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西園晚照

小筐子一腳蹬翻身邊的椅子,怒火衝天地吼道:“連鐵山和東洋武士都是咱手下敗將,這鄉下小兔崽子有啥本事,竟敢這樣猖狂?說這樣的大話?哥,你放話,啥時候去廢了他?”

大筐子“騰”一聲站起來,小筐子一揮手,氣衝衝地叫一聲:“弟兄們,跟我走!”

立刻,十幾個手下衝進來,異口同聲道:“少館主,咱們聽你的!”

小筐子正要率人出去,大筐子卻發話了:“慢著。”

眾人停了下來看著他。

大筐子不緊不慢地倒了一杯茶,喝一口,然後對小筐子說:“俺剛才和你一樣,想立刻親自領人去收拾那鄉巴佬。可是小弟,俺們是誰?俺們是館主,是北市場一霸,是奉天城場麵上的人物。咱親自出馬去和一個小崽子掰扯,掉價不?”

小筐子聽了哥哥一席話,恍然大悟,“對呀,咱哥倆啥身份,連常議長都恭敬咱,咱犯不上親自出麵去拾掇一個小兔崽子。操,俺這火氣總是摟不住。”

大筐子說:“安排幾個人,整治他一下就行了,這事不急。你想,連王大胡子都被他打成那樣,說明這小子還是有兩下子的。

“北市場還真不知道有幾個能打贏王大胡子的呢。你我琢磨琢磨讓誰去收拾那小子,用啥方法收拾他。”

“好,好,還是哥哥腦瓜子好使。”小筐子伸出拇指讚著,又衝幾個手下揮揮手,“你們先下去吧。”

手下都出去後,大筐子過來,觀察了一下王大胡子的傷勢,“傷得這麽重,隻能去醫院了,沒準得截肢了。”

過去,不少習武之人都懂得一點跌打損傷正骨之類的醫術,但大筐子麵對王大胡子傷,卻束手無策。

大筐子倒吸著涼氣說:“小子下手比俺還黑。”然後喚來幾個人,吩咐他們送王大胡子去醫院。

禮拜天下午,三傻子把臉洗得都要脫皮了,還特意換了新衣新鞋。

正要出門時,黑娃子和五鼻涕、六嘎子像狗似的,也要跟他出門。

三傻子沒好氣地說:“滾,滾,都滾一邊去!少跟著俺,俺有正事要辦。”

但那哥幾個嘻嘻哈哈偏要跟他,有如破褲子纏腿,轟都轟不走,他又不能跟他們動氣。

最後沒辦法,給他們扔了幾個零錢,讓他們去買汽水喝,這才得以脫身。

三傻子出去不久,幾個小夥伴買來了一瓶汽水,坐在院裏屋簷下,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喝汽水。

他們一邊喝汽水,一邊埋怨三傻子小摳,給他們的錢僅夠買一瓶汽水。

正嘰嘰歪歪著,卻見四愣子也穿戴一新,洗得幹幹淨淨要往外走。

“上哪兒玩去?咱一起去唄。”黑娃子問。他和五鼻涕、六嘎子也想跟著一塊走。

“去,去,俺有正事要辦,你們別跟著。”四愣子不耐煩地說。

五鼻涕說:“那你給咱幾個錢,讓咱們去買汽水喝。”

四愣子說:“俺哪有錢?幹爹不是把錢都交到三傻子手裏了嗎?”

“咱不管,反正不給汽水喝,咱就跟你走。”六嘎子說。

四愣子忽然看到地上亮閃閃的一個圓東西,便撿起來,往六嘎子手裏一塞,“拿去買汽水喝吧。”

“你忽悠誰呀?這是他媽汽水瓶蓋,又不是錢,當誰是傻子呀?”六嘎子嘮叨著。

四愣子指著瓶蓋裏麵的四個字說:“你們不識字,真是沒辦法,看見這幾個字沒?”

“看見了,咋的?”六嘎子疑惑地問。

“這四個字寫的是‘再來一瓶’,你們中獎了,拿這個瓶蓋,到小鋪子就能換到汽水了。”四愣子笑道。

幾個小夥伴圍在一起,看著瓶蓋裏麵的字,高聲而認真地念道:“再來一瓶!”

