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細雨連綿

關於這些議論,聶嗣隻是默默記在心裏,目光望著已經消失在雨幕中的賈璠。

“少君。”

廊外,一名灰衣中年人躬身而侍,雙手捧著雨傘。雨雖漸小,灰衣中年人卻仍然淋了一身雨。

“為何不持傘遮雨?”聶嗣看著奢奴。

“少君未用,奴婢不敢。”

聶嗣眼眸輕動。

“奢奴,日後若是下雨,可多備一把傘,莫要淋雨傷了身子。”

“奴婢記住了。”

奢奴為聶嗣撐著傘,主仆走入雨幕中。

泥濘星星點點的在白色曲裾下擺綻放。

聶嗣自己並不是南鄉郡丹水人,他隻是來丹水書院求學。聶氏在丹水購置了一座宅院,用以給他歇息。

“駕!”

奢奴馬鞭抽在馬兒身上,馬蹄濺起水珠,馬車奔入丹水城。

纖細的手指掀開車簾一角,外麵是飛逝而過的混亂街道。

連月的大雨,讓丹水百姓民怨四起。由於丹水是雍州到東南荊州的必經之路,以往之時,這條路上有絡繹不絕的商賈旅人,丹水的熱鬧也自有一番景象。

可惜連月大雨,道路難行,近來丹水快成了‘澤城’,自然是沒有什麽商賈旅人走丹水了。

聶氏購置的宅院位於城西北,三進院落。

繞過外宅影壁便是宅門,進入宅門是前院,穿過垂花門是中院。走過聽房,入目即是正院四方遊廊,正院左右兩邊是東西廂房。正房則正對著正院大門,其側則是耳房。正房的後麵還有一處園子,裏麵挖了一口池塘,養著甲魚。

聶嗣走在遊廊中,奢奴在其身後招呼吩咐一群奴婢事宜。

步入正房,聶嗣褪下身上濕衣,換上幹衣,洗了把臉,跪坐下來,喝了口熱水,靠在憑幾上舒了口氣。

他實在不喜這種陰雨天。

奢奴走過來,弓著身子,奉上帛書。

“少君,這是女君送來的。”

聞言,聶嗣看了一眼帛書,旋即伸手接過來觀看。

帛書上麵的內容是家信,寫信之人是他的母親。信中所說無非是關心他的求學情況,尤其再三叮囑他不可無節製飲酒。

看完後,聶嗣讓奢奴取來絹帛,提筆寫了回信,旋即交由奴婢,讓人送回去。

“奢奴,今日在書院之事你可看見了?”

“少君所言,可是丹水賈氏贅婿之事。”

“那人名叫賈璠,至於是不是贅婿我就不清楚了。”聶嗣道。

奢奴道:“那就沒錯了,那賈璠正是丹水賈氏贅婿。”

“細說。”

“唯。”

奢奴整理措辭,緩緩道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

丹水賈氏乃是當地豪強大族,至當代主君,家中唯有一位嫡女,為繼後嗣,便招贅了賈璠。

說起來賈璠先前的家世也是不俗,乃是丹水地方貴庭,隻可惜那是之前了。

傳聞賈璠之父得罪了義陽王,一朝禍至,家道敗落,賈璠也成了賈氏的贅婿,連姓也改了。

若是如此,倒也罷了,還不至於賈璠那般崩潰。據奢奴從書院同席的家中奴婢口中得知,賈璠之婦,在丹水是出了名的**浪。其私下裏蓄養了多位男倡,不久前恰巧被賈璠撞破了‘好事’,一朝事發,人盡皆知。

現在,外麵瘋傳,賈璠之子,乃是賈璠之婦與男倡所生。

說至此處,奢奴臉色古怪道:“據奴婢打聽到的消息來看,那賈婦甚至對賈君言道:孩兒長得略有相像便可以了,你一個贅婿還想要什麽尊嚴,人有時候糊塗點好,不要太明白太清楚,你要坦然麵對,不是便不是,就當作是一場夢罷。若你是真心相待,自會將孩子視如己出。”

聞言,聶嗣張了張嘴,眨眨眼。

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

因為,贅婿的地位確實太低。

如此,聶嗣倒是能明白賈璠為何當眾嚎啕大哭了。換成任何一個有脊梁骨的男人,恐怕都不想回去麵對賈婦吧。

更何況,賈璠之前也是闊過的。

如此一來,流言蜚語與出身貴庭的清高相衝突。

合該崩潰啊。

“那賈氏主君便這般任由自家嫡女胡作非為,敗壞門庭清譽?”聶嗣不可思議的問。

名聲,對於一個家族來說非常重要。

奢奴微微一笑,麵露不屑。

“少君有所不知,那賈氏跟腳乃是商賈出身,雖曆三代,於民間賺取些許名望,可說到底還是賤籍,其所作所為,自是難掩其拙劣本色。”

