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不謀而合的算計
青岡嶺下流淌的河水是西漢水的一段支流,當地人稱之為巴溪河。
巴溪河由青岡嶺向東流經禮縣山峪,沿途匯焦家溝、板溝下溝、洛峪河等河水,經西和縣的太石河、大橋,杏鄉,於鳳家河口再次匯入西漢水。
近幾年,因雨水不豐而導致西漢水的水量不足,作為支流的巴溪河水麵也是窄了許多。
巴溪河有渡口,河麵上也有一座長索木板橋。行人一般都會選擇走索橋,若是攜帶重物的話就需要擺渡過河了。
此刻,騫文正安排一隊人從索橋先行過河,用以負責對岸的守護,而剩下的人則需將貨物裝載上船,由渡船一同運送到河對岸。
“對,把那些都卸下來,小心點...”
“那些糧袋子要注意,千萬別破了,少了一斤咱們都得賠給人家。”
“對對對,把馬也解了,別一起上船...”
為了防止馬匹受驚而導致船身不穩,騫文命人將車馬分離,讓馬匹與木車分別登船。
他不停地叮囑著手下,人也在大批的貨物與馬車間來回地走動。
“殺啊...”
“殺呀...殺...”
就在河東岸一片忙碌之際,對岸不遠處的山嶺間陡然間響起了喊殺聲。
驟然響起的喊殺聲過後,近四百名手持利刃的青衣人衝出山林,與守護在對岸渡口處的護運隊員廝殺在了一起。
此時,對岸的護運隊員不過一百多人,人數上遠遠小於來襲之敵。
然而,雖然人數上的差距讓他們處於劣勢,但隊員們並沒有驚慌,而是按照平日裏的習練迅速結成防禦陣,在抵擋住突襲的同時也向來敵進行著反擊。
事出突然,河東岸的騫文趕忙叫停了忙碌的裝卸,同時又命人將卸了馬匹的木車圍成了一道車牆。
除了派人過索橋增援對岸外,騫文又命兩隊人護在木車牆的兩翼,隨時準備迎敵。
他自己則帶人守在馬車後,將堆放在渡口處的貨物護在了身後。
憑借以往的臨敵經驗,騫文知道對岸的突襲隻是個開始,也並不是襲擊的主要目的。真正的敵手應該在身後,應該在東岸的青岡嶺中。
另外,騫文看清了對岸來敵的裝扮。
青衣黑頭巾,那是青氐的裝束,應該是青岡嶺的青氐人。
果然,就在騫文剛剛做好防禦之際,近二千名青氐士卒便從山腳處衝殺了出來,縱馬在前的正是青氐帥陳煌。
陳煌早早就帶人守在了青岡嶺的山腳下,藏於密林中的他一直都在等待,直到騫文分兵增援對岸後,他才領兵殺了出來。
時機是一回事,實力則是另一回事。
陳煌要的是穩勝,而不是冒險。
因此,他需要騫文分出一部分的兵力到對岸增援,這樣才能保證東岸的戰力偏向他這邊。
奪下這些東西應該是沒有問題,以眼下兵力上的優勢就已經能見分曉。
另外,弟弟陳澄此刻也已經帶人襲向要門村,洛峪部在短時間內應該無力分兵趕來增援了。
如此想著,陳煌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望著岸邊那堆積如山的糧食與貨物,他更是滿足地點了點頭。
然而,縱馬前衝的陳煌沒有注意到,站在木車牆後的騫文也正露出了笑容,而且笑的異常燦爛。
“大弩準備。”
隨著騫文的一聲令下,最裏的七八輛未及卸貨的木車被扯掉了蓋布,數架大弩赫然顯露在了木車上。
“連弩準備。”
又是一聲令下,近百隻木匣連弩被搭在了木車牆上,連串的弓簧聲響此起彼伏。
“弓箭手準備。”
第三次的命令再次發出。
與此同時,騫文站直了身子,將一張長弓拉成滿圓,帶著寒光的箭矢對向了馬背上的陳煌。
當大弩出現的時候,陳煌就已經覺察出了事情的不對。
木車上為何要配如此大的弓弩?這種弓弩多用於衝擊騎陣的,一般的押貨護運需要這樣的殺器嗎?