再抬頭時,四楞子已經沒了蹤影。

這時,黑丫也穿得花枝招展,渾身散發著香噴噴的氣息翩翩走來,又向院門外走去。

幾個夥伴喊住了她,黑娃子從六嘎子手裏拿過瓶蓋,遞到黑丫麵前,指著蓋裏的四個字問黑丫:“姐,你念過書,這上麵的字念啥?”

黑丫接過瓶蓋看了看,念道:“麥汁汽水。”

黑娃子問:“拿這個瓶蓋能再換一瓶汽水不?”

黑丫在弟弟頭上拍了一巴掌,“傻呀,心眼沒長全哪,誰跟你說這破玩意兒能換汽水?”

三個小夥伴兒異口同聲道:“四愣子呀。”

黑丫一聽,叫一聲:“哎呀媽呀!”趕緊跑出院門。

院子裏,三個小夥伴大眼瞪小眼。

黑丫剛一出院,就見四愣子從一棵大樹後麵閃出來,衝她招手。

黑丫加快腳步走過去,笑道:“你這個大忽悠,騙我弟弟他們用瓶蓋去換汽水,你這人該有多損?”

“要不是俺靈機一動,想出這一招,到現在俺還出不來呢。咱倆去哪兒,看奉天落子去吧。”四愣子提議。

黑丫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我這樣的女孩子還是少去戲園子吧,讓爹知道了,還不打斷我的腿?”

“那就不去看戲了,真要打斷了你的腿,俺不得背你一輩子?”

“誰說要跟你一輩子了?”黑丫又去揪四愣子耳朵。

四愣子被揪得齜牙咧嘴,叫著:“好好好,你不跟俺一輩子,那俺跟你一輩子還不行嗎?”

黑丫笑著鬆了手,問他:“你去過奉天公園嗎?”

四愣子說:“去過呀,咱們剛到奉天第二天,就去逛那個公園,可突然趕上下雨,又和日本人打了一架,也沒能好好逛。”

黑丫說:“那好,咱們就去奉天公園看大黑瞎子。”

四愣子驚訝道:“你說啥?公園裏還有大黑瞎子,不咬人嗎?”

黑丫一撇嘴:“沒見過世麵,公園東門雪亭不遠就是‘萬牲園’,有黑瞎子,還有大灰狼。”

四愣子興奮道:“那就走吧,快帶俺去看!”

奉天公園的萬牲園,清末民初時,雖談不上是全國唯一的,但也是唯二的動物園,還有一動物園為北京萬牲園,全國僅此兩處動物園。

奉天公園的萬牲園雖規模很小,但卻開創了中國近現代動物園的先河。

當年在公園廄舍飼養黑熊一隻、灰狼兩隻、狐狸四隻、猿猴六隻、仙鶴一隻。而在東門雪亭西側,最早還設有鹿圈,喂養牝牡鹿各一隻,半開放的設計可直接“親近”遊人。

就在他們去往奉天公園時,三傻子正等待在攬轡亭內,小棠還沒到呢。

三傻子希望這回不要像上次見麵時那樣尷尬。

見小棠還沒來,他便獨自坐在亭裏,倚著亭柱,享受著從樹林那邊吹來的陣陣清風,不知不覺就昏昏沉沉眯著了。

他沒看到,此時,不遠處灌木叢中,一個年輕人正拉開彈弓瞄向他。

“你認清了,就是這小子嗎?”拉著彈弓的年輕人問身邊的二倪。

二倪壓低嗓子說:“就是他,沒錯。彈弓嚴,幹脆把他的眼睛射瞎吧。”

“那還用你說?大館主吩咐的就是取他眼珠子。”彈弓嚴說,“媽的,從公園門口跟著他到這兒,那幾根亭柱子有點擋害。”

“我叉,咋還來了個女學生?”二倪納悶道。

“兩個人還坐到一起了,”彈弓嚴說,“那丫頭我見過,常疤拉的女兒,跟我弟弟是同學。”

他將彈弓收起,說道:“取消今天行動,改天再收拾他。”

二倪說:“也好,常疤拉的女兒在這兒,不便行動。反正今天咱是來踩點的,碰到這小子也算意外,明天再幹他。”

彈弓嚴說:“走,明天早上你就不用來了,免得被這小子發現。哼哼,明早他就會變成獨眼龍了。”