“原來如此。”聶嗣若有所思。

奢奴道:“賈氏招贅那位賈君,隻怕也是看中了賈君先前出身貴庭的關係。”

聶嗣看了一眼奢奴,並未說話。

須臾後,他方才言道:“倒是有意思。”

話語中,帶著莫名的意味。

這倒是將奢奴嚇了一跳,他以為自家少君這個‘有意思’是想要替那位賈璠出頭,於是連忙勸道:“少君,這裏不是華陽郡,切莫亂來。”

“何意?”聶嗣疑惑的看著奢奴,他隻是有感而發而已,並沒有想做什麽啊。

奢奴道:“少君,南鄉郡歸屬荊州,主家鞭長莫及啊。若是少君想為那位賈君做些什麽,怕是有些困難。”

聞言,聶嗣明白奢奴應該是誤會他的意思了。

“你不必亂想,我隻是隨口一問罷了。”

他與那位賈君非親非故,又無舊交,怎麽可能會去替其出頭呢。他真的隻是好奇而已。

奢奴鬆了口氣,頷首道:“那就好,少君,奴婢先下去準備晚膳。”

“去吧。”

“唯。”

此時天色漸暗,奴婢進來添了幾盞燈火。

案幾上平坦著一卷竹簡,上麵所書乃是《文經》,其內容多是聖賢言論。可惜的是,所謂的‘聖賢’,聶嗣一個也沒有聽過。

這卷《文經》乃是拓本,是由他‘自己’抄寫了族中的孤本,帶出來學習的。

《文經》隻是個概念,傳聞其包含萬象,涉及萬千。由於竹簡限製,聶嗣手中這卷記載的不過是萬千之一罷了,而且由於竹簡的篇幅限製,這裏麵的每個字都是濃縮的,需要他慢慢去理解意思。

他對學習並不抵觸,正如無法糾正奢奴每次去迎接他,都不敢撐傘避雨一樣。

他在學著去適應。

燭影蔓延在泛黃的竹簡上,纖細的手指輕輕略過竹簡上的字體,聶嗣口中緩緩呢喃記憶。

他不認為自己是天才,他的學習方法隻有一條;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這是個笨辦法,可卻是實用的。

青絲飄在臉側,少年口中晦澀拗口的詞句斷斷續續,來來回回讀了數遍方才通順。

一邊讀著,聶嗣隨手拿起筆在竹簡上做著‘逗號’‘句號’的符號標注。

沒有標點符號的文章,看起來像是雜亂無章的一串字符,讀起來讓人頭昏腦脹,更別提這些文字還都是濃縮的。許多的意思,都要靠著他自己去理解領悟。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再度傳來了奢奴的聲音。

“少君,該用膳了。”

聞言,聶嗣放下筆,卷起竹簡,放在一旁,旋即起身活動活動手腳。

奢奴招呼奴婢們呈上膳食。

食物種類並不多,大抵是這幾樣。

主食自然是去殼粟米,用釜蒸煮而來。其顏色淡黃,呈放在陶碗中。

菜品分成兩類,肉食和蔬菜。

肉食分成禽類,畜類,魚類三種。做法很多,常見的有四種。炙、脯、膾、羹。

炙;炮肉也,從肉,在火上。比如他麵前的一盤牛雜碎烤了很久,輔以佐料,算是一盤菜。

脯是幹肉,一般都是遠行在路上吃的。

膾;把生肉細切食用。這道菜聶嗣常見,因為奢奴經常讓庖廚給他做。

羹就是熬肉湯,這次烹熟的就是一道雞羹。

蔬菜的吃法隻有兩種,一種是生吃,一種是熬菜羹。

待菜品擺放完畢後,奢奴小心翼翼道:“少君,主家女君吩咐了,讓您禁食酒水。”

聶嗣平靜的點頭,他對米酒沒什麽興趣,喝一點沒問題,不喝也不會嘴饞。

重新跪坐下,他言道:“你也下去吃些吧,我這邊暫時沒什麽吩咐。”

奢奴搖了搖頭,“奴婢不敢。”

好吧,他就不該多嘴一問浪費口水。

這些食物在他看來自然算不上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不過能吃到這些已經很幸福了。在丹水城中,平民百姓能吃上肉羹便是一件美事。

熟練的將雞羹淋澆在粟米上,拿起不知名的生蔬菜,包裹著生牛肉薄片,撒了些鹽,吞進嘴裏咀嚼。

味道麽,很難去形容。

聶嗣‘嘎吱嘎吱’的吃著,奢奴跪在一旁弓著腰,低頭伺候。

外麵的雨,階段性的開始變大,雨滴嘩啦啦的聲音從四麵八方艱難的穿過牆壁傳入聶嗣耳中。

一月有餘的連綿大雨,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氛圍,因此沒怎麽理會,隻是低頭吃著食物。

銀白色亮光一閃而逝,緊跟著‘轟隆隆’的雷音響徹天際。

哢嚓!

