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宰相(一)
洛帝沒有回自己的寢宮,就在寧妃的茗雅殿住下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外麵飄來一陣陣乳和茶混合的奇異香味,令人精神聞之一振。洛帝伸個懶腰,打著哈欠下了床走到門邊一瞧,寧妃正坐在茗案旁專心的煎茶。
“愛妃今日又有什麽新的花樣?聞起來鮮香無比啊!”洛帝走到寧妃身後,環住她纖細的腰身。寧妃麵前的茗案上擺了一排各種各樣的配料,洛帝認得有牛乳、鹽、茶粉、烘幹的山菊,還有幾樣他不認得的東西,火爐上釜中的清水正微微悸動。
“陛下起來啦?昨晚睡的如何?”寧妃輕施粉黛,頭上並未佩戴任何首飾,烏黑濃密的長發用一根彩繩隨意的係在腦後,看起來清新脫俗,像一朵素淨的蓮花。
“有愛妃侍寢,一夜無夢,安穩的很。”洛帝親親寧妃的麵頰,“給朕說說,茶裏加了什麽新鮮玩意?”
“臣妾在醫書上看到,牛乳有養心解熱潤膚的功效,昨晚見陛下眠而有微汗,想是有內火,所以特意用新鮮牛乳和山菊湖茗煎在一起,給陛下祛祛火。”
“朕的這些妃子,就屬你乖巧體貼,人還聰明,如果大家都和你一樣,朕可就享福嘍。”洛帝一臉的神往。
“都和臣妾一樣,陛下就記不得茗雅殿了。”寧妃回眸一笑。
“朕就算忘了江山,也不會忘了我的小雅。”洛帝抓了寧妃的一雙小手貼在自己胸口,一本正經的說道,像是在起誓。
寧妃趕緊抽手捂了洛帝的嘴,“陛下的心意,小雅萬分感激。天下百姓福祉都係於陛下一身,小雅豈敢一人獨占恩寵!臣妾可承受不起這般玩笑話呢!”
洛帝還欲說些什麽,小雅輕輕推了洛帝往外走,“陛下快去洗漱吧,下人們已經等候多時了。等陛下洗漱完,小雅這茶也該煎好了。”
洛帝依言洗漱完,細細品了寧妃的牛乳**香茗,讚歎不已。
“陛下,趙總管命小的來問問,今兒是先早朝還是先用膳?”見皇上品完了茶,昨日被轟走的小宦人立在門外,小心的問道。
洛帝走到門邊抬頭看了看天,時辰實在不早了,悻悻的說道:“叫他們先候著!”寧妃起身取過金絲邊黑底龍繡披風給洛帝披上,又細心的替他係好繩結,柔聲說道:“陛下,國事要緊!”
“好好好,國事,國事!”洛帝無可奈何,捏了捏寧妃的臉頰,又探嘴欲親,卻被寧妃輕巧的躲開了。洛帝尷尬的笑笑,拉了拉披風,轉身欲走。
“等等,”寧妃拎了錦盒放在洛帝手裏,“韓中書的茶餅。”然後又拈了塊鬆仁桂花糕親手喂在洛帝嘴裏,洛帝心滿意足的嚼完,這才依依不舍的上了他的黃色車輦。
怔怔地目送洛帝的車輦走遠,直到拐過橙黃的宮城高牆,寧妃仍然立在門口,一動不動,像是癡了。這一段路深邃狹長,遠不比皇後所居寧德殿門口的路寬闊筆直。路兩側種滿了東方花夷國進獻的桑蘭花樹,那是寧妃向陛下討要過來的。這些花樹既不高大,也不遒勁,淡粉色的小花也是柔柔和和的一點不張揚不霸氣,皇後和其他妃子們都嫌棄這花樹沒有富貴之氣,寧妃到覺得這些花樹謙恭有禮不枝不蔓,很有閨秀之風,便向陛下討了來。如今這些花樹清清秀秀不卑不亢的排了兩列,雖不是花期,看上去也青翠有致。寧妃立於門口的花樹下,遠遠望去,也像一株花期正盛的桑蘭花樹。
