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初探流民

這座縣城夾在琴江和西華山之間的狹長地帶,南北長而東西窄,南邊城牆比北麵的城牆長上三分之一,小城約莫是個不大規整的梯形。

西南北三麵各有一處城門,東麵臨著水,沒有正式的城牆,而是沿江建了石堤,堤上建著圍屋風格的磚石高宅,沿江一麵具是石質高牆,也有充作城牆的作用,臨江隻有一處開口,砌著石階當做碼頭,也算是一個水門。

林徹是從南門進來的,看時間離開宴還早,就直直的往北門而去,打算先去瞧瞧流民的情形。

從南門到北門這條石板路是城裏的主道,七八裏長,寬一丈多點,也就四米的樣子,路的東側就是沿江的高宅,西側的房屋略矮一點,也都是兩層的式樣。

這兩側都是大多是一些商鋪,而縣衙和一些稍微富貴的宅子都分布在水門到西門的這個次級主道上,所以林徹一行也不必經過衙門口,花了不到兩刻鍾就徑直出了北門。

北門外卻還有一條長街,草草的圍了一個低矮的城牆,算是一個外城。

這條叫角頭街的街道卻是更窄了一些,一丈都不到,路麵也隻是鋪著碎石和鵝卵石,這裏住著的都是一些比較窮苦之人。

無心細看的林徹,又再次顛簸著出了小北門,才視野開闊了起來。

眼前是一片不大的農田,遠處靠著西邊山腳下有一條小溪,溪流西側是一些丘陵荒地,便是流民的棲身之所了。

若是一直發展下去很可能便是另外一個角頭街,因為角頭街就是一批較晚流落到這裏的客家人形成起來的。

林徹發現,這附近周圍野地裏的荒草都沒有了,一些小樹也不見了蹤影,隻有那些泥坑可以證明之前它們存在過。

就是剩下的那些比較大的樹木,也被扒去了樹皮,低矮處的樹葉也被采摘個精光。

然而附近稻田裏的青稻卻似乎完好無損的,甚至連踩踏的痕跡都沒有。

林徹心中猜測,樹根,樹皮,樹葉,還有一些野草,應該是已經成了流民們裹腹充饑的食物了。

餓急了的流民,真的和蝗蟲沒有太多區別,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但是他們又對莊稼保持著珍惜的態度,即使那稻田是別人家的,和自己毫無關係,也依然在餓急的時候不去糟蹋莊稼。

或許這就是農耕民族最樸素的價值觀吧。

一行人從這些景象中,已經能夠清晰的感受到流民們淒涼的處境,皆是心頭沉重,默默無語的向營地騎去。

等走近了才看清,這裏亂哄哄的搭建了許多簡陋的草棚。

可以看到一些四處漏風的棚裏躺著衰弱的老人,身上衣不蔽體,草草的蓋著一些稻草,枯瘦的臉上麻木灰白,眼眶中彌漫著濃濃的死氣。

青壯年的流民也是瘦骨嶙峋,大多都蹲坐在各自的草棚蔭蔽處,雙目無神的發著呆,瞥了一眼林徹眾人沒有發現糧食,便都毫無興趣了。

虛弱的他們,隻能盡量節省體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也有一些人,盯著林徹他們**的馬,眼裏泛著綠光,再發現他們跨刀帶劍的,又匆匆別過頭。

隻有一些光著屁股玩著泥巴的孩童,才會咬著黑乎乎的手指,睜著因為臉上無肉而顯得略大的眼睛,好奇的打量著鮮衣怒馬的林徹眾人。

因為沒路,馬車進不來,林徹被羅標抱騎在馬上,鈴娘也和另一個騎士共騎一乘。

眼前的情景,讓小丫頭心中軟成一灘,酸楚不忍,時不時的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林徹。

林徹打量著四周,內心也是一片惶然,前世今生活了近四十個年頭,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曾經電視報道中的非洲難民都沒有讓他感覺到這麽多的淒慘和絕望!

明明是大白天,這裏卻沒有什麽生機,明明有幾千活人,卻寂靜無聲猶如荒墳,那一個個低矮的錐形草棚便像那墳頭一般,裏麵葬著活死人。

這些人不知道吃盡了多少苦頭,這幾個月受了多少磨難,從蒙古韃子的鐵蹄下逃出生天,不得已背井離鄉,一路走來,饑寒交迫,卻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

總以為官府能夠幫他們一把,給他們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結果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最後隻剩下了絕望。

如今已經再也走不動了,也沒有力氣去幻想什麽了,似乎這裏就是流離的終點了,也是生命的終點,絕大多數流民已經心如死灰,變成了行屍走肉。

被眼前景象震撼住的林徹,心底似乎有一種呐喊,要做點什麽,一定要做點什麽!

