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討借酒資

聽房也就是會客廳,不過會客的地方一般不是固定的,隻有自詡貴庭出身之人才會玩這一套虛頭八腦的繁瑣禮儀。考慮公羊瑜的身份,聶嗣便去了聽房見他。

公羊瑜自然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的奴婢跟著奢奴下去休息,聽房隻留下他與聶嗣倆人。

“伯異冒著大雨來此,可是有急事?”

聶嗣知道他的喜好,讓奢奴取來米酒溫好,給他滿了一爵溫酒。

爵是一種飲酒的器皿,有的也是鐵製,民間多用青銅一類。

“還是伯繼知我!”

公羊瑜端起爵器,以袖掩麵,一飲而盡。

聶嗣輕笑,又給他滿上。

“伯異飲酒向來灑爽,此地隻你我二人,何須作態。”

公羊瑜哈哈一笑,“瑜果然沒看錯人,伯繼兄可為酒伴!”

“伯異還是饒了我吧,月前的大醉,吾可不想再嚐試一遍。”聶嗣搖了搖頭。

“酒可是好東西,不善飲酒便不善治學。先賢亦有酒家之說,伯繼兄,你可千萬不要無視此物。”

酒家?

聶嗣心中不當回事,麵上卻是風輕雲淡。

陪著公羊瑜飲了幾次酒,他道明了來意。

借錢!

公羊瑜也不是丹水人,他是上洛人,同聶嗣一樣,都是來丹水求學的,每月都等著家裏送來金帛花銷。公羊瑜好飲酒,每餐無酒不歡,無酒不食,而且不喝到酩酊大醉,便不算舒坦。

酒,那是糧食釀製而成,價值不菲。似公羊瑜這般喝法,其手中金帛自然架不住消耗。

從記憶中搜尋,聶嗣發現過往之時,公羊瑜也找過他借錢買酒。

“伯異,你要多少?”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錢?”聶嗣眨眨眼。

錢,指的是銅錢,五千錢於平常人家來說可不算小數目。

公羊瑜搖搖頭,淡定道:“五十金。”

哈?

聶嗣登時一楞,居然要五十金?!

金,指的是足量的金餅,作為貴重金屬,它遠比銅錢和絹帛要值錢太多。

據聶嗣所知,目前平民百姓的主要貨幣乃是絹帛和糧食,此二者是整個天下的硬通貨!

是的,銅錢主要還是有錢人使用,一般底層百姓都是用絹帛‘以物置物’來完成交易。

這並不是說銅錢冷門,而是說底層百姓相比較銅錢更相信絹帛!

原因有兩點,第一是絹帛的偽劣,百姓能識別,二來絹布可以派上實際用場。

銅錢則不然,民間粗製濫造的偽錢經常出現,平民為了自身利益著想,自然更信賴絹帛。

公羊瑜張口要的五十金,一般都是大商賈行商交易用的貨幣。而普通豪奢人家的金餅都是貯藏起來,用的是銅錢。

“你這是想去見聖賢啊。”聶嗣一歎。

“呸呸呸。”公羊瑜翻翻白眼,“這世間美酒如此誘人,我暫時還不想去見聖賢討教學問。”

“五十金的美酒,你得喝多長時間?”聶嗣撇撇嘴。

五十金要是全部用來買酒,不說裝滿一屋子,但是數量也絕不會少。

稍有不慎,公羊瑜會喝死的!

“三日吧。”公羊瑜語氣略顯哀傷。

聶嗣眉頭一挑,認真道:“你果真是想要去見聖賢了。”

五十金的酒,喝三天?

明晃晃的找死啊。

“你這般暴飲,我可不能答應你,這是在害你性命,我擔不起責任。”聶嗣搖頭拒絕。

“伯繼且聽我把話說完。”

“你就是說出花兒來,我也不會助你飲酒。”

公羊瑜嘿嘿一笑,“伯繼,你有所不知,我要五十金可不是為了買俗酒。前些時候,我路遇城中一街,忽聞異香,我下馬尋味而去,發現......”

“請說重點。”聶嗣無情打斷吟唱過程的公羊瑜。

“好好好,我發現了一位釀酒大師,其用秘方釀造而出的‘丹陽酒’味純香濃,僅一聞便叫人口中生津,飲一口更是通體舒坦,真乃是丹水第一酒啊!”

口中生津?

通體舒坦?

這怕是你這酒鬼的感受。

“你的意思是,五十金是用來買這所謂的‘丹陽酒’的?”

“是的。”公羊瑜點頭,拱手道:“還望伯繼兄全我心意,待家中撥來金帛,瑜,定數倍奉還!”

