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家有子

距奉天城二百五十裏,有個大青溝子鎮,距大青溝子鎮五裏,有個柳樹溝子屯,柳樹溝子屯裏有個老方家。

老方家當家做主的就是方老牛。

方老牛晌午飯後,在自家院裏草垛上打個旽,醒來時,一切如昨日前日大前日——

瘦驢在轉圈拉磨,老牛在不停地倒嚼,院後小柳河的水從遠處流來,又向更遠處流去。

河邊的風吹來,幾間小草房頂上就會落下數根茅草,抻個懶腰,還要牽著老牛,去耕種那七八坰貧瘠的薄地,秋來收獲些高粱苞米……

其實一天天,一年年,哪天不是如此,哪年不是如此?雖說京城皇帝退位了,百姓腦後的辮子都剪掉了,可日子卻一如往昔,天天重複著,啥也沒改變。

要說有改變,那就是方老牛的三個兒子,個頭一天天往上躥,似乎眨巴眨巴眼,一個個就長得人高馬大了。

老大年已十五,人稱方大舌頭。

老二正好十三,綽號方二舌頭。

至於老三,跟兩個哥哥不同,家裏家外都喚他為三傻子。有時,爹媽也把他叫成“傻六子”,他比二舌頭小一歲。

方大舌頭和方二舌頭哥倆,在四鄰八村般對般大的小子中,個頭比別的小子高,長得也虎頭虎腦,煞是出眾。

可他們叫大舌頭呀,也就是說話時,口齒不清。

比如,正常人說:“山裏有大老虎,咬死你?”這話從方大舌頭口中說出,那就成了”山你有大腦斧,咬洗你”。

又比如正常人說:“你好自為之。”這話從方二舌頭口中說出,那便是,“你耗子尾汁。”

也不知這倆小子隨誰,方老牛雖然說不上是伶牙俐齒,可說話也是口齒清晰呀。方大嬸也是一樣,說出話來字正腔圓。

老兩口常在炕頭上窩在被子裏竊竊私語:“你說這哥倆大舌頭隨誰呀?咱家根上可還真不是這樣。”

不過,舌頭大不大也無關緊要,既不耽誤吃飯也不耽誤幹活。且哥倆也都賊精八怪,不論幹啥,不帶吃虧的。

而老三,他叫三傻子呀,這腦瓜子就有點缺筋短路,說話幹事虎啦叭嘰的。其實他並非真傻,就是心眼實,不像多數東北人那麽狡黠,說話辦事整不明白。

這樣,在別人眼裏那就是傻子了。

頭些年,他還小,幹不了地裏的活。他媽讓他去地裏給爹和哥送飯,走半道上,一不留神,“哢嚓”,飯缽掉地上碎個稀碎。

三傻子怕挨揍,嚇得不敢回家,鑽到了老關家草垛裏貓起來。

半夜天寒,三傻子被凍醒了,他就在草垛旁攏一堆火取暖,風一吹,把老關家草垛子燒個精光。

氣得老關頭子大怒,把三傻子捆綁起來一頓吊打後,送到了縣裏的衙門。

那時還是清朝,縣太爺開堂審三傻子,隻見縣太爺一拍驚堂木,大喝:“汝可知罪!”

三傻子嬉皮笑臉道:“俺有個秘密!”

“大膽!”縣太爺一瞪眼,“汝有何秘密,如實招來,本縣饒汝不死!”

三傻子說:“俺不告訴你。”

“為何?”縣太爺倒好奇起來。

“你給俺倆大餅子吃,俺就全招。”

原本板著臉的縣太爺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他再拍驚堂木,“大膽刁民!何來大餅子?本縣讓汝吃大板子,來人,打二十大板!”

“辟啪”一頓大板子,打得三傻子皮開肉綻,隻好如實招了,隻聽他說:

前個兒下晚兒黑,俺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沒睡著,就聽俺爹跟俺媽說,要給俺再生個小弟弟。俺媽說,咱家小子夠多了,應該給俺生個小妹兒。

俺爹說,就想再給俺生個小弟弟,長大了讓他跟俺倆哥哥一起學武。

後來,俺就聽到“呱唧呱唧”,接著又聽到俺娘“哼嘰哼嘰”,俺爹“呼哧呼哧”。

這就是俺要講的秘密,這秘密俺隻告訴你一人了,可從來沒跟旁人講過。

縣太爺終於沒忍住,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這樣的傻子,把縣太爺都逗笑了,還判個鳥毛?何況他才是個隻有幾歲的娃娃。

方家兩口子貓在炕頭被窩裏,嘮起三傻子,就唉聲歎氣,“這小兔崽子,傻透腔了,媽啦個巴子的,他肯定是隨根了。”

“就是,這傻六子肯定隨根了。”

可隨誰的根?爹也不傻,娘也賊精,難不成隨他爺爺奶奶了?可爺爺奶奶要是傻,哪能置下這七八坰薄地,五六間草房?