當一排排連弩的弓簧聲響起時,陳煌拉緊了手中的韁繩。他想要將身下的戰馬停下來,想要撥轉馬頭逃離。
然而,就在陳煌身下的戰馬將將收住衝勢,揚起雙蹄踏空之際,一支羽箭破空而至,鋒利的箭矢“噗”地一聲穿進了戰馬的脖子。
與此同時,機簧聲大作,寒光瑟瑟的弩矢如雨幕般撲向了陳煌的青氐軍,將一排排的青氐軍卒射翻在地。
箭雨之中,更有粗大的弩矢呼嘯地射進戰馬的身體,衝勢不減的情況下,竟使整匹戰馬倒飛了出去,砸倒了身後的一大片軍卒。
此刻,驚恐傳遍了每一名青氐軍,未被射殺的青氐軍卒都紛紛趴在了地上躲避,不敢再前進一步。
因墜馬而逃過一死的陳煌更不敢輕易抬頭,生怕被弩矢射中丟了性命。
隨著弩箭的落盡,催動戰馬的吼聲響起,原本守在木車牆兩翼的護運隊員發起了衝擊,開始了他們收割生命的搏殺。
計劃是如此,演練也是如此。
仇池縱隊的將士們經過長期不懈的訓練,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在臨戰時該做什麽,該有怎樣的搏殺意誌。
他們不是為了一口能活下來的飯食,也不是為了月例的那幾兩銀錢。
他們隻是為了能讓這個整體更強大,讓這個整體中的每一個人都不再受欺淩。
就在巴溪河東岸的激戰進入到白刃相搏時,臨近洛峪要門村西的板溝,一場早就設伏好的圍獵也即將開始。
巴溪寨的這次行動,陳澄與兄長陳煌是分兵兩路。
陳澄的任務就是率領兩千青氐軍偷襲要門村,使要門村無法救援騫文,從而讓陳煌劫掠成功。
如此的安排,是兄弟二人通過對探報的分析,又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後才做出的決定。
要想能順利地搶下騫文所押運的貨物,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兵力上優劣勢。
騫韜一直都在經營雍州到涼州的這條商道,而扶風郡至西涼的路途難行,洛峪部為此抽離了大量的人手在那邊,導致洛峪部的半數兵力不在要門村。
另外,在洛峪部的餘下兵力中,此次還有一部分人馬要護送商貨到漢中。
據可靠的消息得知,那些人已經過了東狼穀,應該進入到了漢中境內。
至於騫文所率的部眾,如果交手後就會被困在巴溪河東岸,應屬自身難保,根本不可能返身救援要門村。
如此細致的推斷下,陳煌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
當下,要門村中可防守的兵力應該不足兩千人。
這一結論讓陳煌大膽地想要拿下要門村,即便是有所偏差,也會重創騫韜的洛峪部,繼而拿到應得的好處。
陳煌覺得,若弟弟陳澄以兩千青氐軍突襲要門村,雖說雙方的兵力大致上是旗鼓相當,但洛峪部要想用這點人守住要門村,那就是在癡人說夢。
當下的要門村無險可守,隻要弟弟陳澄多路襲擊,騫韜必定會因為兵力不足而亂了陣腳。顧此失彼的情況下,要門村會快就會被攻下。
另外,關於戰後會發生的各種可能,陳氏兄弟二人也做了考慮。
一則,就此打垮騫韜一族,徹底占了洛峪一帶,將所有的羌人變成可奴役之人。
其二,在右賢王楊茂搜的幹預下,雙方休戰罷兵,受到重創的洛峪部隻能承認事實,並且以後還要向巴溪寨交納過路的銀錢。
無論出現哪種可能,陳煌與陳澄都覺得當下的計劃非常完美。
故此,兩人自寨中分兵後,陳煌以勢在必得的神態奔向了巴溪河。陳澄則是信心滿滿地帶著兩千部眾,揚鞭催馬地殺向了要門村。
然而,計劃始終就是計劃,這其中的不確定總會有,並且總會在意料之外。
巴溪河的東岸,青氐帥陳煌就遇到了不確定。
他沒有想到等待他的是如蝗的箭雨,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就此陷入困境。
板溝處的陳澄亦是如此,要門村已經遙遙在望了,可意料之外的事情也同樣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山路前,披甲的騫韜正端坐在馬背上,長柄的斬風刀正被他扛在肩頭。
他的臉上帶著笑,並沒有多少惡意,是那種揶揄的笑,那種看到傻瓜般的恥笑。
“陳澄,你就像巴溪河裏的傻魚,給個餌,你就不顧一切地咬了上來。”
騫韜說著話,將手中的馬韁輕抖,身下的戰馬穩穩地前行了兩步。
“你說你到底有多愚蠢?就憑你這些人也想攻我要門村?”
騫韜說著,將斬風刀橫在了鞍橋上,繼續問道:“讓我無法救援騫文,是吧?你們是不是這樣打算的?”
“哈哈...”
望著一臉錯愕的陳澄,騫韜大笑了幾聲,譏諷道:“我救騫文做什麽?他會殺光陳煌那些人,何勞我去救?”
陳澄見到騫韜就已經很意外,他沒有想到騫韜會提前埋伏在板溝。再聽騫韜如此說,陳澄的心揪了起來,神情上也有了震驚之色。
聽到百般斟酌的計劃從對手口中說出,這讓陳澄如何不震驚呢?
震驚之餘,陳澄還是努力地穩住心神,冷笑道:“騫韜,你即便知曉又如何?以你這點兵馬想擋下我兩千青氐軍,未免過於自大了吧?”
