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06章 提點

卯時將過,學堂裏頭已經差不多坐滿了人,本村和留宿在書塾裏頭都已經到了,隻有左近村子的幾個還沒來,應是還在路上。

稀稀拉拉的讀書聲傳出屋外,徐章和徐文徑直走入東廂的課堂,傅秀才已經捧著線裝藍皮書正在閱覽。

“學生見過先生!”

兄弟兩衝著上座的傅秀才拱手作揖,讀書人講究禮儀,這裏的禮儀不僅僅是禮節,還有儀態,徐文倒是做的頗有幾分味道,徐章就差了許多,有幾分畫虎不成反類犬。

傅秀才見是徐家兩兄弟,不由得多叮囑了一句:“你們家中的事我也聽說了,如今既然已經了結,那便安心讀書吧,莫要再做他想,被旁事牽絆了心思,耽誤了學業。”

“多謝先生教誨,學生謹記於心!”

傅秀才點了點頭,又拿起了書,輕輕擺了擺說:“去吧!”

二人尋自己的座位座下,解下背後的書簍,取出裏頭的筆墨紙硯還有書本,一一放在桌上。

徐章和徐文並不坐在一起,書塾裏頭可不是按著高矮落座的,而是按著入學的先後落座,徐章很不幸,入學最晚,坐在最後邊,旁邊是幾個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有和他差不多時候入學的,也有比他早的。

徐章仔細數了下,屋子裏頭除開傅秀才的那張桌案之外,攏共有十六章桌案,分作兩排,一排八張。

徐章坐在東邊一排倒數第一桌,前邊一桌和旁邊的兩張桌子還空著,應當是人還在路上,徐章記得他旁邊和前邊的這幾個都是鄰村的。

不一會兒便陸陸續續又來了幾人,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年紀約莫和徐文相當,把屋子裏空著的幾張桌案都給坐滿了。

辰時一刻,授課便開始了。

徐章很幸運,不用陪著那些小豆丁兒重新啟蒙,如今已然學完千字文和百家姓,論語也讀了不少的他榮幸的從蒙童班升級到了進學班。

先是檢查昨日布置的課業,然後一一指正,接著便讓大家拿出論語,帶著眾人抑揚頓挫的朗誦了一遍之後,又從論語裏頭挑選了幾條出來深入淺出的講解了一番,還引用了不少實際的例子,做了比喻,說的很是通俗易懂。

然後便讓大家有不懂的提問,傅秀才再做再一一解答,中途休息了一刻鍾,緊接著便是師生之間的問答,同窗之間的論辯,傅秀才聽後做出斧正提點,約莫到巳時末的時候,布置完今日的課業之後,便下了學。

原身記憶裏頭,好像進學班都是這麽講課的,倒是和前世的課堂有不少區別,更加寬鬆自由一些。

“小五,今日課上可有什麽不明白的嗎?”

回家的路上,徐文忽然問,似乎是怕徐章礙於麵皮覺得不好意思,又連忙解釋道:

“你剛剛啟蒙完,進度比旁人要落後許多,若有不懂的不要自己藏在心裏,一定要敢於請教,或是尋我或是去請教先生。”

徐章搖搖頭,笑著說:“謝謝四哥好意,不過不用了,我覺得今日先生說的都很透徹。”

又不是教姘文詩詞經帖,不過是講解論語而已,徐章怎麽也是上過大學的人,若是加上學前班,那就是攏共十七年的教育,學西的能力和習慣培養的還是不錯的,如今傅秀才又講解的如此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徐章還是能夠聽明白的。

若非是徐章對於科舉應試方麵的知識匱乏的緊,便是在家自修也不是不行。

而且徐章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明顯比起以前強上許多,不論是前世還是原身,雖然沒有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但一片洋洋灑灑數百言的文章,讀個幾遍便能爛熟於胸了。

徐章昨晚在知道自己今早要來學塾之後,便早早做好了準備,將家裏頭練字用的草紙疊在一起,讓母親幫忙用線穿起來,做成個本子,今日在學塾的時候,便將傅秀才講的一些重點摘抄了下來。

俗話說得好,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一點徐章深以為然,你記性再好,腦容量也是有限的,講的時候記住了,但過一段時間很有可能就會忘記,最好就是把重要的東西記錄在紙上,時時拿出來觀看溫習。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不過今日傅秀才講的淺顯,而且講的東西也不多,量不大,是以徐文才堪堪記錄了半頁紙的筆記,不過那字嗎,不是歪歪扭扭就是缺胳膊少腿的。

雖然融合了原身的記憶,但簡體字和繁體字還是有區別的,徐章覺得自己想要適應的話,隻怕還得花費一番時間好好練習才行。

好在現如今他才十歲,學的東西也不多,便是缺胳膊少腿了也可以推說是記得不全,寫錯了,等慢慢習慣了繁體字之後習慣自然便會改過來的。

徐文倒是有些詫異了:“都聽明白了?”