可是慢著,方老牛兩口子為何稱三傻子為“傻六子”?其實,應該喚他“傻六趾”才對,因為這小子左腳長有六根腳趾。不過,在東北,人們分不清“趾”和“子”的發音,常常弄混,“傻六趾”就成了“傻六子”。

兒子們長大了,飯量也大了,個頂個一頓好幾碗高粱米水飯,吃得方老牛心疼。

不過能吃也能幹,方大舌頭頂整個勞力了,啥莊稼活都幹得了。

方二舌頭也頂半拉子勞力,放個牛打個柴踩個格子也湊合事。

至於三傻子,別他媽個巴子惹禍就行了。方老牛有時看到這孩子傻嗬嗬的樣子就煩得要命。

農閑時節或晚飯之後,方老牛會領著大舌頭二舌頭哥倆去河沿兒柳樹趟子裏習武。

方老牛說這叫方家拳,是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

可這套功夫,他隻教大舌頭二舌頭,從不教三傻子,用方老牛的話說:“這傻瓜,教也白教,學不會,耽誤事,還浪費老子的吐沫星子。”

可三傻子時常哭著鬧著要學。

這不,天擦黑時,方老牛正教大舌頭二舌頭哥倆習武。

隻聽方老牛一聲吼:“哈!看準了,這叫銅掌破風!”一掌劈去,“哢嚓”,樹杈子被齊刷刷砍斷。

“啊,再看,這叫鐵拳擊牆!”一拳擊出,“忽”帶起一股勁風,拳未到,那股雄勁的烈風就將一段殘牆擊塌了。

“看著,這叫鋼肘劈山!”方老牛飛身躍起丈把高,彎肘砸下來,“轟”,硬將小柳河岸邊的一塊大石頭砸個粉碎。

大舌頭二舌頭剛擺好架勢準備按爹方才演示的套路練一練,忽聽一聲哭喊:“嗚嗚嗚,爹,俺也要跟你學武。”

父子三人回頭一看,這三傻子啥時候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杈子上正擦鼻涕抹淚呢?

爹一拉臉,冷冰冰地說:“你個傻玩意兒,學幾八毛?滾蛋,回家把豬喂了去。”

“俺不,今個兒你不教俺,俺就不回家。”

“你給傻瓜,不懷家你氣奶?”這是大舌頭在訓弟弟,要不咋叫大舌頭呢,他其實是在說“你個傻B,不回家你去哪兒”。

三傻子就還嘴:“嘿嘿,嘿嘿,大舌頭,三兩半,二斤豆油炒不爛。”

氣得大舌頭一個飛腳踢過去,可他功夫沒練到家,根本踢不了那麽高,自個兒還摔了一跤。

大舌頭爬起來,揉著腚哭喪著臉說:“爹,你看這傻玩意兒,嘴也太損了。”

二舌頭見了,也指著三傻子罵:“去,去,北搗難,奶娘快奶完去!”其實他要說的是“去,去,別搗亂,哪涼快哪玩兒去”。

三傻子又笑,“二舌頭,肉真多,割下來,烀一鍋。”

東北話,“烀”也就是燉的意思。

二舌頭也氣乎乎地躍起一個衝拳,但也是夠不著三傻子,隻打在樹幹上,拳頭上鼓起一個大青包。他揉著手,吭哧癟肚,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他憋憋屈屈地說:“爹,你看這王八犢子,嘴咋這麽臭?”

大舌頭二舌頭雙雙給爹跪下,央求道:“爹呀,趕緊把這傻子轟走吧,有他在這疙瘩搗亂,俺們還練不練了?”

當然,他們說的口齒不會這麽清晰,本作者也是為了方便各位看官閱讀,隻把這哥倆話中的意思表達出來而已。

方老牛看著兩個兒子,搖搖頭,歎口氣,衝著坐在樹杈上的三傻子招招手,“傻六子,你下來,老子教你。”

“真的?別唬俺。”三傻子說著,抱著樹幹滑了下來。

方老牛朝他頭上拍了一巴掌,又照他腚上踢了一腳,氣哼哼地說:“混帳玩意兒,就你這傻樣也學功夫?來來來,你瞅好了,就這一招,你他奶奶的要是三年能學會,再來找你爹。”

說罷,方老牛飛身跳起,“騰騰騰”,連轉三圈,那便是三記旋風腿,“忽”一聲,地上頓時飛沙走石,連近旁幾棵柳樹的枝條都搖動起來。

三傻子看呆了,沉默良久,才點頭說:“謝謝爹了,這招俺就練三年,到時候真練好了,你得教俺別的功夫。”

“滾滾滾,練去吧,別在這疙瘩攪和就行。”方老牛不耐煩地說。

三傻子一邊跑,一邊模仿著旋風腿的動作,漸漸遠去了。

大舌頭望著他的背影說:“爹,你哄他玩兒呢吧。”當然,他原話不可能說的這麽清晰,我這也就是將他話中的意思重複一遍罷了。

方老牛說:“當然是哄他了,你覺得他那傻樣,值得俺費心思去教嗎?”

“那他指定是白瞎時間,胡折騰了。”二舌頭嘲笑道。

“誰說不是呢。”當爹的點點頭。

山溝溝裏起風了,風起雲湧,天漸漸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