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賣地立據

三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如果不是鎮裏的卜老拐年前跑一趟奉天,青溝子鎮,柳樹溝子屯,還有什麽方老牛家,日子也就一如往常,天天月月年年重複著,瘦驢拉磨,老牛嚼草,風吹草動,春耕秋收。

十年前百年前哪怕是千年前,代代輩輩都是如此。

卜老拐趕著馬車,拉著山貨,到奉天北市場去賣。於是,他就發現了青溝子鎮柳樹溝子屯有寶,會給人帶來財富。

那是過年之前半個來月,卜老拐賣完木耳、榛子和狐狸皮,耳朵凍紅了,手凍疼了。

而那匹拉車的大黑馬,鼻孔、唇邊,還有睫毛上,都掛滿了白霜,可想而知這天得有多冷。

凍得要死的卜老拐看到遠處一個大院子裏火光通紅,就把馬車趕到了院門外停好,趕緊解開料袋給馬倒了點草料讓它吃,然後自個兒顛顛跑到院裏火光熊熊的地方。

那是院裏的一個熔爐,幾個工人在爐旁忙活著。

卜老拐點頭哈腰道:“哥幾個,我烤烤火,要不就凍死了。”

有個工人說:“行哪,在這兒烤著吧,別離爐子太近了,要不燙死你。”

熔爐旁熱烘烘的,有的人甚至都光著膀子幹活。

卜老拐一邊烤火,一邊看別人幹活。他看到工人在把礦石填進爐子裏熔煉,那礦石很像柳樹溝子那一帶地裏的圓石頭,村裏人都把那東西叫做“硬疙瘩”。

當一個工人從爐旁走過來擦汗喝水時,卜老拐忙指著“硬疙瘩”問:“那是啥玩意兒?”

“這叫鋅。”工人邊說邊擦汗。

“操,咱那地方也有像這玩意兒的石頭。”卜老拐仔細瞅著。

“別瞎幾八扯了,吹牛皮吧,真有這玩意兒,那就發了。”工人譏笑道。

“一點兒沒瞎幾八扯,也沒吹牛皮。咱那兒真有,要多少有多少。”卜老拐拍著胸口說。

那工人盯著卜老拐問:“真的?”

“一丁點兒也不假。”

工人拾起一塊礦石,“你瞅真楚了,你那地方的是這種石頭嗎?”

卜老拐接過礦石,瞅了瞅,掂幾下,肯定地說:“操,一模一樣。”

於是,工人說:“跟我來,見見咱掌櫃的。”

那天,卜老拐就住在了掌櫃家熱乎乎的火炕上。晩上,掌櫃的還請卜老拐到小河沿兒吃“乜家餃子”。

一個席棚,大鍋沸騰,裏麵煮著白花花的水餃。

滿棚子都是走南闖北的人,嘰嘰喳喳,山東腔直隸調,在這落個腳,吃一碗熱乎乎的水餃,來一口小酒,就兩瓣大蒜。墊一墊肚子,再喝一碗餃子湯,暖一暖身子。

卜老拐頭一次吃到這麽好吃的餃子,邊吃邊說:“操,這玩意兒他奶奶的真香,以後可不能再吃了,能把人吃窮呢。你說呢,老王。”

老王就是那個掌櫃的,王掌櫃端起酒盅說:“來,哥們兒,悶一口。說真個兒的,你那疙瘩地裏要是真有寶貝,就算你天天吃這玩意兒也吃得起,你信不?”

“來,幹!”卜老拐眯縫著小眼睛說,“俺就等那一天趕緊到來呢。”

“快了,你在這兒先住一兩天,我跟你一塊回去,到時候就知道你那地方有沒有寶貝了。”

吃罷餃子,二人溜溜躂躂回王掌櫃家。路上碰到個賣糖葫蘆的,王掌櫃買了兩根,他和卜老拐一人一根,邊吃邊走。

卜老拐咬一口,那叫一個甜。不過天太冷了,他哆哆嗦嗦問那個賣糖葫蘆的,“夥計,有沒有熱乎的?”

不光把賣糖葫蘆的逗笑了,連王掌櫃也樂了,拍了拍他肩膀說:“快走吧,回家在熱炕頭上烙一烙腚。”

剛開春,方老牛一家便開始下地忙活了。

盡管地還沒化透,可七八坰薄地,不早早開忙不行啊。往地裏送糞,刨出地裏的“硬疙瘩”拉走,這些地,榨盡了一家人的汗水。

地裏的“硬疙瘩”永遠刨不淨挖不完,老方家黑乎乎的院牆,就是用地裏刨出的“硬疙瘩”壘起來的。而在他家地頭,更是一堆堆從地裏刨出的那玩意兒。

用方老牛的話說:“這破玩意兒,把老子的腰都給累彎了。”

