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個後生不錯

陳平伸手,在張負的頭與車廂框之間,虛擋了一下,做了一個護頂的動作,以免張負的額頭碰觸到車門框上。

這一暖心又別出心裁的舉動,使得張負頓生好感。

之前他有過下車著急的時候,不止一次額頭碰到車門框的經曆。

在他乘坐軒車這麽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特意為他做出這樣一個貼心的動作。

張負偏過頭,著意地看了一眼為他護頂的這個年輕人。

高高的個頭,麵色白淨,隆眉朗目,英氣逼人。

“好一個機靈的後生。”張負老人家閱人無數,隻此一麵,對陳平頓生好感。

張負在陳平的牽引下,下了車。

一眾人等早已迎了過來。

陳平閃身靠後,隱在奚參的身邊。

院落主人連忙上來,“舅公,勞您駕親自前來,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張負輕輕撫著院主人托著他手臂的手,別走邊問:

“衾衣棺槨都備好了吧,木俑刻好了沒有?宴客的酒肉有無所缺?”

院主人依次答複著。

張負點著頭,輕聲安慰:“節哀順變,節哀順變。”

一眾人等,簇擁著張負進到院裏,來到堂屋。

見院落主人陪著張負落座,奚參忙示意陳平安排仆從上茶。

茶很快就上來了。

張負喝了幾口茶,到靈堂憑吊。

一周遭下來,依舊回正堂落座。

家主人陪著說話,奚參一旁侍立。

張負說了一會話,看見奚參身後的陳平,點首問道:“這個後生好生眼生,是咱們家族的嗎?”

家主人輕輕搖頭,一時也不認得,自然回答不上來,忙看向奚參。

奚參上前施禮道:“稟舅公大人、家大人,此生是城外戶牖鄉裏的陳平,這幾天在這裏幫忙。”

說著,奚參示意陳平上前施禮。

陳平跨前一步,深深一揖道:“見過大父(注1),見過家大人。”

張負點了點頭,見陳平禮數尚周全,就問:“看樣子是個讀書人。”

“稟大父,晚生識得幾個字。”

“都讀過什麽書啊?”張負繼續攀談。

“稟大父,晚生啟蒙讀的《倉頡篇》,陸續讀過《詩》《書》《禮》《樂》《易》《春秋》,最近在讀《道德經》。”

“噢,你在讀《道德經》,有什麽體會呢?”張負顯然對此感興趣。

陳平正需要這樣的切入點,以便順理成章地抖一抖身上的羽毛,但心裏知道,還要做做樣子,客氣一番。

“稟大父,晚生才疏學淺,恣意妄評,恐汙惠聰。”

張負擺擺手,“不妨,這不是太學,不做書考,隨意談談無妨。”

“遵命,那我僅憑粗淺的理解,姑枉妄評幾句,不當之處,還望大父指教。”

隨後,陳平昂首挺胸、提氣正色侃侃道:

“老子做《道德經》八十一篇,上篇言道,下篇言德。‘道’者,萬物之始,天地之本,相生相滅,循環往複。天道自然無為,不爭而善,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張負忍不住頷首,隨即問道:“那‘德’呢?”

“‘德’為物的本性,以謙柔通於道。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夫唯不爭,故無憂,致虛守靜是為修德之法,‘上善若水’實為德宗也。”

陳平將與赤鬆子研道的心得,略略闡述了一二,說完,垂首站立,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一副超然的神態。

張負及在座的人,全都聚焦於陳平身上,顯然,他的一番論述,讓眾人刮目。

張負顯然對陳平本人更感興趣,問道:“足下年齒幾何啊?”

“稟大父,晚生今年虛有十七。”

“噢,好年紀,沒想到你如此年紀,就有這般見識,不簡單。”

“大父過譽了,還望多指教。”

見話說的差不多了,奚參走過來吩咐陳平去後院看客飯。

看著陳平離去的高大背影,張負將奚參叫道身旁,問道:“剛才那個後生,你知道他的家況嗎?”

“回稟舅公大人,我可以打問一下,有個熟識的後生,和他一同求學。”

張負搖了搖頭,“那就不用了,我隨便問問。”

隨後又問道:“那後生做起事來怎樣?”

“稟舅公大人,這後生倒是很機靈,人也勤快,每天早來晚走,不偷奸耍滑,是個好幫手。”

正說著話,陳平落實完奚參的吩咐,又回來了。

這天,吃過午飯,張負起身登車回府,陳平照例送到車上,揮手告別。

晚上,陳平回到家,進院前,看了看門口。

星光下,依稀有高車駟馬的車轍和馬蹄印,陳平輕舒了一口氣。

“這魏無知辦事還是挺牢靠的。”陳平自言自語道。

一夜無話。

次日,張負依舊來奚府吊唁,陳平依舊恭敬接待。

期間,張負偶爾和陳平交談幾句,陳平每次都恭謹地回答,引得張負頻頻頷首。

再次日,張負沒有出現在奚府,而是改乘一輛簡單的軺車(注2),在一個仆從的指引下,來到城外。

車出了北門沿著城牆向東徐行,行了一段路,又轉向北,進了一條土巷,路過幾戶人家,在一個籬笆院前停了下來。

仆從上前,稟張負道:“這裏就是那個後生的家。”

張負在仆從的牽引下,下得車來,四下觀望。

沿著這條鄉中土路,依次坐落著一些農家,農家之間隔著各自的菜田。

此刻,眼前的籬笆院裏麵顯然沒有人,形製和規格與周圍的院落相比,也顯得寒酸。

一堂兩室的土坯房,茅草覆頂,上麵一個瓦片都沒有。

東廂房略矮小,牆上的土坯已經有些頹了,對著院子,開了一扇小窗,與正房一樣,此時的窗戶木板被支起來,顯然在往屋裏透著光。

離著院門不遠處,有口水井,緊挨著的是一畦菜田。

說是院門,那其實也僅是四邊的木棍,圍著一道破席子,勉強立在那裏,象征性地告訴人們,此處是個門而已。

如果換做後世,這條件,連下中農,或者入選“五保戶”的資格都不需評選,直接當選,不會有任何異議。

張負看著眼前的院落,再和腦海裏的陳平進行匹配,無論如何,也無法準確對位,這多少有些令他失望。

張負回頭問垂首站立在身後的那個仆從:

“這真是那個後生的家,不會搞錯了吧。”

注1:大父,即祖父,爺爺的古時稱呼

注2:軺車,是由一匹馬拉的雙轅車,一般可乘坐兩人,車廂四麵空敞,有根杆子支撐傘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