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跪地之時
視學,顧名思義,就是巡視教學的官員。到了國民政府統一全國後,又改為了督學。
那個年代,屬於小政府大社會,當時,省教育廳一共才有十幾個官員,其中隻有三位視學,相當於如今的廳級調研員吧?
今天到場訓話的韓大嘴是行武出身,主要是巡視學校軍事訓練的,足球是體育,跟軍事也搭點邊,就由他來訓話了。
隻聽他說:“娃娃們,你們還記得嗎,去年聯賽也是鄙人來訓話的。那時,俺他娘的還是第一次看到踢足球的呢,俺不懂啊,你們記得鄙人當時是怎麽說的了嗎?”
聽他訓話的球員們全笑了,接著就是“嗡嗡”議論聲。
韓大嘴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他繼續說:“俺當時說呀,這麽多娃娃搶一個蛋蛋,累不累啊?
“他娘的給他們一人分一個蛋蛋玩兒去唄,教育廳這點錢還出不起嗎?
“這些娃娃可是咱奉天乃至咱中華的希望哩,累死咋整?”
球員們笑得已經直不起腰了。
韓大嘴接著說:“今年,俺懂啦!娃娃們,盯準球門,使勁把蛋蛋往裏給老子卷,卷進去的次數越多越好!鄙人講完了!比賽開始!”
下邊掌聲雷動,人們喜歡聽這樣生動活潑有聲有色而又詼諧風趣的訓話。
過去的官員講話普遍個性鮮明,這遠比幾十年後官員們千篇一律的講話報告受人歡迎。
訓話結束,比賽開始。
三傻子和四愣子坐在替補席上觀戰。
球場上,兩級師範學堂校隊很快便處於下風了,疲於防守,無力進攻,且防得吃力。
這不僅是因為兩員主力缺陣,更因為南滿學堂隊中,有三個身材高大,體格強壯,球技出色的金發碧眼的西洋人。
這三杆洋槍,在場上神出鬼沒,掀起一股接一股的進攻浪潮,打得兩級師範隊狼狽不堪。
三傻子和四愣子拚命嘶喊:“加油,加油!頂住,頂住!”
後來,兩人嗓子都喊啞了,說話都費勁。
不過,看了半場球,他們也大致看懂了比賽規矩,知道該怎麽踢了。
上半場結束時,兩級師範隊就被灌進了兩個球。
更要命的是,比賽結束前,還有一名球員在跟洋人爭頭球時,腦袋被撞破了,“嘩嘩”淌血,下場後縫了四針。
“方山,下半場你上!守二門,原來的二門頂上去,替換受傷的前衛。”馬丁神情嚴肅地說。
“那俺呢?”四愣子也躍躍欲試想上場。
馬丁同樣神情嚴肅地說:“富足同學,請你在場下為隊友們熱情鼓掌,加油鼓勁!”
四愣子第一次被人叫了大名,而且還稱他為“同學”,心裏樂開了花兒,握緊拳頭來一句:“俺今後生是兩級師範學堂的球迷,死是兩級師範學堂的死球迷!”
可三傻子卻要拉兄弟一把,“富足同學要是不上場,俺也不上,俺怕孤單。”
這話被站在不遠處生悶氣的球隊大門聽到了。
上半場,由於球隊丟了倆球,隊友們全都埋怨他,不是怪他出擊過早,就是怨他撲救太慢。
他既委屈又沮喪,下半場就不想踢了,現在樂不得找個替死鬼。
於是他走過來跟馬丁教練說:“我正好鬧肚子了,就讓這位同學替換我把大門吧。”他指了指四愣子。
四愣子一驚又一喜,趕緊衝那隊員豎起拇指:“夠意思,好兄弟!贏球俺請你去洗澡。”
馬丁隻好說:“那你們換上球襪球鞋,熱熱身,準備上吧!”
三傻子說:“換啥鞋,俺就穿慣了自個兒的布鞋,穿別的鞋不跟腳哩。”
其實,他還有一個擔心,因為他一向不穿襪子,他怕換鞋時,小棠會看到他的六趾臭腳丫。
別的隊員都笑了起來,說:“哪有穿布鞋踢球的?”
“就是,那多容易受傷。”
“要是跟別人拚搶時一對腳,腿不就斷了嗎?”
……
“你聽聽,”馬丁教練說,“大家說的有道理,換上吧。”
三傻子搖頭道:“俺要是換了別的鞋,就跑不動跳不起了,就別讓俺換鞋了。”
四愣子也幫腔:“他要是不換鞋,能把大樹踢倒,就不要換了。”
“那你呢?”馬丁問。
“俺換,俺早就想試試穿球鞋是啥感覺了。”四愣子笑嘻嘻地說。
正在這時,忽聽有人喊:“常議長來了!”
人們恭迎上前,連方才訓話的視學韓大嘴也一路小跑,上前去點頭哈腰,“歡迎長官!”
小棠也迎了過去,喚一聲:“爸爸!”
三傻子聽見後頓時一愣神,小棠的爹居然是大官!
這時,他身後邊的隊友都跑上去歡迎常疤拉,也不知誰撞了他一下。
按說,三傻子那強壯的體格,風裏來雨裏去的,哪有那麽不禁碰撞的?