徐章點頭道:“對呀!今日先生講的不多,而且講的仔細,等下次先生講的多了我記不住,到時候再來問四哥。”

徐文一想也是,今日傅秀才講的確實不多,而且徐章這個五弟打小也是極聰明的,隻是性子有些和自己有些類似,坐不住,也不疑有他,便點了頭。

“行!若有不明白的,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到時候四哥可別嫌我麻煩。”徐章開玩笑說。

徐文也笑著說:“你我兄弟,何來麻煩一說。”

徐文說話倒是文縐縐,頗有幾分讀書人的韻味,而且如今徐光祿雖然受了傷,暫時還不能下床,但卻沒了性命之憂,心裏懸著的石頭落了地,徐文的臉上也多了幾分陽光的笑容,烏黑的眼睛很是亮堂。

朝氣蓬勃才是少年人該有的樣子,何必學那些大人那般整日將憂愁寫在臉上。

不過若是按照以往,隻怕此刻自家這個二哥咋就撒歡似的滿村亂跑,四處耍樂去了,可如今卻好似變了副麵孔。

徐章頓在原地,抬著頭疑惑的看著徐文。

徐文正走著,忽然發現旁邊的徐章似乎不見了,也跟著停下了腳步:“五弟怎麽停下了?”

徐章上下打量著徐文:“四哥今日怎麽這般安靜?”

徐文被說的一愣,似自嘲般輕笑道:“人總是要長大的。”言語間竟有幾分蕭索。

徐章想了想,說:“四哥今日很不對勁!”

大哥徐彬素來沉穩,性子也比較樸實熱心,平日裏對弟弟妹妹都很是關切,方才那話若是從徐彬嘴裏說出來,徐章並不會覺得有什麽奇怪的。

可徐文雖然名字裏取了個文字,但卻素來是個好動跳脫的,平日裏一下學之後,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下河捉魚,要麽就是趁著天色還早,跑去找村裏頭當過兵的吳大叔學他那幾招莊稼把式,做著當大將軍的美夢。

徐文咳了一聲,掩去尷尬,正色說道:“怎麽,就不興四哥關心一下自家弟弟?”

徐章攤了攤手,歎了口氣:“就是有點不太習慣。”

徐文見徐章一副老氣橫七的樣子,笑著走上去拍了他腦袋:“行了,趕緊回家去,快到晌午了,這回兒三嬸嬸應該做好午飯了。”

“四哥,別拍我腦袋呀,拍傻了可怎麽辦,我以後可是要考進士的,要是拍傻了,難道四哥賠我一個進士嗎?”

徐章嘴上抱怨著,可腳也邁開了,學塾在村頭,徐家在村尾,距離約莫有個半裏路左右的樣子。

“好好好,是我不對,衛兄在這兒給五弟道歉了,日後衛兄絕不再拍五弟的腦袋便是,讓我家小五日後考個進士回來,光耀我徐家門楣。”徐文開玩笑似的笑著說,還真的衝徐章揖了揖手。

徐章揚起了頭:“那是,四哥記得對我好點,日後說不定還得我來幫襯四哥呢。”

徐文見弟弟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有些感慨道:“你四哥我是不成了,讀了這麽些年的書,卻連四書都還沒背全,小五比我和大哥都聰慧,日後定要好好用功,進士且先不說,先考個秀才回來也成。”

“秀才自然是要考的。”徐章側頭看著徐文:“可四哥今日著實奇怪,先是沉悶接著唉聲歎氣的,如今又說這些,怎麽感覺像變了個人似的。”

徐文揉了揉徐章的腦袋,兄弟倆差著三歲,個頭差著一個頭,徐章才將將到徐文的肩膀。

“小孩子都是無憂無慮的,可人總是要長大的。”

聽徐文的話,似乎感觸頗多。

徐章沉頭靜思,想著應該是二伯的事情影響到了徐文,難怪這兩日徐文的精神頭不咋的,夜裏頭身邊也總有翻身的動靜,想來這幾個晚上,自家這個四哥定然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這人呐,總是要經曆了事情才能長大懂事兒。

徐章目光閃爍著,默然了一會兒,忽然說:“四哥,聽阿爹阿娘說大伯在鎮上認識不少人?”

徐文沒想到徐章話題會轉的如此突然,但還是點了點頭,大伯徐青福做的一手好泥瓦,在十裏八鄉也是有名的,而且為人忠厚老實,待人以誠,這麽些年下來,結識了不少人,在村裏的同齡人裏頭,說話也頗有分量。

“二伯的事情,知縣大人雖然下了判決,可何十六那邊,四哥覺得他會就這麽善罷甘休嗎?”