轟雷驚了一下聶嗣,他剛剛夾起來的雞肉掉了回去,濺起的湯羹落在他雪白的袖子上。

其好看的眉頭不由得微蹙,看了看袖子上的斑點,他臉色有些鬱悶。

最討厭這種斑點髒了,還偏偏落在了袖子上,感覺自己嗓子裏麵好像卡了一顆石子一樣。

難受!

小小的插曲,讓他失去了享受食物的興趣,草草的用完,便讓奢奴收拾離去。

端著青銅燈盞,走到窗邊,輕輕拉開一條細縫。透過縫隙,外麵的風急促的竄進來,撲在他脖頸之間。

天空黑沉,雷雲中偶爾閃過一絲雷光照亮厚重的雲層。雨風狂躁的拍在地上,聲音急促而充滿節奏性。

這場連綿了一月有餘的大雨,讓聶嗣有些頭疼。他想出去好好走走看看,變得有些遙不可及。

須臾之後,他感到風雨帶來的涼意。

“聶嗣,聶伯繼。”

喃喃低念一聲,他目光看著黑夜露出思索。

正房的燈火一直到子時才熄滅,守在外麵的奢奴見燈火滅了,這才轉身離去。

躺在床榻上,掩蓋著絲綿被,聶嗣睜著眼睛望著黑漆漆的屋頂。

盡管一直暗示自己要改變生活作息,可是習慣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子時,放在以前,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啊。

鼻尖縈繞的是絲綿被上不知名的熏香氣味,聶嗣閉上幹澀的眼睛,默默告訴自己該睡覺了,要養成良好的生活作息。

次日卯時初至,正房的燈火亮了起來。

聶嗣捂嘴打著哈欠,在奴婢的服侍下穿好衣裳,淨了麵,洗了手。而後他坐在銅鏡前,奢奴給他整理頭發。

由於未行冠禮的緣故,他還不能束冠,隻能將頭發紮成‘馬尾’,或者是披在身後,頭發後半截用絲帶束起來。

據聶嗣所知,在這裏,冠禮貌似過了十五歲就可以舉行了。當然,有一些人也會拖到二十歲。

他的頭發養了十七年,著實很長,雖不及腰,但也是‘如瀑’長發。

最讓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每天給他整理頭發的是個男人,而且他還非常的熟練!

“奢奴,你辛苦了。”

透過銅鏡,聶嗣看見奢奴熟練的盤著頭發,感慨道,“衣食住行,讓你勞心了。”

奢奴連忙搖頭道:“少君,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唔......奢奴,有件事我想知道。”

“少君請說。”

“為何府中從不見女婢,竟讓你來為我修發?”

這個問題聶嗣想問很久了,一直憋著呢。

奢奴微微一楞,旋即低聲解釋道:“少君,女婢的事情,乃是女君吩咐的。女君說您好飲酒,為身子念,應當離女......女婢遠些。”

聶嗣眼角不經意的抽搐,好在銅鏡模糊,奢奴也看不清他臉上表情。

“吾知道了。”

奢奴接著道:“少君,以往在櫟陽的時候,城中各家細君皆知少君之美,為此女君可著實頭疼了許久。”

“這種事情便不用提了。”

聶嗣闔目,不想去糾結他能‘比美新婦’的容貌。

三月初四,丹水依舊在下雨,或者說荊州以北大部分郡縣都籠罩在雨幕中。

丹水書院那邊屬於開放性講學,範瓘講一日課,一般會休息五六日。

考慮到擁有一副健康身體的重要性,聶嗣給自己製定了鍛煉小目標。

俯臥撐、紮馬步、慢跑。

慢跑暫時是無法實現了,他居住的院子麵積不大,而且天在下雨,所以隻能暫時將馬步和俯臥撐提上日程。

俯臥撐不求能練成麒麟臂,但求胳膊能結實點。至於紮馬步是最重要的,下盤不穩,將來騎馬都困難。

一副好腰,至關重要。

鍛煉完畢之後,他便捧著竹簡,立在廊下,一邊讀書,一邊欣賞早已看倦的雨景。

便在這時,奢奴忽然急匆匆的來到他身側。

“少君,公羊君來了。”

公羊君?

聶嗣放下竹簡,看了一眼奢奴。

“他來做什麽?”

“奴婢不知。”

“請他去聽房,我馬上就去。”

“唯。”

奢奴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