原來,生活費不足的問題,是每個時代年輕人的通病啊。

“你不會被騙了吧,什麽酒能價值五十金。”聶嗣道。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

“你真沒有騙我?”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聶嗣稍微沉吟,答應了公羊瑜。

五十金於他來說算不上多少錢,每月家中都會給他撥來不少金帛,供他花銷。

況且,公羊瑜每次借錢都有借有還,人品還是值得信任的。

他問這麽多,隻是擔心公羊瑜暴飲而猝。

旋即,聶嗣喚來奢奴,取來五十隻金餅交給公羊瑜。

拿到錢,公羊瑜喜笑顏開,遂邀請聶嗣一起去見識見識那‘丹陽酒’。

左右無事,枯坐府中也是煩悶,聶嗣稍一思忖便答應下來。

二人稍作收拾,起身乘車前往公羊瑜所說地點。

據公羊瑜所說,那位釀酒大師姓郭,人喚郭公,年有五十。家住丹水西側城牆根,那一片城牆根下住的人大都是平民百姓,有錢人都是住城中心的。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聶嗣和公羊瑜抵達目的地。

甫一下了馬車,聶嗣便看見混亂的街道,簡陋的屋舍連綿。在他們周圍,聚過來不少小孩,他們好奇的看著穿著嶄新衣裳的聶嗣與公羊瑜。

“去去去,一邊玩去。”奢奴趕走圍攏過來的小孩,不讓他們靠近自家少君。

便在這時,屋院中走來一位中年人,衣著樸素,麵色黝黑,兩隻細眼尤其引人注目。

“公羊君,可把您盼來了。”那人諂媚拱手作揖,隻是他的動作很不標準,像是個二流子故意裝出來的一樣,甚是滑稽。

公羊瑜平靜頷首,介紹道:“這位是吾在書院的同席,你可喚他聶君。”頓了頓,他又為聶嗣介紹,“伯繼,此人是郭公之子,郭環。”

聽聞聶嗣也是丹水書院學子,郭環細眼一亮,連忙作揖,“見過聶君。”

同時,他也在心中暗自嘀咕,這位聶君生可真是白淨又美,若不是其骨架寬大,他還以為麵前這位聶君是個女子呢。

“郭君有禮。”聶嗣客氣的拱了拱手。

旋即,郭環領著二人進入屋中。

“兩位君子,怠慢了。”奉上熱湯,郭環尷尬的笑笑。

身為丹水人,他自然清楚能在丹水書院聽學的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因此言語之間頗為低下討好。

聶嗣打量了一遍屋中建設,裏裏外外透露著‘貧瘠’二字,用來盛熱湯的陶碗邊沿也有頗多缺口。

他心想,既然那‘丹陽酒’價值五十金,為何郭家會如此貧瘠?

或者說,公羊瑜上當了?

便在此時,一位蒼發老人從裏間走了出來。

“為何現在才來迎接貴客,你在做什麽!”郭環看見姍姍來遲的老父,言語之中頗為不滿。

這讓聶嗣皺了皺眉,卻是沒有說什麽。

郭環介紹了聶嗣之後,郭公便微微施了一禮。

公羊瑜二話不說,上前奉上五十隻金餅。

“郭公,你要的酒資,我給你帶來了。”

郭公沒什麽動作,郭環卻是看著公羊瑜家奴婢手中的金餅,眼睛都直了,甚至細眼都好似變大了許多。

郭公頷首,言道:“君子放心,丹陽酒老夫一定如數奉上。”

言罷,他看了一眼盯著金餅仿若魔怔的兒子,歎了一氣,轉身前往裏間取酒。

郭環舔了舔幹燥的嘴唇,雙眸之中的渴求之意溢於言表。

“公羊君,可否讓在下......”

公羊瑜微微一笑,朝著自家奴婢點了點頭。

旋即,郭環接過金餅便開始清點起來,其摸樣在聶嗣看來像極了貪婪無度之人。

但是轉念一想,郭家貧瘠,郭環作此態倒是能理解。

不多時,郭公抱著兩壇密封的酒壇走了出來。

“都在這兒了。”

公羊瑜迫不及待讓奴婢去了其中一壇密封,聞了聞酒味,神色露出滿足和陶醉。

聶嗣鼻翼動了動,他也聞到了被公羊瑜吹上天的丹陽酒。

單以氣味而言,聶嗣並不覺得有那麽讓人陶醉。不過在這個飲品等同於無的時代,酒,確實是為數不多的飲品,尤其是對公羊瑜這樣的好酒之人來說。

“某終於有聘禮之資了,某能娶韓氏淑女啦!”

清點完金餅的郭環激動的吼了一聲,抱著金餅也不管其他人,直接離開。

其高興的摸樣看起來像是個傻子。

禮金?

聶嗣愣了愣,難不成已過而立的郭環還沒有娶妻?

倒是一旁郭公的歎息讓聶嗣回過了神,他看向郭公。隻見其神情頗為落寞,像是被抽了精氣神一樣。猶如枯萎的老樹,生機在快速流逝。

公羊瑜嚐了一點酒,滿意的讓人密封好。

“郭公,日後我還會常來送酒資的!”