林徹按捺住沸騰的情緒,坐在馬上用目光尋找著什麽,終於讓他發現了有一群和別人略有不同的人。

這群望向林徹他們的人,一樣的衣衫破爛,一樣的瘦骨嶙峋,不同的是眼神中還有堅定,還有希望,還有,光!

林徹命令羅標把他放下馬,聲音裏的執著和不容拒絕讓羅標選擇了服從。

大夥都下了馬,留下兩人守著馬,其餘人都簇擁著林徹和鈴娘一起走到了這群人麵前。

“你們好,我叫林慶,能幫你們!我有些問題想問問你們。”

林徹對著領頭模樣的一個漢子開口了。

從來沒見過這種打招呼的方式,這些人都愣了愣,不過林徹話中的能幫你們幾個字,卻讓領頭的漢子迅速回過神來,語帶期望的回話了,“這位貴人好,大家都喚我焦大,您真的能幫我們麽?想問啥盡管問,小人知無不言。”

交大?我還複旦呢!小小的吐槽了一下這個名字,還好眼前的環境沒讓他笑出來。

“你們這裏一共多少人?可能算清有多少婦孺老幼?斷糧多久了?沒人施粥麽?有人生病麽?死了多少人?”

林徹一口氣問出了一堆問題,問完才覺得急切了,“恩,你一個一個答,想清楚了再說,別急。”

還別急,你這比誰都急,焦大沒敢表露心中的腹誹,沉下心仔細理了理,“應該有兩千三百餘人,老人不多了,兩百人不到吧,大多死在路上了,婦女還有四五百,孩子的話,也有三百多個的樣子,我們去年冬天開始離鄉,這一路都是忍饑挨餓,偶爾在富裕的地界能吃幾頓飽的,有稀粥喝都算是很好的了,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野地裏樹林裏找食,什麽都吃過,到了這裏實在走不動了,剛來的時候,官府也施了幾天粥,然後衙差說縣倉裏也沒糧了,後麵就偶爾會有善心的大戶施一兩次,最近的一次也是三天前了,有時候城裏的百姓也會送點能吃得東西來。”

焦大頓了頓,覺得嘴巴有點幹,砸吧了一下舔了舔嘴唇,“大夥餓久了,身子骨都不好,一大半都有點大小毛病,這情形也沒人在意這些,隻想有口吃的,做個飽死鬼也好,死人的話,要是隻從來了這裏算的話,大概死了五六十人了,昨天就一下死了二十多個,今天還死了十幾個,估摸著還有三十多個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今夜。”

這交大,很不一般啊,看著答話思路清晰,條理分明,人如其名很有高材生的模樣。

林徹揣度著,掃了一眼焦大比一般人都要粗大的指關節,看來,這是個有故事的人。

林徹現在也顧不得探究這些了,還有更緊要的事,“我給你們糧食,你先告訴我,你能管好這些人麽?”

“能!隻要能吃一口飽飯,我一定讓大夥守規矩。”焦大眼神亮了起來,有些激動。

“標叔,咱家在城裏的糧店應該有不少糧吧,先運十石過來應付一下,後麵我再想辦法。”林徹吩咐著羅標,“恩,然後多請上一些大夫,帶上藥材。”

羅標二話不說,拿出一個小銀牌,交給邊上的一個漢子,令他飛馬回城辦理,對於林家來說,這一點糧食眼都不需要眨一下,聽從郎君了吩咐就是了。

然後林徹又轉頭對焦大說,“今天先這樣,待會讓大家都喝點濃粥,你管著點,盯著別讓有人吃多了,糧食管夠,不是怕你們吃,是擔心你們餓久了一時緩不過來明白麽!?我不希望再死人了,不管是餓死的還是飽死的!能做到麽?!”語氣漸漸嚴厲。

焦大看在眼裏,聽在耳裏,覺著站在自己麵前沒自己腿根高的小人兒,根本不是一個孩子,而是自己的將主。

不由身板一挺,“能,小人一定做到!公子放心,做不到您砍了小人腦袋!”

“好,有你這句話,這裏就交給你了,我待會得回城去衙門上,我留兩個人在這裏協助你,明天我還會再來!”

林徹說著,點了一個護衛,“章洪,待會馮鬆宇回來後,你二人便留在這幫忙,待我明日過來。”

“喏,阿郎放心,小人省得。”章洪叉手應到。

日頭已經偏在西山頭上了,暫時也沒其他要交代的,林徹是時候該回城去,便無他話,轉身就走。

“恭送公子。”焦大一群漢子,五體投地的拜倒在地,直到林徹的背影開始模糊了才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