說到此處,陳澄的自信恢複了許多,繼續道:“你就這千把人,想唬我?還想在老子的麵前裝神弄鬼?真是找死。”
陳澄之所以能如此說話,是因為他有了膽氣。而這膽氣的由來,則是他看到騫韜所帶的兵力僅有千餘人。
陳澄沒有把這點兵力放在眼中,這些兵力本就在預想當中,與計劃是相符的。
故此,他又覺得計劃沒有錯,隻是有點差異罷了,依舊還是完美的。
“是嗎?你確定不是眼瞎?”騫韜笑問向陳澄。
就在陳澄目露狐疑之時,騫韜將刀柄敲擊在了馬鞍上,蒙了牛皮的馬鞍發出了“砰砰”的聲響。
隨後,這種聲音陸續地響了起來,而且是越來越多,如同戰鼓擂鳴般遍及了整個板溝。
伴隨著聲音的響起,兩千名頂盔披甲的騎兵出現在了青氐軍的身後,另有千餘名步戰隊員手持長柄破風刀,自左右兩側圍了上來。
陳澄見狀,剛剛平定的心瞬間恐慌到不能自已,聲音顫抖地問道:“你怎麽會有如此多的兵力?他們不是都派出去了嗎?”
這個問話讓騫韜有些奇怪,似乎有點責怪的意思。
問話的同時,陳澄也意識到這不是計劃的偏差,應該是對方的早有預謀,一場順勢而為且借機得利的預謀。
另外,陳澄又覺得這預謀似乎與己方的計劃同在,說不清是哪個在先,哪個在後。
彼此的想法一樣,也有交叉碰撞之處,隻是一方的想當然成為了另一方的理所當然。
這算什麽呢?算不算是不謀而合呢?
騫韜無法感知陳澄的心念,隻是覺得陳澄的問話似乎是在埋怨他沒有按路數行事。
“不派出去,你們還敢來嗎?為了能讓你們有點膽量,你知道我這兩千騎兵繞了多遠的路嗎?”
騫韜的臉上依舊帶著笑,話語中也滿是嘲諷之意。
下一秒,他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滿眼的殺意。
“青氐的兄弟,別說我騫韜不仁義,凡是跟過青氐老帥呂弘的人,即刻放下兵刃退到一旁,我騫韜就留你們一條性命。”
呂弘是巴溪寨的原青氐帥,陳氏兄弟正是殺了呂弘後才掌控了巴溪寨,成為了青氐一族的新帥。
騫韜之所以如此說,一是為了分化眼下的青氐軍,以求減少廝殺的時間。
再則,騫韜不想大開殺戒,不想與同是乞活的青氐人以命相博。
騫韜的話讓兩千青氐軍有了猶豫,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曾經跟隨過呂弘,也曾發過誓言要效忠於呂弘,但形式的轉變讓他們選擇了明哲保身。
這是一種恥辱,也是一種無可奈何,他們的身後還有家人,家人的性命是他們無法割舍的牽絆。
眼下,又一次的選擇擺在了他們的麵前。
退則生,這生不僅是他們個人的生,還包括巴溪寨中的老弱婦孺,他們或許會如常地活下去。
進則死,這死也同樣不是他們一個人的死。
隻要他們敢揮動手中的兵刃,巴溪寨中的男女老少都會因此而遭受殺戮,即便活下來也將淪為任人宰割的奴隸。
沉默了片刻後,一把刀扔在了地上,一個人走出了青氐軍的隊伍。隨後又是一把刀,再有一個人走到了路旁。
漸漸的,大半的人離開了隊伍,在實力碾壓的麵前,這些人最終選擇了活著。
這種選擇無可厚非,因為每個人都有顧慮,每個人也都有選擇的權利,效忠過誰隻是一個由頭罷了。
望著一排排離開的軍卒,陳澄的眼中滿是怨恨的怒火,而心中的惶恐則讓他握刀的手在顫抖。
“你們這些孬種,我會殺了你們,殺了你們的家人。”
陳澄咬牙切齒地吼著,手裏的刀也在顫抖中舉了起來。他知道必須拚命了,否則會有更多的人離開。
“取之無德,用之無道,你兄弟二人本就是無德行之人,誰又會服你們?”
騫韜望著眼前的一切,冷笑地回應了陳澄的暴怒。
繼而,他將刀尖指向留在隊伍中的青氐軍卒,高聲喝道:“我們已經給出了選擇,那生死路便是你們自己選的。”
說罷,騫韜將手中的長刀一揮,口中吼道:“仇池縱隊,聽我號令,殺光他們,殺...”
下一瞬,戰馬嘶鳴,鐵蹄飛揚,刀光劍影中血肉淋漓,馬蹄踏過處殷紅成片,哀嚎之聲響徹了山穀。