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有重使來枳

天下十分,大黎朝獨據其九,五百載也。蜀、枳、綦三國守山川之固,偏安一隅,共得一分。黎庇蔭子孫,分封諸侯,先六國,為中山、南水、胡塞、西喬、北原、東營。又三百年,得四百三十六國。沿襲至今,大黎式微,諸侯並起,數目不詳矣,禮崩樂壞,國將不國。

三百年來,枳、綦兩國少有與大黎接觸,諸侯征伐,無暇顧及枳、綦,兩國得以存於亂世。

江望舒火急燎燎地奔赴枳都,見了太傅日覃伯賢,這才知曉有重使來枳。

“太傅,我枳與黎素不侵擾,何故遣重使?”江望舒眉頭緊蹙,與綦國的征伐早已累國累民,若是大黎橫插一腳,國運渺茫。

“望舒,人後不叫太傅,”日覃伯賢佯怒道,“大黎式微,自顧不暇,來使另有其人。明日吾王設宴黍離行宮,到時你與我去。”

江望舒急了,忙道:“嗲嗲,是否不妥?” 日覃伯賢正色道:“我喪子喪女,得遇賢婿。既為嗲嗲,又有何不妥?”

江望舒苦笑著答應了,就算是當初大枳朝堂都反對他封侯,日覃伯賢依舊力排眾議,毫不忌諱。他既拗不過日覃伯賢,也著實享受這一份關愛。

次日,黍離行宮。枳王高居首位,麵南而坐,兩側是四族貴胄,左側有太師卿伯、太保祁子、黍離行宮宮主樊荼、執圭相思等,右側有太傅日覃伯賢、執圭巴闖、枳江侯江望舒、太卜巴梁等。重使有兩人,一蒙紗女子,一溫潤公子,麵北而坐。

“宋使巧玉(柳)參拜枳王。”巧玉行禮,公子柳亦行禮。

“王上,臣有言,”卿伯跪伏,又起身轉問日覃伯賢,“大枳王族是四族還是五族?”

日覃伯賢眉頭一皺,道:“四族。”

“如今有外人涉政,是四族還是五族?”卿伯厲聲道。

日覃伯賢麵不改色答道:“吾兒馬革裹屍,太師族弟安然無恙,可有話說?吾婿入贅日覃氏,算不算我家眷?望舒戎馬二十載,大小三十餘役,每戰必勝,擴地千傾,王念其功,封枳江侯,可算王族?”

兩人針鋒相對,日覃伯賢一席話語譏諷得卿伯啞口無言。太師族弟,正是執圭相思,眼神陰翳,一言不發。

枳王怒道:“夠了,無需爭辯,三位都是我大枳柱石。今日有使自宋來,當屬樂事,奏歌舞。”

有絲竹管弦齊奏,有舞女齊舞,亦有劍侍舞劍,美輪美奐。歌舞畢,宋使擊掌,讚歎不已。枳王追問:“此曲《曲水》,擬宋何如?”

巧玉微微笑,從袖口取了一隻陶塤,有侍者麵呈枳王。“枳王,此物為塤,陶土燒製,音節俱全。”巧玉道。

枳王對這陶塤起了興致,宋使巧玉吹奏,聲音清麗,曲子柔和,音節渺渺,有如仙音。

“妙,妙。”枳王讚賞不已。

“枳王,吾王意欲與枳交好,遣臣來使,有舞女三十,樂師十八,正在外侯著。”巧玉嫣然笑道。

巧玉蒙紗,體態輕盈,朦朧可見麵容姣好,言語間盡是魅意。

“王,臣有言,”日覃伯賢先是跪伏枳王,又起身麵朝宋使,道:“宋無人耶?焉遣女婢使?”

“僻壤小邦,兵疲將乏,十年,隻占十六國。”公子柳拱手笑道,盡是輕浮意味。

且不論虛實,枳都王族皆盡失色。

枳王麵色從容,輕叩桌案,道:“何不奏宋地歌舞,以觀高雅?”

巧玉頷首,擊掌三次,舞女三十,樂師十八,依次入場。樂師或抱塤懷笙,或撫琴弄瑟,或持蕭拿笛,舞女盡體態婀娜,模樣俏麗。巧玉拱手,起身取了琴。

“慢著,樂師是十八還是十九之數?”日覃伯賢出聲問詢。

“十八。”巧玉嫣然笑答。

“老朽眼昏,不識奇偶。”日覃伯賢拱手退下。

這邊巧玉開始奏歌舞,節奏急促,盡是攻伐之意。

“嗲嗲?”江望舒數了一遍,不連巧玉,正好十八,不知日覃伯賢意欲何為。

日覃伯賢指了指當中持笛一人,又指了指手。江望舒望過去,那人頭戴冠冒,麵容冷峻,不似樂師之相。再看其手,有老繭遍布,倒像習武之人。侍衛與王族不可帶刀,行宮內並無一兵一卒,江望舒留了心眼,靜觀其變。

歌舞罷,巧玉起身施禮,道:“王,曲名《玉陵散》,為軍中將士所作,粗鄙之音,還望擔待。”

枳王點點頭,默而不語,眾王族亦默而不語,《玉陵散》的音節,比起《曲水》,八音俱全,不知高明多少。單是論樂器,《曲水》不過笙、笛、琴、瑟四種,也落了下乘。

“王上,臣今年取綦三城,新作一曲,本欲為王賀壽之禮,今有客來,王又添嗣,是為吉日,當作賀禮。”江望舒起身道。

枳王大喜,江望舒的詩文造詣獨步枳國,自然知曉樂理。枳王忙說:“一幹樂師憑江侯差遣。”

江望舒隻取了一張琴,席地而坐,撫琴而歌。歌曰:

“巴山淒兮枳水涼,攜吾袍澤戰四方。操長戈兮衣旌旗,馭虎豹兮駕蛟輦。刀嗚咽兮劍嘲哳,矢呼嘯兮矛咻咻。左騏殆兮右驥傷,鼓長錘兮金哀嚎。進不入兮同砥礪,退無路兮道躑躅。餐西風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嬋娟。陽暉暉兮白晝盡,日曉曉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澤既死兮身不倒。”

歌罷,七弦盡數折斷。江望舒回到坐席,默然不語。

“吾大枳一兵一卒,盡是袍澤,當賜酒。吾大枳江侯,國士無雙,當賜酒。”枳王擊掌,王族莫論相、樊、日覃、巴,盡數擊掌。

宋使巧玉亦擊掌,公子柳低聲嘟囔道:“姐姐,單就一張琴而已,哪裏出彩了。”

巧玉輕聲道:“八音之中,惟弦為最。若輪弦德,琴當為首。江侯鼓琴,造詣無人出其右,你看外頭,有眾馬交頸長嘶,亦有鳥雀繞樹嘲哳。”

“臣代萬千大枳男兒飲此杯。”江望舒舉樽痛飲,豪邁笑道。

“臣代馬革裹屍袍澤飲此杯。”江望舒自斟自飲,苦澀笑道。

“臣代孤兒寡母老兵飲此杯。”江望舒斟酒灑地,伏案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