夠雜的呀。

不過,李窩頭這一句話說出,頓時讓熊廷弼下定了決心,點點頭,“對,你說的對,到時候,我一定上書給皇帝,隻要保住了沈陽城,這些人的臨時官職,皇帝就必須予以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