顯然,公羊瑜已經喜歡上了這丹陽酒。

卻見郭公搖了搖頭,“君子日後不用來了,這兩壇酒是最後的丹陽酒。”

公羊瑜一楞,“郭公這是何意?”

郭公低歎一聲,解釋道:“君子有所不知,這丹陽酒乃是先師所釀,老夫一直保存至今。數年來,老夫潛心鑽研,卻始終不得其法,隻剩下這兩壇,喝完了,便沒了。”

聶嗣恍然,原來是這樣,難怪郭家如此貧瘠。

若是真的,那這五十金花的究竟值不值就不好說了。

見公羊瑜臉上閃過錯愕、惋惜之色,聶嗣覺得對於公羊瑜來說應該是值的。

“原來是這樣,予孟浪了,竟不知這是郭公先師所留。”公羊瑜臉色誠懇,彎腰作揖一禮。

老師二字,對於徒弟學子來說是沉重的。

如範瓘之於聶嗣和公羊瑜。

如果範瓘將來贈予聶嗣物品,聶嗣也會小心收好,輕易不會示人。

一時間,公羊瑜竟有些不知所措,雖說他也花費了酒資,可是奪人先師所留之物,還是讓人心中不免感到些許愧疚。

於是,公羊瑜讓奴婢又送了五百錢給郭公。

“郭公,區區薄資,權當予祝賀郭君娶婦之禮。”

聶嗣詫異的看了一眼公羊瑜,這家夥剛剛沉醉美酒,居然耳聽八方,知道郭環要娶婦的事情。

“這如何使得!”郭公連忙擺手拒絕,他與公羊瑜非親非故,豈能受人禮金。

公羊瑜態度堅決,硬是讓郭公收下了五百錢。

隨後,他又看向聶嗣。

聶嗣斜了他一眼,無奈的招呼奢奴送了五百錢給郭公。

收了禮金,郭公感激道:“兩位君子,過些時日,還請兩位君子給個薄麵,過來用些酒水,以全老夫心意。”

“一定一定。”公羊瑜笑嘻嘻答應。

有酒喝,他就會去。

事了,聶嗣與公羊瑜離去。

馬車中,公羊瑜抱著酒壇傻笑。

“伯異,你不覺得奇怪嗎?”聶嗣問道。

公羊瑜抬起頭,笑著道:“伯繼所言,可是郭環娶婦一事?”

“唔。”聶嗣道:“郭家貧瘠,娶婦怎會要五十金?”

“伯繼,你有所不知,丹水這一片的聘禮之資是出了奇的高昂。貴庭豪強聘禮嫁妝更是豪奢,其風古來已久。郭家雖是平常人家,可卻身在丹水,若想娶個丹水新婦,聘資卻是少不得。”

“我觀郭家也是尋常人家,怕是也沒個好生計,為何郭環不娶尋常女子。這尋常女子人家,總不會也要這麽多的聘禮罷。”聶嗣不解道。

“哈哈哈。”公羊瑜大笑道:“以郭環出身,他隻能娶尋常女子啊!”

“伯異,你的意思是?”

“不錯,丹水的尋常人家,雖秉持男兒為上之念,但卻將女子出嫁當成了貨物交易,不少人家更是想借此大發橫財!”公羊瑜語氣不屑道。

聶嗣張了張嘴,難怪郭環單身至今,原來是被錢給耽誤了。

公羊瑜接著道:“說來也是可笑,那尋常人家,將女子婚姻當作謀財手段,越是貧瘠人家,索要聘禮越是高昂。若是其女稍有姿色,那更是要求過分。”

頓了頓,公羊瑜道:“今日又多欠了伯繼五百錢,日後定一並交還。”

聞言,聶嗣道:“伯異客氣了,隻是這丹陽酒唯剩兩壇,伯異你還是省著點喝吧。”

說到這裏,公羊瑜頓時一苦。

如此美酒,唯剩兩壇,不得不說這是個遺憾之事。

便在此時,外麵忽然傳來奢奴驚訝的聲音。

“少君,雨停歇了!”

聞言,聶嗣忙讓奢奴停下馬車,他與公羊瑜鑽出馬車,遙望天際。

但見雨後天晴,西邊落陽染紅雲層,宛如火燒一般。在雲縫中的太陽,光芒折射落在大地上、樹枝上、窪地上,處處皆是餘暉。

空氣中飄**著泥土的氣息,新味濃鬱。

“一月有餘了,終是得見烈陽。”公羊瑜眯著眼,享受著久違的太陽照耀。

聶嗣也是長舒口氣,望著太陽,臉上露出些許笑意,暫時忘記了剛剛馬車中的鬱悶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