可說來也怪,他被身後的人就那麽不小心碰了一下,居然就立腳不住,“撲騰”跌跪在地,口中還疑惑地輕聲來一句:“爸爸?”
四愣子就在他身邊,正在換球鞋呢。他才不管你是誰爸誰爺,多大官呢。
見三傻子突然跪了,四愣子哈哈笑起來,冷嘲熱諷道,“你咋的了,又是下跪又是叫爸的?這麽快就認老丈人了?你是在跪老丈人呀,還是跪官老爺?你可是隻跪天跪地跪爹媽呀!”
“滾蛋,俺不是故意的。”可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小棠已挽著父親過來了。
他們身後跟著趙胖、楊瘦,周邊圍攏著韓大嘴等人。
大夥兒見三傻子跪在地上,都勸他:“不用跪了,常議長不講那套,再說現在已經不是滿清,也該廢除奴性了。”
“現在還有少年跪迎官員,太少見了。”
常疤拉也看到了跪在地上三傻子,便一笑,“這小夥子,不賴!快起來吧,不必施大禮。我咋一看到他就稀罕呢?”
三傻子尷尬地站起來,沮喪到了極點,心說:“誰想跪你啦,天曉得俺咋就跪了呢?不過,反正是給小棠的爹下跪,也沒啥大不了的,人家水靈靈的大姑娘白坐過你大腿了?那屁股瓣子軟撲撲的,俺現在還覺得甜甜暖暖的呢。”
小棠說:“爸爸,他是方山,很有本事的。我們球隊傷員太多,他是借過來的。”
常疤拉點點頭,“好好踢,小夥子們,我今天就是來為你們兩級師範學堂加油的。”
小棠一撅嘴,“我們上半場輸了兩個球呢。”
常疤拉哈哈一笑,“那算個鳥毛,撈回來就是了。哈哈哈!”
小棠輕輕捅了三傻子一下,“你太講究禮節了,頭一次見我父親就下跪,弄得人家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三傻子哭笑不得,都不知該怎麽回答了,幸好馬丁在催隊員們上場,三傻子就穿著布鞋上陣了。
下半場比賽開始。
南滿學堂隊員上半場領先,士氣高昂,比賽一開始就攻勢如潮,氣勢如虹,在場上掀起了翻江倒海之勢。
他們看到了站在球門前兩個呆愣愣傻嗬嗬的新隊員,其中一個還穿一雙破布鞋,既覺好笑,又打心眼裏看不起。
而兩級師範隊員也不信任這兩個陌生隊友,他們拚命抵擋對手進攻,以防城門失陷,因為在他們眼中,大門前那兩個人就是廢物,可以視而不見。
場下,馬丁的心也隨著場上的局勢而狂跳,他不知自己好容易請來的什麽方山、富足是福將還是災星。
常疤拉坐在主席台上拍桌子跺腳,叫個不休:“斷他!斷他!我叉,被人穿襠了,真寒磣。”
“搶啊!快上去搶啊!唉,被人假動作溜了個跟頭,完犢子貨!”
“這球,今天至少得輸五個吧!太窩火了。”
“我叉,又被人過了,哎呀媽呀,下底了,傳中了,起腳——打門——我都不敢看了。”常疤拉說著,頭仰在椅背上,真就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於是,他漏看了那精彩絕倫的一瞬。
在他閉眼時刻,耳邊忽然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進啦——”
而後又有更狂熱的喊聲傳入耳中:“漂亮!”
他心髒“突突突”一陣狂跳,心想:“南滿學堂又進球了,兩級師範徹底完蛋了。”
他無奈地睜開眼睛,怎麽回事?為啥兩級師範的隊員又蹦又跳,歡呼雀躍?
再看啦啦隊,小棠正領著姐妹齊喊:“兩級師範爭口氣,今天勝利是你的!”
又一看比分牌,竟改寫為一比二,兩級師範隊扳回一球。
常疤拉驚喜地站起來,“咋回事?兩級師範進球啦?”
他身旁的韓大嘴興奮得手舞足蹈,指著場上的三傻子叫著:“就是那個穿布鞋的娃娃,給你下過跪的那個,好神喲,俺都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他就在自己家大門前,把蛋蛋卷過整個球場,幹進對麵大門啦!”
“我叉!”常疤拉這個懊悔呀,咋這麽精彩瞬間自個兒就閉眼了呢?
他沒看到,可在場邊一直焦慮地注視場上局勢的馬丁可看得真切。
對方攻門隊員在接到傳中後,在禁區外抬腳勁射,是一記半高球。
皮球疾如閃電,直向球門,而當所有防守隊員都已放棄,呆愣著望著皮球飛向球門時,那二門卻飛身一個旋踢,比閃電更快。
“咣!”
球與腳相撞擊,皮球竟從這邊大門快速飛向對麵大門。
對方把大門的已經跑出禁區外準備和隊友慶祝勝利去了,哪料球卻飛回自家大門,往回跑都不趕趟了,隻好眼睜睜看著皮球飛進球門。
馬丁顧不上慶祝,這位經驗豐富的教練跑到場邊,喊來場上隊長,告訴他:“你們得球後,想法把球喂給這個二門,而且要喂給他高球。”
人們哪知道,這個穿布鞋的二門,能在山坡上踢落飛行的野雞!
一聲哨響,重新開球。
常疤拉這回要睜大眼睛,再不能錯過任何精彩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