然而,老方家人沒想到,他家的命運就要改變了。

一個沒有風的早晨,陽光燦爛。一家子男人正在地裏揚糞土,方大嬸拐躂著小腳跑到了地頭,喊著方老牛:“孩兒他爹,快回家瞅瞅吧,家裏來且啦,還是打奉天來的呢。”

東北方言,“且”就是客人的意思。

方老牛抬起頭,手搭在眉頭上望了望,不光望到了方大嬸,還望到了跟在方大嬸身後的三個人。

其中兩個他認識,是鎮裏最能倒騰的卜老拐和他的大兒子。另一個則是生人,頭戴瓜皮綢帽,身著長袍,外套馬褂,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而更遠處,自家院門前,停著一掛馬車,肯定是卜老拐趕來的車了。

方老牛喊道:“哎呀,拐子,你咋到這兒來了?你他姐的可從來不到咱這窮逼地方呀!”

卜老拐也笑著喊:“別幾八幹活了,快過來,有好事,你家發大財啦!”

方老牛拎著鍬走到地頭時,那個生人正從“硬疙瘩”堆上撿起一塊,自語著歎道:“天哪,幾乎就是純粹的鋅。”

方老牛看到這人另一隻手上拎有一包果子,是那種油紙包著的,上麵蓋一片紅紙,再用紙繩把果子包紮好。看那包果子的紙都被油浸透了,方老牛便直咽吐沫。

所謂果子,那是東北鄉下老話,現在就叫點心。

卜老拐說:“老牛,這位是王掌櫃,打奉天來的,特意找你的。”

“喲嗬,大地方來的,找俺這窮棒子幹幾八毛?”方老牛問。

王掌櫃將果子包遞給方老牛,“奉天老八盛點心鋪的核桃酥,請笑納。”

方老牛叭噠著嘴,一行人往院裏走去。

大舌頭對二舌頭說:“咱也瞅瞅去。”

“走。”二舌頭應道。

往家走的路上,方老牛問:“老拐,你到底來幹啥?鎮裏有啥事嗎?”

卜老拐說:“你TM真的啥也沒聽說?從年前到現在,鎮裏已經有十幾家把地賣了,石崗子的老全頭,十坰地賣了兩千大洋。”卜老拐說得津津有味。方老牛覺得奇怪,這家夥口音咋有點變了?變得像奉天人說話的腔調了。

待到主客都進屋了,王掌櫃摸出煙鬥,填滿煙,點上抽了兩口,然後把煙口袋扔到方老牛跟前的炕麵上,他說:“嚐嚐,這是洋煙絲。”

方老牛聞著王掌櫃吐出的煙霧,香噴噴的,便想:“大地方人真個大方,嚐嚐就嚐嚐。”

他就從王掌櫃的煙口袋裏掏出煙絲,填到自己的煙袋鍋裏,湊在王掌櫃煙鬥上點燃。

吸一口,軟綿綿的,沒有自家種的老旱衝,沒勁。

王掌櫃口含煙鬥說:“老哥,剛才老拐兄弟跟你說了吧?石崗子老全家十坰地,賣了我兩千大洋,現在他全家都搬到青溝子鎮住瓦房,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卜老拐也點了一鍋煙,對方老牛說:“忘了跟你說了,俺在奉天買了洋房,開了鋪子,等把這疙瘩安頓妥了,下半年俺全家就搬奉天去住了。俺原來有五坰地,都賣了。”

王掌櫃笑眯眯地說:“你承認不,方老哥,老全家的十坰地,比你家的地肥吧?你這薄地,土裏刨食,累個半死,能收幾鬥糧?你要肯賣,我也出兩千大洋,跟老全家十坰地一個價,咋樣?”

方老牛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他並沒懵逼,他問:“這幾八破地,你們咋花那麽多錢買,買去幹啥呀?”

兩千大洋啊,買一頭耕牛,才五塊大洋。方老牛這一輩子,都未必能掙到這些大洋。

王掌櫃說:“我買地幹啥,說了你也不懂,但你的地肯定值不了幾個錢,我花這麽多錢買你地,全是因為老拐兄弟一直誇你為人仗義,讓我跟你交個朋友。”

一聽王掌櫃說這地“值不了幾個錢”,方老拐腦袋開始轉悠了,畢竟,他也屬於精明人,他覺得這事不簡單。

於是他說:“叉,我還真不想賣呢!咱莊稼人,賣了地幹幾八啥去?兩千塊大洋要是花沒了,紮大脖子呀,喝西北風啊?”