兩個人鬼鬼祟祟鑽出了灌木叢。

他們不知道,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另一叢灌木旁,一對原本正坐在草地卿卿我我的少男少女,將他們的對話聽得真真切切。

用彈弓暗算三傻子,正是大筐子的計謀。

這兩天,他將自己的手下和弟子都一一濾過,忽想起彈弓嚴有一手絕活。他用彈弓射天上的飛鳥,百發百中,彈無虛發。

但是,彈弓嚴並不認識三傻子,而且奉天公園不屬於他的地盤,他對那邊的情況也不是太熟悉。於是,二倪自告奮勇,領他來熟悉環境,沒曾想居然跟蹤到了三傻子,還差點暗算了他。

是小棠的意外出現,才使彈弓嚴收了手。

倚在亭柱上打瞌睡的三傻子聽到腳步聲,就猛然醒來。

午後的陽光下,豆蔻年華的少女正款款走來,花季素顏,無須妝容也是光彩照人。

她手裏居然還捧著一串香蕉,三傻子看到,咧嘴笑了。

小棠走進亭子,把香蕉遞給三傻子,“這是給你買的,上次你也沒能好好吃香蕉,你們把香蕉都扔到日本人臉上了。”

三傻子開玩笑說:“俺吃香蕉可是不扒皮的。”說著,掰下一整根香蕉就要往嘴裏塞。

“那可不行,沒法吃!”小棠奪下三傻子手中的香蕉,“你如果懶得剝皮,就讓我幫你剝好了。”

小棠剝了香蕉皮,就要往三傻子嘴裏送,三傻子趕緊接過香蕉,“讓俺自己來。”

三傻子長這麽大,還從未有異性對他如此親昵過,雖有點別扭,但更有一種甜甜美美的感覺。

一向情感粗糙的三傻子,此時竟覺身邊的風光無比醉人,每一棵草木都那麽美好。

他從兜裏掏出了一隻新手帕,是為了今天的約會特意買的。與此同時,他想起了雲娥用手帕給他擦汗的情景。正是因為有了那樣的經曆,他才買了一隻手帕。

三傻子對小棠說:“剛扒完香蕉,擦擦手吧。”

小棠驚訝得兩眼放光,就像天上的星光在閃爍,她接過手帕,隨口就說:“啊,你兜裏還揣著手帕。”

糙漢三傻子一笑:“俺的手帕是特意買來給你擦手的。”

小棠接過手帕擦擦手,然後把手帕還給三傻子。

糙哥紅頭漲臉道:“你給俺買香蕉了,俺就給你這手裐唄,你別嫌棄呀。”

小棠一笑,收下手帕,說道:“再過七天,就是下個禮拜天,我爸爸要請上次贏球的所有成員到家裏吃飯,你和你的朋友富足一定要去喲。還是這個時間,我到公園門口接你們。爸爸讓我一定要請到你。”

三傻子猶疑著問:“那……俺就去?”

“必須去!”小棠堅決地說,又問,“你在比賽那天見到我爸爸時,為什麽要下跪呀?”

三傻子本想說“俺不是故意的”,可他畢竟沒有傻透腔,就編瞎話說:“俺看他長得可像俺爹了,認錯人了,以為俺爹從鄉下來了呢。”

小棠被逗得“咯咯”笑起來,笑聲在輕風中回**。

那天,夕陽很美,照在亭子上。這就是當年著名的奉天八景之一——西園晚照。

與之相對應的另一盛景則是小河沿的“夏日荷風”。

舊時,奉天人習慣稱小西門裏的四平街,也就是今天的中街為城裏,小西門外,就是城外了。

奉天公園乃至北市場,都在城外,站在攬轡亭,能望見遙遠的天際,無邊的原野,縱橫的河流,行駛在原野上冒著黑煙的火車,還有起伏的青青丘巒。

三傻子和小棠在那個傍晚,就在亭子裏扶欄遠眺那奉天盛景。

如今,高樓林立,那坡度很緩的丘巒就看不到了。而老奉天那很多富有詩情畫意的景致,也隨著城市的擴張而消失了。

人們也不再知道奉天曾有那樣如詩如畫的美景。更沒人知道,曾有無數少男少女的身影,和攬轡亭,還有炊煙、原野、晚霞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