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報信
蕭冀曦跟著沈滄海下了樓。這會他心頭的疑惑比來時更多,比方說阮慕賢看著風雅怎麽做的青幫中人,又比如他口中的小四是哪一個。
但這些都不是現下最緊要的問題。他也沒忘了自己今天出來的目的是替白青竹打聽白氏商行的消息,雖說過程曲折離奇了些,得到的也是噩耗,可到底要回去和她說了才行。
從今往後他們二人還不知如何相處。白青竹是個外柔內剛的姑娘,平生最討厭那些個響馬盜賊之流,青幫在她眼中也不過如是。
沈滄海像是會讀心術一般,扭頭道“你是不是要回去把消息遞了?”
蕭冀曦被問中心思,張大了嘴。
“白家二小姐在上海的事,我一早知道。”沈滄海伸手攔停了一輛黃包車。“你隻記得帶著寫好的拜帖今晚七點到法租界阮公館——就是這兒——其他要做什麽隨你。”
蕭冀曦坐不慣黃包車,火燒屁股一樣要跳起來,又叫沈滄海按下去。“凡事你都得習慣著。如若不然,就算進軍校也還隻能充作炮灰。”這樣說著,她嘴角又露出那種譏誚的笑意。“—你以為凡是進去了,便都能做胡宗南麽?”
蕭冀曦一時默然。
他覺著沈滄海的話像是歪理,但又挑不出錯來。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那些人的陣亡率他當然也知道,換句話說他抱有參軍心思的時候,就早把生死一並置之度外了。
可他不信進青幫廝混幾年就能把死亡的概率降下來。
沈滄海從包裏掏了錢給車夫,看蕭冀曦一臉懷疑神色,嗤道“就算隻練練拳腳身手,對你也裨益良多,更不要說為人處世,算計籌謀,象牙塔裏可教不了這許多。”
蕭冀曦想了一回,不得不承認這歪理還是很有道理的。沈滄海多說這幾句已經顯得很不耐煩,不等蕭冀曦做出反應就已經轉身上了自己的車,蕭冀曦欲出口的話被堵在嘴裏,徒勞的張了張口,最終隻得對著一騎絕塵的汽車垂頭喪氣。
他自嘲的笑了笑,對車夫和和氣氣道“勞煩送我到複旦。”
車夫很訝異的看了蕭冀曦一眼,想必是在琢磨好端端的一個大學生怎麽會與青幫扯上關係。
但他最終也沒多說什麽,隻低下頭去拉車。
那是個頭發已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已算麻木的神情。黃包車在烈日下行進,汗水便從他灰白的鬢角上緩緩淌下來。
蕭冀曦默默看著,心底發出一聲歎息。
他從不曾這樣近的去觀摩一個真正窮困的人,但就是這種時候,他才真正理解了什麽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隻是坐在車上無論怎樣想,總都有些偽善的意思。
一路無話,到了地方蕭冀曦給車夫道了一聲謝,遠遠就看見白青竹在校門口等著。
天氣尚有些炎熱,她已經等了半日。雖然在樹蔭下站著,鬢邊也已經有了汗珠。
蕭冀曦心疼的幾步趕上去。白青竹看見他試圖擠出一絲笑,跟著脫口道“有什麽消息嗎?”
蕭冀曦心頭湧起一陣無力感來。他找不到一個委婉的說法,隻能抱歉的看向白青竹。
白青竹從他的表情裏,就幾乎看見了那個她最不願意看見的結局。
她顫聲問道“......怎麽樣了?”
蕭冀曦幾乎把牙根咬出了血,才發出一絲聲音。
“鬆哥在吉林,青梅沒了消息......”
白青竹很快抓住了重點。
“那,我爹娘呢?”她仰臉看著蕭冀曦,眼裏是溺水之人的惶急和卑微的期待。
蕭冀曦一把將白青竹抱進懷裏。
他肩頭很快氤氳開一片水汽——白青竹一向是個聰明的女孩。
“還有鬆哥在,還有我在,我會替伯父伯母報仇——我一定會。”蕭冀曦緊緊的抱著白青竹,眼底泛著赤紅的顏色。
日本人的野心不會隻囿於東北,他們貪婪的注視著這片豐饒的土地,盤算著怎樣攫取更多的利益。隻要當局不想淪為亡國之君,反抗的烽火就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燃起來,隻要有那一天,他就能走上戰場,不止替白家二老報仇,也替每一個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愛人的妻子。
隻要反抗的那一天到來。
周圍路過的人對失聲痛哭的白青竹投諸驚奇的目光,但他們都無暇去管。在這一刻,他們隻滿心盛著悲慟與憤怒。
等白青竹終於抬起頭的時候,她撞上了蕭冀曦堅定又帶著一絲歉意的眼神。
她知道蕭冀曦已經不可能在學校裏繼續待下去了。
“你什麽時候去軍校?”
“我不知道,等我攢夠了錢。”
“我可以——”白青竹要脫口的話被蕭冀曦打斷了,他豎起食指放在白青竹唇上。
“鬆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你的錢得留著。”
“那你要怎麽賺錢?”
“我在碼頭上找了一份差事。”蕭冀曦抱著能夠瞞天過海的心思答道。
但白青竹敏銳的發現了其中的不對。
“碼頭?你不可能去做工人的,你去碼頭做什麽?”
畢竟即便是大學肄業,上海也有很多的工作能供蕭冀曦選擇。沈滄海提出的條件之所以能打動蕭冀曦,最重要的還是那個保他去軍校的承諾。
而現在蕭冀曦也漸漸覺著,多些曆練對他還是有好處的,見過阮慕賢那樣氣度不凡,走進大學做教授都不顯違和的人,他對青幫的戒備與成見也少了許多。
他還是實話實說了。欺騙是沒有意義的,而且幫派爭鬥大抵殘酷,讓白青竹離得遠些,也是一種保護。
“先前在軍營遇見了貴人——”蕭冀曦不樂意承認沈滄海是他命中的貴人,但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說辭。“我拜師進了青幫。”
白青竹本就蒼白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