卜老拐一笑:“老哥,你咋還杠上了呢?你講講良心,兩千大洋你這輩子能花完?真要是怕花完,那你就用這些錢,在縣城裏買座洋樓,開個窰子鋪。”

“這幾八叫啥話?”方老牛說,“就算開了窯子鋪,俺在縣城兩眼一抹黑,也整不來窰姐呀。”

卜老拐說:“這好辦哪,你真要開了窰子鋪,我給你掏弄窯姐去,什麽關外的,關裏的,南方的,小東洋的,老毛子的,啥樣窯姐俺都能弄到。”

不說大人們在屋裏聊買地的事,院子裏,卜老拐的大兒子卜大白唬正比比畫畫眉飛色舞地跟大舌頭、二舌頭哥倆吹噓他在奉天所見所聞的那些新鮮事呢。這幾個月,他沒少跟著他爹往奉天跑。

方家兄弟倆就從卜大白唬口中聽聞了火車、汽車、摩電、屁驢子,還有什麽馬路、戲院……

“俺跟爹住旅店,啥叫旅店?大城市管客棧就叫旅店。奶奶的,屋裏是電燈,根本就不用火去點,一拉繩,燈就亮了,再一拉繩,燈就滅了,牛不?稀奇不?”

“去你媽個大臊逼吧,還帶這麽吹牛皮的?”大舌頭根本不相信卜大白唬的話,“我去你大爺的,天底下哪有不用火就能點亮的燈?”

二舌頭也跟著溜縫:“誰說不是呢,盡幾八狐逼狗扯,說的奉天好像多牛似的。”

當然,這哥倆說話沒這麽利落,但話中的意思就是這樣。

“奉天就是牛嘛!”卜大白唬急哧掰臉道,“你們沒見過的東西多去了,難不成隻要你們沒見過的就都是假的?”

“反正從你嘴裏冒出的泡,就沒有真的。”大舌頭說,“擁護你叫卜大白唬嘛。”

大舌頭所說的“擁護”,其實是“因為”。

卜大白唬指天發誓:“誰說假話誰不是人!”

二舌頭說:“操,你本來就不是人嘛。”

偏偏這時,三傻子從院外進來了,聽到大哥二哥正在理汰卜大白唬,立刻立刻來了瘋勁,他最喜歡掐架幹仗起哄湊熱鬧了。

三傻子拍著巴掌叫:“卜大白唬不是人,是個小狗把大門。”

“去去,”卜大白唬衝三傻子一瞪眼,“你傻拉巴嘰的湊幾八毛熱鬧,你知道咱在嘮啥嗑嗎?”

大舌頭二舌頭哥倆雖然膈應三傻子,但是一旦遇到外敵,卻還分得清裏外,知道一致對外。

大舌頭威脅卜大白唬:“大別父,你再敢幾別吹牛,把你應山上,釀大腦斧咬洗你。”

這話的意思便是“大白唬,你再敢幾八吹牛,把你扔山上,讓大老虎咬死你。”

二舌頭也隨聲附和:“就細,大別父你耗子尾汁。”

這意思就是“就是,大白唬你好自為之”。

卜大白唬臉都漲紅了,扯脖子喊:“本來就是嗎,奉天的燈就是不用火點,一拉繩就亮!”

這時方大嬸過來了,說道:“看你們哥幾個,人家卜大白唬好容易來咱家一趟,咋說也是稀客,你們不帶這樣欺負人家的。”

要不是方大嬸插話,卜大白唬也就無所謂了,跟幾個沒見識的土老包子拌幾句嘴唄,身上又掉不了一塊肉。可方大嬸一插話,卜大白唬竟覺得自己挺委屈的,居然抽抽答答哭了起來。

看到卜大白唬被熊哭了,方家三兄弟便哈哈大笑,變本加厲地埋汰卜大白唬:“狗逼,吹呀,叉你大傻媽的,哭幾八毛,接著吹呀!”

“嗷,大腦斧乃哪,咬洗你(嗷,大老虎來啦,咬死你)!”

這時,屋裏頭,買賣似乎談妥了。方大媽開始做菜,準備待客了。

王掌櫃拿出一百塊大洋說:“這是定金,咱們就這樣,兩千五百大洋,你的地歸我了,我這就回奉天籌款,兩個月後我回來,把其餘的大洋付給你。來,我已寫好字據了,老拐哥算是中人,咱都在這上簽個名字吧。”

方大牛說:“操,俺不會寫字。”

“那就畫個押吧。”卜老拐說。

王掌櫃又將字據念了一遍,無非是方老牛將自家地轉讓給王掌櫃,王掌櫃將付給方老牛兩千五百塊大洋,先付定金一百塊大洋,餘下的兩個月後付清,到時方家的地就歸王掌櫃……

三個人分別在字據上畫了押,王掌櫃說:“這字據就由老拐哥保管吧,他是中人。”

方老牛收了大洋,七八坰薄地,居然讓他賣了兩千五百個大洋,比老全家十坰地賣得還多,他心中那個得意。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頗有成就感。

高興之餘,他就喊老伴:“我C,孩兒他媽,整倆硬菜,俺哥幾個整兩盅!”

方大嬸是個麻利人,回一聲:“好哩!”

工夫不大,就整了兩個炒菜上來。也就是幹辣椒炒土豆絲,還有蘿卜絲炒幹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