寧涵雅一點都不想進宮,然而她是個受過嚴格禮法教育的官家小姐,對父親的話言聽計從,雖然當父親決定讓她去參與皇帝的選秀時,她非常鬱悶和傷心。因為她知道,隻要他爹編一個靠譜的理由——比如生病或者某種生理缺陷,就可以不用去參加選秀,她的兩個好閨蜜就是這樣逃過了,現在各自嫁了如意郎君,相夫教子,殷實安穩。而寧權中那耿直僵硬的忠君思維堅決認為有資格參加選秀是他寧家的責任和榮譽。幾乎沒有反抗——有也隻是在心裏,獨自垂淚半夜後,寧涵雅順從了他爹的意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且為寧家光耀門楣。
如果說對入宮還抱有一絲期望的話,就是從奶娘那裏聽來的故事,故事中的皇帝都是真龍天子,儀表非凡威風凜凜,走起路來自帶風聲。現在她可以肯定她的奶娘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位皇帝,洛帝那副跟年齡不大相稱的老氣橫秋的臉和因缺乏習練少許有些發胖的身材跟英俊神武搭不上任何邊。她在心裏默默祈禱這個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微胖皇帝不要看中自己,盡量把頭壓的很低很低。然而書香門第出身、溫婉雍容的氣度、精致淡雅的裝束讓洛帝眼前一亮。
寧涵雅一度認為這個麵色晦暗的有著雙下巴的油膩男子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幸福和歡愉,自己將在這毫無生氣的深宮大院裏就這麽數著樹葉和錦鯉,望著月亮和屋簷,聽著風聲和蟲鳴逐漸老去,直到有一天,這個一臉油光的皇帝給她作了一幅畫。畫中的自己神韻俱在,雅涵與堅毅微微鏤刻在她緊抿的下唇、挺立的鼻峰和上揚的眉翼之上,還有一份風姿綽約與飄然欲仙的姿態,其實這並不屬於她日常的風骨,可能洛帝偏執的認為這便是他眼中的寧貴妃。
寧妃忽然發現人不可貌相誠不我欺,這個讓自己大失所望的混沌天子在作畫與書寫時表現出來的專注和近乎頑固的執著讓同樣喜愛書畫的自己望塵莫及。她忽然又開始覺得奶媽的話也有些道理,這些帝王雖不一定都有君臨天下的非凡氣度,但一定有他巍峨出眾的地方。然而,這個洛帝的出眾似乎跑偏了方向,以至於他在判斷、決策與行動方麵的遲鈍顯得尤為突出。
“倘若我的天子不被這些俗事所纏,他絕對是那些大書茗肆裏唱詞先生口中的不世才子,深閨大院裏紅粉佳人眼中的如意郎君。可惜,他偏偏是個皇帝,最會畫畫和書寫的皇帝,唯獨不知道如何做皇帝的皇帝。”寧妃心裏五味雜陳。
“娘娘這是怎麽了?陛下早就走遠了。”丫鬟小馨打趣道。
寧妃回過神來,麵上微微一紅,接著又輕聲歎了口氣。
“娘娘為何歎氣?”小辛關切的問道。
“咱們這位陛下,心性淳厚,書畫雙絕,可這皇城裏陰雲密布,畫筆又怎能抹的開呢?”
“天氣這麽好,哪來的陰雲密布?娘娘怕是還沒睡醒吧?”小馨是個臉上有些雀斑的十五六歲的丫頭,是某個宮女的女兒,在給寧妃做侍女之前,從未出過宮門。丫頭抬頭望望天,滿臉疑惑的問道。
“備些茶果點心,午後我要去趟太常寺。”寧妃不答話,吩咐道。
“娘娘,新來的那個小貴可是一直盯著咱們呢,討厭死了!”小馨善意的提醒道。她是個精靈鬼,早就發現那個新來的小宦人總喜歡鬼鬼祟祟的跟在她和娘娘後麵,遠不如之前的小鬆老實乖巧。至於他們好好的為什麽要把小鬆趕走,她也不明白,隻是覺得少了一個說話的朋友,多了一個像是在監視自己的小鬼,讓她很不舒服。
“讓他盯去,我去看看自己的仲父,有什麽打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