徐文目光有些不善:“不善罷甘休又能如何?那可是知縣大人下的判決,難道他何十六還敢違背知縣大人的判決不成?”

雖然成熟了些,但終究還是個小孩子呀,考慮事情未免單純了些,殊不知這世上險惡的東西,便是人心。

徐章說:“四哥,阿爹不是說那個何十六是在隔壁鎮子打傷了人,才跑到咱們溧水避禍來的嗎?按理說人家避禍不應該是低頭做人,小心做事,行事低調的嗎?”

徐文先是有些迷茫,可隨即眼睛卻一亮:“我阿爹平日裏雖然不如大伯沉穩,卻也不是什麽惹事兒的性子,可這回卻生生和那何十六動起手來,我雖然沒聽阿爹說起其中原委,但想來定是那何十六挑釁在先,口出惡言,阿爹忍無可忍,這才和他動了手。”

“而且三叔去鎮上打聽也說了,那個何十六雖然才到鎮上不過數月,可在鄰裏之間風評卻很是不好,脾氣火爆不說,還是個喜歡惹事兒的性子,攪得四鄰不得安生,這種人斷不是好相與的。”

徐章朗盛說道:“荀子《勸學》中說:吾嚐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嚐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裏;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什麽意思?”徐文聽得一臉茫然。

徐章卻道:“若那何十六當真不是個好相與的,咱們家自然不好和他鬥,可那何十六就算難纏,這世上總有他不敢惹的人,大伯為人忠厚大方,交友廣闊,便是與公門中人也說得上話,咱們隻要再使些銀錢,區區一個何十六,又何足道哉!”

徐文聽得先是一愣,可隨即順著徐章的想了想,卻又覺得極有道理,很是詫異的看著徐章,有些驚訝的說:“五弟的意思是讓我去找大伯,想辦法敲打敲打何十六,讓他不能再找咱們家的麻煩?”

知縣大人雖然已然將判了這個案子,徐家也賠了大筆的銀錢,可若是那個何十六是個混不吝的性子,身上的銀錢花光了,再找上門來討要,徐家本就理虧在先,未說話便比那何十六矮了三分,豈非要任他欺淩。

徐家雖然在村裏風評很好,與人和善,可這種事情隻怕村裏也不好出麵相幫,若是當真鬧騰起來,那才是甩不掉的大麻煩。

徐文雖然在讀書上麵天賦不高,可腦子卻很靈活,短短片刻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徐章點向前一步走到徐文身前,相視而立,仰著頭,學著傅秀才的模樣,一手負在身後,另一隻手抬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可惜徐章下巴還沒生出胡子,否則的話,若是蓄幾縷短須,抬手捋須,那就更像了。

徐文被徐章說的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眼瞧著徐章一副師長勉勵晚輩的模樣,有些茫然。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聽得耳畔響起一句:“四哥,我先回家了。”

徐章早已邁開兩條小短腿,跑出去七八米。

“你個臭小子,還敢打趣四哥我來了!”

徐文剛邁步追了幾步,腦中忽然冒出個念頭來,五弟徐章今年不過才十歲罷了,這等事情他是怎麽想到了,連徐文自己都沒有多想。

滿腹的疑惑想不出答案,徐文快跑追了上去,沒得片刻便拉住了徐章。

“五弟,你是怎麽想到這麽多東西的?”徐文的眼裏滿是疑惑。

徐章看著徐文,一臉的純真:“什麽怎麽想的,就那麽想的唄!先生不是常常教導我們凡是要謀定而後動,三思而後行,目光要放得長遠些,不要隻顧眼前嗎?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難道四哥沒想過嗎?”緊接著又範文一句。

徐章那純淨無暇的眼睛裏頭不含半點雜質,看的徐文心裏咯噔一下:難道真的是我太笨了?連五弟一個十歲孩童都能想到的事情,我竟然都想不到?

徐章看著徐文的神情,強忍住笑意:“四哥,咱們快回家吧,我早就餓了。”

徐章挺起肚皮揉了揉,一陣微風吹來,徐章挺鼻嗅了嗅,是從自家傳來的,眼睛登時就亮了:“阿娘做了肉?”

趁著徐文不備,扭身便睜開徐文的手,撒丫子朝家裏跑。

“四哥快點兒,不然待會兒肉都被我吃光了!”邊跑還不忘大聲喊上仍在原地愣神的徐文。

徐文瞧著徐章一副孩子氣的模樣,揉著鼻頭笑了笑,心道:五弟自小便聰慧,便是先生也多有誇讚,不過終究年紀小了些,還有些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